第19章把妹拖進剌林林
咣一聲,她聽見車上傳來一聲震天價響的哎唷聲,然后那拉泥車倒著開了回來。
萬幸的是,楊柳一塊石頭砸來的就是萬川村的村民,將辛苦爬蜒的三個人給捎回了村里。那個被砸的老五后腦勺隆了個包,嘴天生有點拱,所以說話時牙床外露,表情夸張。隨拉泥車顛簸一路,他就這么咬牙切齒地抱怨了楊柳一路。楊柳難得被人數落也不回嘴,既是不好意思,也是實在累了。
萬川村的景象比顧蠻生想象中還殘破一點,大山的巍峨蒼翠在這里蕩然無存,滿眼都是灰瓦矮檐的土平房,黃土墻面斑斑駁駁,仿佛一張張殘燭老人的臉。顧蠻生看見,每走三五米,墻上就刷上一排血紅大字,醒目驚人,諸如“脫貧先立志,致富靠自己”,諸如“先富幫后富,消除貧困戶。”他覺得這些話怪逗的,呼喊著老五下了車,立定在一面土墻前,笑瞇瞇、樂融融地一句句念出聲來,道:“這前后兩句不著調啊,到底是靠自己還是要人幫?”
“誰說不著調了?”龍副縣長正在村里視察,被這句不客氣的話引了出來,看一眼顧蠻生三人的衣著打扮,便知不是村里人甚至不是貴州人,于是問道,“你們幾個打哪兒來的?”
來人瞧著四十多歲,身材高兼痩,面孔黃且黑,但氣質超拔,舉動猶帶一點官腔,橫豎不像是扎根窮山僻壤的農民。顧蠻生猜出對方是誰,便存心跟人抬杠:“不好說,我來自山川湖海。”
“那你要到哪兒去?”龍松已經板著一張威嚴面孔來到顧蠻生跟前,卻發現自己得仰頭看這小伙兒,威嚴就被兩人的身高體型之差消磨掉了。
“更不好說了,”顧蠻生微笑道,“我去向四面八方。”
老五及時跑來匯報說村里來了搞通訊設備的大學生,龍松這才想起來,自己跟人約在了縣里見面,結果一忙就忙忘了。他對這伙年輕人心懷歉意,便也想開開玩笑,故意露出慍色道:“我聽出來了,你就是那個打電話來、滿腦子白日夢的顧蠻生?!?br />
顧蠻生仍裝作不認識對方,睨著眼睛問:“我是顧蠻生,您又是哪位?”
老五趕緊回答:“這就是咱們的龍副縣長?!?br />
“瞧我這沒深沒淺的,這不是咱們脫貧攻堅龍隊長嗎!”顧蠻生一驚一乍之后又作出傷腦筋的模樣,連連煞有介事地搖頭,“不對啊,不對……”
龍松好奇:“哪里不對?”
“我聽說,龍副縣長恤民如親,對我黨布置的脫貧攻堅任務是真抓實干,一竿子插到底,親自到村里視察制定幫扶方案??赡粗鳖櫺U生打量對方一眼,欲言又止地稍頓片刻,才道,“您看著倒挺像那么回事,可思想跟不上行動,活干得沒口號喊得漂亮?!?br />
“你這是坐轎子罵人?!饼埶善鋵嵅簧鷼?。顧蠻生來電話時他還在縣里,當時就對這能說會道的小會兒印象深刻,眼下見了真人,愈發覺得這小子膽大又有趣,已然抿不住唇邊那點笑意,“顧蠻生,我提醒你,你可是來求我幫忙的。”
“我是來求您的,但不是求您幫忙,而是求您允許我來幫助你。”一旁的浩子聽見這話,嚇得趕緊偷偷扯他衣角,顧蠻生只當不知道,繼續大言不慚地說下去,“都說治窮先治愚,老舊的觀念不改變,空喊這些口號有什么用?”
龍副縣長佯怒道:“你憑什么說我觀念老舊?”
把人撩火了,顧蠻生這會兒又裝模作樣,露出一副羞澀模樣:“我不敢說。”
“還有你不敢說的?”龍副縣長真快動怒了,“說!”
“前些日子我給您打電話,說要幫助萬川村的村民安裝座機電話,您回答我說,事有輕重急緩,眼下修路最要緊,而通訊是基礎設施的建設中最不重要的一環。交通投資和通訊投資哪個更重要我不敢妄加斷言,但根據國際電信聯盟和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的研究結果表明:‘在一個國家內,五年內每百人電話普及率每增長1%,則接著七年內,人均收入增長3%,’可見經濟大發展時期,通訊對一個村、一個縣乃至一座城、一個國家的重要性?!?br />
其實不消顧蠻生說上這些,道理龍松都懂。以前縣里農話發展滯后,主要是因為電話初裝費太高,老百姓都掏不起這個錢,如今東部支援,縣里撥款,最大的難題已經解決了。龍松這邊已經上報郵電局的領導把農話發展列入議事日程,但一般的通訊設備大廠哪兒看得上貴州農村啊,目前找上門來的只顧蠻生一家,所以領導們也沒太當一回事。
通過顧蠻生的一番真知灼見,龍松對這年輕人的好感又添一層,但仍想激他一激、挫他一挫,便仍不冷不熱地說,“你說的我也明白,可不管什么樣的利民政策,上行下達,也得老百姓都理解才行?,F在老百姓都不理解,不想裝,我們也不能勉強嘛?!?br />
“老百姓不理解,就說到他們理解為止,您給我一面銅鑼,我立馬把鄉親父老都喊來開動員大會,”顧蠻生鎮定自若,信心十足,“我在這兒鄭重地向您保證:別看小小一部電話,有了它,立馬就能讓封閉落后的小農村接軌城市,源頭活水源源不斷,農村經濟才能發展?!?br />
也不知到底是誰激上了誰,龍副縣長當場拍板道:“你既然口才這么好,那撿日不如撞日,今晚就開座話安裝動員大會,由你來跟大伙兒說!”
失敗是成功他老母親,多次折戟于農話市場之后,顧蠻生還是總結出不少經驗的。所以在動員大會上,他盡展口才,他跟村里務農的男人念“致富經”,說農產品銷售與農村通訊發展息息相關,裝了電話后,足不出戶就能找到全省乃至全國的農產品批發商或加工企業,渠道變廣了,效率提高了,經濟利潤自然不愁翻番;他跟留守在家的婦女打“親情牌”,說以后男人外出務工也不怕,這天南海北就是一個電話的事兒;他還跟村里的小孩兒大講特講《西游記》,說一部電話就是你們的千里眼、順風耳,以后你們眼運金光,耳聽八方,不用走出大山,外頭世界發生什么也都能第一時間知道。村里那些缺齒的小孩兒都被他逗得快活不已,格楞楞直笑。
被楊柳砸了一石頭的老五蹲在地上半晌無話,當安裝座話的意見就快統一了的時候,他忽然插嘴,說村里以前有一臺電話機的,有一次送話器里忽地躥出火星,差點沒把村里一個小孩兒的手給燒黑了,所以從此再沒人用過這臺電話機。
這一下大伙兒心里又沒了譜,窸窸窣窣地議論起來。
“您說的是那種老舊的手搖磁石式電話機吧?”虧得這些都在大學里學過,顧蠻生動用自己豐富的理論知識,應付自如,“那種磁石電話機的歷史比你爺爺還老,那是渡長江、上甘嶺,野外打仗用的!磁石電話機對傳輸線路要求不高,不需要由交換機轉接,但要沿渠架設明線。這種暴露在外的明線線路很危險,別說燒黑一只手,搞不好是要電死人的?!?br />
總而言之,顧蠻生蛇打七寸,見招拆招,終于說服了所有說來扯去、就是不想裝電話的萬川村村民。但這時老五又跑到龍副縣長身邊,跟他咬耳朵說,不放心這些小廠家的東西,沒準兒就是來騙錢的。
顧蠻生看中的不是這個小小的萬川村,而是全平陽鎮乃至整個貴州省。他想拿一些大單子,卻也知道舍不得兒子套不著狼,所以大方對龍副縣長表示,自己帶來的千門交換機先在萬川村試點,不等村民們點頭滿意,就絕不收取一分錢!
就這樣,萬川村成了試點村,顧蠻生與楊柳他們一時半會也回不去,只能由村長接待,在村里的農戶家里住下。顧蠻生、浩子跟村長住,楊柳則被安排住進了一位扈姓嫂子的家里。扈嫂子丈夫兒子都在外打工,家里還剩兩個女兒伴著母親,都是同性,比較方便。晚上,楊柳跟著扈嫂子一起吃飯,扈嫂子知道這是從深圳來的姑娘,在拌茄子的基礎上多做了一道糟辣椒,還擔心家里的粗茶淡飯不合人家胃口,畢竟,深圳是什么地方?改革開放的特區,特區又是什么地方?人人勇立潮頭,遍地都是黃金。然而楊柳的表現很快打消了她的疑慮,她就著一口茄子、一口辣椒,三下五除二就扒凈一大碗米飯,碗底一粒不剩,她還把碗一伸,笑嘻嘻地要添飯。扈嫂子被這架勢嚇得心連連亂跳,邊盛飯邊犯嘀咕:哪來的城里姑娘,這胃口比得過剛下過田的莊稼漢,誰娶她當老婆鐵定是要被吃窮的。
飯后,楊柳主動替扈嫂子收拾了桌子,洗了碗筷,又把箱底的鋪蓋取出來拍打一陣,很快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待不住了。農村的夜晚跟深圳大不一樣,才七點多鐘,外頭已是黑咕隆咚,一點燈火沒有。楊柳問扈嫂子借了個手電,摸過一片不可測的漆黑村路,又回到了村長家。她跟村長老婆打了聲招呼,就直奔顧蠻生的房間,想著要批評他擅作主張,不跟自己商量一聲就做了留下的決定。
她“咣”一聲推開門,一眼看見顧蠻生赤著上身,趴在床上。
浩子正拿著酒精棉,給顧蠻生肩膀與后背上的傷口消毒。他下手沒輕沒重,一團蘸透酒精的棉花猛地就往開裂的皮肉上擦,顧蠻生疼得齜牙咧嘴,罵罵咧咧道:“小兔崽子,你輕點!”
今天扛著交換機爬了幾個小時的山路,肩與背早已被綁著程控交換機的塑料帶子磨爛了。這一打赤膊楊柳才發現,顧蠻生肩頭兩道深深的血痕,翻開的皮肉也不是鮮紅色,而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該是這一路汗流浹背,傷口真跟用鹽腌過一般。
楊柳原本一肚子罵人的話不吐不快,但見對方已經吃足苦頭,心也跟著軟了。顧蠻生這時扭過臉來問她:“你來干什么?!彼阍挼阶爝呌指目冢骸拔襾韱枂柲?,打算在這兒留多久?”
“這不好說,怎么著也得賣出個十臺八臺交換機再回去。”顧蠻生從床上爬起來,一手摁著肩頭轉動肩膀,“誰說農民多質樸了,一個個比猴還精,又要公羊又要產奶,看樣子,咱們得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br />
說著話,顧蠻生披了件襯衣,也不系扣子,就這么赤著上身朝楊柳走過去。他這一身虬結漂亮的肌肉在燈下舒展,在襯衣后若隱若現,沒有一點苗頭的,楊柳的心就跟著重跳一下,仿佛被一股噴薄而出的雄性力量給狠狠擊打了。她毫不抵抗地被顧蠻生推坐在了床上,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質問道:“你干什么?”
顧蠻生不說話,直接單膝點地跪在楊柳身前,回頭對浩子說:“你問村長借根針來。”
浩子“哦”一聲,麻溜地跑了出去。顧蠻生伸出手,小心翼翼替楊柳把鞋脫了下來。白天楊柳赤腳去追老五的拉泥車時,他就注意到了,她的腳上有好幾個比鮮蠶豆還大的水泡。幾個小時的曲折山路,一個姑娘家愣是沒吱一聲地陪他走了下來,顧蠻生既感激又心疼,道:“這么大水泡你也不吭聲,一會兒給你挑了。”
楊柳不再別扭掙動,輕輕“嗯”了一聲,她感到自己的腳,像只蝴蝶般被這個男人輕柔捧在掌心里。
“喲,你這腳丫子,少說四十碼吧。”顧蠻生捧著楊柳的腳丫,做覷右看,“你一看著挺漂亮的女的,怎么生這么一雙大腳丫,夏天都能用它扇風了?!?br />
“三十九碼,怎么了?”換作曲夏晚被他這么取笑,早就面紅耳赤又捶又打了,但楊柳毫不介意,一副不覺羞、不覺臊的樣子,還大咧咧地動了動腳指頭,“腳大走四方?!?br />
“這話痛快,”顧蠻生保持跪姿,仰臉看著楊柳,似笑非笑、似假還真地說,“要不你就跟了我,咱們一起去向四面八方。”
四目相對瞬間,楊柳的心又被什么東西叩擊一下。她意識到這東西已經不知何時生根開花、集涓為流了。
這個時候浩子把縫衣針借來了,風風火火闖進屋子。顧蠻生接過針,垂下長睫毛,輕聲道,“忍著點?!?br />
縫衣針用酒精擦了擦,挑開一個又一個的水泡,顧蠻生小心地為她擠出里頭積液,也不嫌臟。楊柳一直垂著眼睛看他,從頭到尾沒喊過疼,也說不上為什么,今晚燈下的顧蠻生特別好看,鼻是鼻眼是眼的,簡直令她心神不穩了。
但她不得不掃興地提醒自己,還得穩住。那天顧蠻生揉掉的信紙團,她悄悄拾起來看了。她記住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夏晚,夏晚,聽著就裊娜,就娉婷,就流露出半抱琵琶的婉約之美。哪像自己,直咧咧的一覽無余,倒不好看起來。
楊柳望著顧蠻生,不自禁地捋了捋自己烏黑蓬松的頭發,又不自禁地去想象這個叫“夏晚”的姑娘長得什么模樣。一直想,一直想,哪怕已經回到扈嫂子的房里,她還在想,想到下半夜才漸有困意,在一陣混合著新鮮豬糞味的夏風里,總算合眼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