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香山會議

　　1998年1月，國內(nèi)通信部門的權(quán)威與專家齊聚北京，召開了針對中國版3G標準的香山會議。若干年后，人們才意識到，對于整個中國通信行業(yè)來說，這個會議存在的意義，不亞于1921年嘉興南湖上的一條畫舫。

　　作為當時國內(nèi)排名第一的通訊設(shè)備企業(yè)，申遠集團主動挑頭，負責籌備和推進中國自主研發(fā)的3G技術(shù)標準TD-SCDMA。貝時遠也跟隨領(lǐng)導一起參加了會議，全場三十來位專家，互不買賬地爭論了近一個小時，基本都對TD-SCDMA充滿了各種擔憂。

　　貝時遠注意到，申遠的發(fā)言人是一位龐眉皓發(fā)卻又風度翩翩的老者，郵電部的領(lǐng)導與各高校專家都挺客氣地管他叫“邢老”，會后他才知道，這位老人就是申遠集團的創(chuàng)始人，邢衛(wèi)民。

　　申遠跟顧蠻生的展信一樣主營數(shù)字交換機，但因為背靠中科院，從去年開始，它主動投入了3G通信技術(shù)的研發(fā)領(lǐng)域。國產(chǎn)3G標準已經(jīng)箭在弦上了。

　　邢衛(wèi)民說：“2G時代的世界通信格局，已完全被歐洲的GSM與美國的CDMA壟斷。掌握行業(yè)標準，就是掌握整個產(chǎn)業(yè)的話語權(quán)與主導權(quán)，一旦通信標準被國際電信聯(lián)盟采納，就會隨之產(chǎn)生大量的相關(guān)專利，再對通訊企業(yè)進行授權(quán)。咱們中國企業(yè)一直以來就受國外專利的鉗制，結(jié)果是只能搞加工貿(mào)易，只能搞勞動密集型產(chǎn)業(yè)，這對整個國家的發(fā)展都是不利的。往大了說，通信標準之爭，也是國運之爭。”

　　邢衛(wèi)民的話不是危言聳聽，但現(xiàn)實問題太多，一時間，領(lǐng)導們也拿不定主意。有位專家道：“申遠的TD標準跟歐標、美標最大的區(qū)別，就是時分雙工。相較于已經(jīng)發(fā)展成熟的頻分雙工，時分雙工的技術(shù)能不能過關(guān)，過關(guān)以后又有沒有設(shè)備企業(yè)能夠支持，都是大問題。”

　　貝時遠總覺得“時分雙工”這技術(shù)聽得耳熟，不禁蹙眉，回想起來。

　　“頻分雙工的技術(shù)雖然出現(xiàn)得更早，得到的應(yīng)用也更廣泛，但它需要的頻譜資源是時分雙工的兩倍，隨著頻譜資源越來越緊張，時分雙工高效靈活的優(yōu)點就會體現(xiàn)出來了。目前來看歐標GSM占據(jù)優(yōu)勢，歐洲希望3G時代統(tǒng)一標準，而美國不愿意歐洲一家獨大，恰恰就給了我們機會。”邢衛(wèi)民笑笑，一句駭人的話卻被他說得輕描淡寫，“為了咱們自主的TD-SCDMA，目前申遠已經(jīng)把廠房都壓出去了，不成功，就成仁了。”

　　一句話令貝時遠肅然起敬，不免朝這老人多看了一眼。這位老人說話文雅、流暢卻鏗鏘，一身氣質(zhì)介乎學究與軍人之間，反正，橫豎不像商人。

　　這點就與顧蠻生大不一樣。

　　“可如果我們要向國際電信聯(lián)盟提交中國自主3G標準的提案，咱們的專利數(shù)也不夠啊。”另一位專家道，“現(xiàn)在只剩三個月的時間了，你們申遠的專利數(shù)量還跟要求的差了一半，這會兒再研究或者申請還來得及嗎？”

　　怎么辦？與會的領(lǐng)導與專家們都很著急，貝時遠終于想起了在哪兒聽過的“時分雙工”，得益于優(yōu)渥的家庭背景，他有個優(yōu)點就是不怵任何場合，主動發(fā)言道：“既然我們自己的專利不夠申請標準，那為什么不再買一些別人的專利來湊呢？”

　　最大的領(lǐng)導不認得這張面孔，問身邊人：“這個小伙子是誰？”

　　得到回復后，他“哦”了一聲：“原來是貝書記的外孫。”

　　貝時遠站起來，不以自己的背景為傲，只就事論事道：“我去歐洲游學的時候，偶然聽到過那邊有家研究所的3G技術(shù)路線也是‘時分雙工’，正好跟我們TD標準的關(guān)鍵技術(shù)不謀而合。我們是不是可以師夷長技，向他們把這些相關(guān)專利全買過來？”

　　貝時遠拋磚而引玉，在場的另一位專家豁然大悟，立即接話道：“這小伙子一提，我倒想起來了，德國西門子研究所的TD-CDMA技術(shù)就是‘時分雙工’，目前其它歐洲企業(yè)都支持的是采用‘頻分雙工’技術(shù)的WCDMA，鐵定他們就落了單，真的很有可能出售這些相關(guān)的技術(shù)專利。”

　　這個建議被當場采納了。一場數(shù)小時的爭論到此畫上了句點。

　　會后，邢衛(wèi)民主動找到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年輕人，鄭重向其道謝。無論邢衛(wèi)民在會上如何輕描淡寫，其實申遠為了TD標準，已經(jīng)到了賣房賣地、山窮水盡的地步，如果趕不上國際電信聯(lián)盟的申請時間，國內(nèi)第一的通信設(shè)備企業(yè)也只能宣布破產(chǎn)。貝時遠看似不重要的一句話，對于如今的申遠來說，卻是黑夜里的一線朝陽。

　　“其實我只是隨口一提，”貝時遠很謙虛，“我連這是西門子的技術(shù)都不知道，就算我不提出來，別人也會提出的。”

　　“你有沒有想過放棄你現(xiàn)在的金飯碗，到更廣闊的地方去闖闖？”邢衛(wèi)民對這位青年十分賞識，認為以他的博識與才干，離開體制將有更大的一番作為。他想邀他加入申遠。

　　“只要心境開闊，其實在哪兒都一樣。”貝時遠沒點這個頭，他的領(lǐng)導跟更大的領(lǐng)導匯報完工作，正朝他走過來。

　　邢衛(wèi)民笑一笑，不再勉強。但臨了給了貝時遠一句話，無論什么時候，他都可以來申遠找他。

　　三個月后，經(jīng)過申遠方與西門子方的一系列溝通，中國成功引進了西門子的3G技術(shù)專利，成功在截止日期之前向國際電信聯(lián)盟遞交出了3G標準的申請。

　　貝時遠在報上看到了這則消息，感到欣慰的同時，邢衛(wèi)民的那聲邀請卻始終在耳邊揮之不去。背靠大樹好乘涼，這是貫穿了他二十余年人生的一句箴言，是他順流而上的楫棹與風帆。但那一雙雙艷羨于他的眼睛，往往都忽視了事情的另一重面相，這句話，同樣也是他的枷鎖，他的局限。

　　下海經(jīng)商，想都別想。

　　再見到曲夏晚之前，貝時遠正坐在一個叫肖琳的年輕女性面前。

　　貝時遠大學時候是有一個女朋友的，同校學妹，兩個人稱得上是男才女貌，一直平淡如水地交往著。但家里覺得女方家庭條件一般，配不上貝家的高門大戶，所以貝時遠工作落定之后，就強行勒令他分手了。

　　本來就是青春期的一點朦朧，一點心動，談不上刻骨銘心，再加上畢業(yè)以后學妹肯定要回老家，異地戀難以維持，貝時遠自然也就犯不上違拗母親的意思，分了也就分了。哪知道分手沒多久，母親就給他安排了一次相親，說是市委副書記肖建中的女兒，叫肖琳，在哪次他不得不敷衍參與的聚會上，一眼就相中了他。

　　貝時遠對這位千金小姐依稀有點印象，她用吸管喝紅酒，怕她一口漂亮的白牙染上顏色，還一直喋喋地嫌酒質(zhì)不濃，年份不好。

　　貝時遠與肖琳相處了一段時間，一周見上兩次面，喝個咖啡或者看場電影。肖琳挺漂亮，但顴骨微微外擴，下頜又尖削得厲害，莫名顯得她面相有些尖酸。肖琳很具小資情調(diào)，穿著打扮遠比同齡女性時髦，譬如今天，她用卷發(fā)棒將頭發(fā)燙成了枯黃的大卷，使得包括劉海在內(nèi)的每一根頭發(fā)都恰到好處地蓬松著。她戴上了一頂紅色的呢絨貝雷帽，搭配一身同色系的紅斗篷，很惹眼，很嬌媚。但今年漢海提前入春，陣陣熱浪下，這么穿著，還是過于隆重了。

　　咖啡廳的兩個服務(wù)員不時向肖琳投去帶笑的目光，還竊竊私語，貝時遠好意提醒肖琳，道：“不熱嗎？”

　　“我又不是那些天天要擠公交車的人，怎么會熱呢？”肖琳朝那兩個女服務(wù)員投去輕蔑一瞥，又費力撮著嘴唇，用吸管喝了一口獼猴桃汁。她喝東西一直這樣，先抿著，再含著，輕輕地吮，慢慢地咽，好像嗓子比吸管還細。“你怎么還穿襯衫，我上次送你那件名牌T恤呢？”

　　肖琳尖著嗓子，強調(diào)了兩遍，那件T恤是我阿姨從美國帶回來的，瓦薩吉。

　　貝時遠對肖琳說不上喜歡，也不至于討厭，總體評價就四個字，得過且過。只不過他無法弄明白一點，為什么這個女孩兩片紅唇一張一翕間，永遠有吐露不盡的刻薄話。這種大小姐似的嬌縱與任性，是她這個階級固有的毛病，他見慣不怪，也能諒解。但他無法從她身上感受到來自異性的吸引力，卻時常倍覺壓力。

　　貝時遠坐在肖琳對面，將眼睛從她黏著水晶甲片的指甲上挪開，很快就注意到她握在十指間的一只手機。

　　這是諾基亞今年剛推出的新款，國內(nèi)還沒有上市，從外觀上看，紅色的機身非常漂亮，而且比模擬機時代磚頭似的大哥大靈巧了不少，也便攜了不少。

　　貝時遠自己還買手機。他在機關(guān)單位工作，領(lǐng)導還沒配，他也犯不上這么高調(diào)。然而自打有幸參與了香山會議，并歪打正著地提出了一個有效建議，他心里那點暗火又被勾著了。他向肖琳遞出一只手掌，道：“你的手機能借我看看嗎？”

　　肖琳把手機遞了過來。貝時遠接過來，很嫻熟地單手操作。這款手機的功能還很簡單，也就打打電話，發(fā)發(fā)短信，但里頭內(nèi)置了一個叫貪食蛇的小游戲，令其成為了全世界第一款內(nèi)置游戲的手機，意義非同凡響。

　　“我還記得我上大學的時候，跟班上男生一起搞惡作劇，去竊聽女同學的大哥大，沒想到這么快數(shù)字移動通信時代就來了。”小小一只手機將他拉回了頑劣無羈的學生時代，貝時遠笑意加深，饒有興致地說，“相對第一代的模擬通信，第二代移動電話系統(tǒng)采用的是數(shù)字通信，也被稱為2G。你的手機采用的是歐洲的GSM制式，還有一個美國的CDMA制式，優(yōu)點都是抗干擾性強、成本低、而且易于加密，今年一月的香山會議上，咱們國家自主的3G技術(shù)標準也要——”

　　“能不能別說這么無聊的話題了，”貝時遠的心不在焉引起了肖琳的不滿，她一會兒作嗔，一會兒作喜，“你每次陪我時都心不在焉的，再這樣，我可要向阿姨告狀了。”

　　這句話里的壓迫意味令貝時遠微微一蹙眉頭，但出于禮貌，他將手機還給了肖琳，仍然很耐煩地微笑著。

　　體制里的人格外講究門當戶對，如今貝時遠的外公已經(jīng)退了下來，肖家還更勝一籌。所以自打肖琳對貝時遠一見鐘情，就窮追猛打，明里暗里沒少通過貝時遠的母親向他施壓。

　　“你對手機這么感興趣，就趕緊買一部，這樣我也好隨時隨地都能找到你。”肖琳很喜歡咄咄逼人，永遠都是頤指氣使的口氣。

　　“嗯。”貝時遠敷衍地點著頭，攪了攪杯里的咖啡，一口一口地喝起來。咖啡已經(jīng)涼了，偏苦。

　　“我們?nèi)タ措娪鞍桑遣慷?zhàn)題材的愛情片，我很感興趣。”

　　肖琳說著就站起了身，兩人一先一后走出咖啡廳。肖琳刻意等在門口，主動牽了貝時遠的手。但貝時遠對于這樣的接觸提不起興致，他的手指禮節(jié)性地微微蜷曲，沒有給予肖琳一點熱情的回應(yīng)。

　　“對了，你以前是不是跟我說過，你大學的室友還承包了什么校園電影院？大學生不好好讀書，太逗了。”肖琳對貝時遠的冷淡完全不在意。她動作嫵媚地捋了捋頭發(fā)，沖路人擠眉弄眼，像招展的蝴蝶，驕傲的孔雀，想要招惹所有人的關(guān)注。

　　但此刻的貝時遠，注意力已經(jīng)完全被另一個女人攫走了——

　　就在街對面，曲夏晚正跟一個男人拉拉扯扯，應(yīng)該就是她的丈夫劉岳。兩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劉岳看著動了怒，甩手就給了曲夏晚一記重推。曲夏晚踉蹌一下，險些跌倒，神色便越發(fā)凄楚了。

　　劉岳把曲夏晚推開之后，還嫌氣不過，揚手就要甩她耳光。貝時遠頓起護花之心，他甩開肖琳的手，幾步并作一步地沖上前去虧得貝時遠及時趕到，一把扭住了劉岳的手腕，用力將他壓制在電線桿上。

　　劉岳“嗷”地叫了一聲，試圖掙開貝時遠，然而貝時遠人高腿長，對他的優(yōu)勢是壓倒性的。劉岳的手腕以個怪異姿態(tài)折過去，痛得他齜牙咧嘴臉都變了形。

　　這個時候肖琳也踩著高跟鞋趕了過來，怕貝時遠跟人打起來，朝他大喊：“你干什么？你要不松手我告訴你媽了！”她順便朝這場風暴中心的女人瞄去一眼，眼底立刻醋海翻波，又尖聲嚷起來：“她是誰啊？這個女的是誰啊？”

　　貝時遠像是聽不見她的。

　　英雄救美者從天而降，曲夏晚錯愕夠了，也怕惹出事端，哀聲勸道：“貝時遠，放開他吧。”

　　貝時遠這才松開了手。劉岳捂著腕子咻咻喘氣，一雙細眼瞪到極限，敢怒又不敢多言。琳還在一旁尖叫著說話，貝時遠再不樂意聽她聒噪，揚手招了輛出租車，帶著曲夏晚一起坐車走了。

　　他將曲夏晚帶去了一間西餐廳。餐廳老板是法籍華人，跟貝時遠很熟，還當曲夏晚是他新交的女朋友，立馬心領(lǐng)神會地給他們安排了一個花園露臺上的情侶座位。座位視野極好，坐高遠眺，漢海的地標河流一覽無余，江面寬闊壯麗，就是霧大，顯得有些陰濕。兩岸岸線綿長，一棟棟建造中的大樓拔地而起，大多已初具雛形，管中窺豹，也可見其富麗雄偉。

　　老板親自招待貴客，為貝時遠與曲夏晚送上了店里招牌的下午茶套餐，點心非常精致，檸檬小蛋糕，抹茶餅干，英氏司康，還有一黑一白兩杯咖啡，各是半拉愛心的樣子，拼湊起來就是完整一顆。

　　逃開來自各自另一半的壓力，兩個人都松了口氣。久未見面，曲夏晚還是有點不自在：“我看見那個女孩追在車后頭，我是不是打擾你的約會了？”

　　“沒有，反倒應(yīng)該謝你，救我脫了苦海。”貝時遠端起黑色咖啡杯喝了一口，自己也奇怪，跟肖琳一起時，加奶加糖的拿鐵難以下咽，但當身前的對象變作曲夏晚，連清咖都不苦了。

　　“那就好。”曲夏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仍是一副“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模樣，坐姿也十分局促，她注意到貝時遠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袖口，就趕緊扯了扯袖子，試圖掩飾滿是淤青與紅腫的手腕。

　　貝時遠其實一早就看見了。因為跟曲頌寧相熟，他依稀記得曲夏晚嫁得不錯，沒成想居然看見她大庭廣眾之下被丈夫動粗，不禁皺眉道：“這不是他第一次打你吧？”

　　曲夏晚猶豫一下，輕輕點了點頭。

　　“你父親呢？今年一月的香山會議聚集了國內(nèi)所有的通信領(lǐng)域?qū)＜遥趺次í毑灰娔闱淌谀兀俊?br />
　　原來自高原歸來之后，曲知舟的身體就每況愈下，嚴重的高反摧垮了他的根基，到后來就重病不起了。曲家的頂梁柱一下塌了，曲頌寧又自打報告留在了青海，曲母自己挑不起一個家，所以處處都仰靠著女婿劉岳。曲知舟從生病、住院到去世、喪葬全都是劉岳一手操持的。劉岳在曲家有了地位，面上仍舊對曲母客客氣氣一口一聲“媽”，但背地里脾氣日漸見長，覺得曲家人離了自己就不行。

　　再加上他與顧蠻生如今同在一個通訊大行業(yè)，顧蠻生已是“天下誰人不識君”，劉岳卻沒闖出什么大名堂。他自己也知道，曲夏晚當初嫁給自己就是賭氣，以至于結(jié)婚至今每天都眉眼怏怏，還偷偷摸摸關(guān)心著展信的發(fā)展。順境時一切好說，逆境時這些就都成了他心尖上扎著的刺。這刺扎得越疼，劉岳就越忍不住要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輸給顧蠻生。

　　于是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很難說這個決定里有幾成跟顧蠻生較勁的意思，但他確實是在展信捷報頻傳的時候，下定了自己的決心——他不僅要搞尋呼臺，還要辦自己的尋呼機廠，生產(chǎn)國產(chǎn)尋呼機。

　　這一下嚇壞了曲夏晚，盡管她對通信行業(yè)一竅不通，但多多少少也聽弟弟提過，尋呼機終究是要被手機淘汰的。曲夏晚不忍直接潑丈夫冷水，試著婉轉(zhuǎn)提醒他，貪心不足蛇吞象。但換來的是劉岳更多的疑心。生意場遭遇的壓力很快轉(zhuǎn)變成了他體內(nèi)的暴力因子，曲夏晚每次多說兩句，劉岳就很不耐煩，倘若再一時失言提到顧蠻生的名字，劉岳就要動粗。當年那點一往而深的相思意已經(jīng)被生活三下兩下地磨平了，他們之間沒有由甜蜜趨于平緩的過渡期，直接就相看兩相厭了。

　　貝時遠感興趣于這樣的話題，一下就沒收住自己的話匣子：“盡管國內(nèi)BP機市場還在擴張，但有遠見的人肯定已經(jīng)預感到了，世界移動終端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已經(jīng)進入了第二階段，現(xiàn)在是諾基亞、愛立信和摩托羅拉三雄鼎立，但中國企業(yè)也不會甘于人后，我相信，沒多久第一部國產(chǎn)GSM手機就要誕生了。”

　　貝時遠一直是這樣一個有遠見的人。但有的時候他羨慕顧蠻生，有的時候他甚至羨慕曲頌寧。工作上的事情他得心應(yīng)手，所謂機關(guān)單位那點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他也應(yīng)付自如。但貝時遠總覺得自己哪里缺了一塊，這種缺失感不在于外部，而是內(nèi)在。他的人生像是已經(jīng)被規(guī)劃好的一張地圖，不存在波瀾，不存在意外。

　　“當初沒有你的提點與幫助，顧蠻生也不可能有今天，他以前就常跟我說，他這小半輩子就服你一個人。”曲夏晚不似肖琳那般不喜歡聽貝時遠專業(yè)上的事情，她說的是真心話。“如果你跳出體制下海創(chuàng)業(yè)，一定比他還成功。”

　　久未經(jīng)人這般鼓勵，貝時遠眼睛一瞠，真的感動了。

　　兩個人喝完下午茶，貝時遠提議要送曲夏晚回家，曲夏晚卻怕劉岳再疑神疑鬼，堅持要自己回去。貝時遠拗不過她，只好點頭道：“那留個聯(lián)系方式吧，以后他再對你動粗，你隨時可以找我替你出氣。”

　　曲夏晚四下看了看，取了一張黏在玻璃花瓶上的粉色愛心形便簽紙，問服務(wù)生借來一支鋼筆，便在便簽紙上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她將便簽紙遞給貝時遠，微微一笑，“你也早點買部手機吧。”

　　打了輛車送走了曲夏晚，貝時遠才悠悠調(diào)轉(zhuǎn)方向，回到家中。才踏進家門，就意識到今天家里氣氛不對。

　　沙發(fā)上坐著一個男人，是他的表舅舅貝志斌。貝志斌算是貝家門里的一枝奇葩，多年前家里安排他進政府機關(guān)，他非要下海。出生他們這樣的家庭出身，不聽家里的，就意味著離經(jīng)叛道，偏偏他本人又不像是有經(jīng)商的頭腦，在商場上摸爬滾打跌跌撞撞這些年，掙沒掙著大錢不知道，吃喝嫖賭的惡習倒是沾了一身。所以貝時遠的外公還在臺面上的時候，就不肯再認這個親戚。如今只要貝志斌登門，必是來借錢的，而且向來借的多還的少，全家人都視他如瘟神，唯恐避之不及。

　　貝時遠卻一直跟這表舅舅關(guān)系不錯，貝志斌身上那股草莽氣息，在庭院深深的貝家門里，難得又新鮮。他沖沙發(fā)上翹腿坐著的男人點點頭，微笑著叫了聲，表舅舅。

　　“回來了？”貝媽媽面相清麗，年輕得像貝時遠的姐姐。她自打出生便養(yǎng)尊處優(yōu)，十根纖蔥指從不沾陽春水，自然也被歲月格外厚待。她正站在餐桌前蒔弄她的百合與非洲菊，一眼瞥見沙發(fā)上的這個不速之客，柔柔的眼神便犀利起來：“把你那臟腳從我茶幾上挪開！”

　　“姐，我錯了，我給你擦擦。”貝志斌一下坐正了，嬉皮笑臉地拿袖子擦那茶幾面，又道，“咱時遠是真是一表人才，倜儻不遜我當年！”

　　貝媽媽聽人夸兒子，不由得笑了一聲：“你就跟個沒長開的冬瓜似的，憑什么跟我兒子比啊？”

　　“姐你這話虧心了啊，我年輕那會兒絕對是風流才子，就我玩得那一手音樂，班上女同學都不管我叫貝志斌，管我叫‘貝多芬’。”矮是矮了些，但貝志斌絕對不丑，也就這些年胡吃海喝恣意享樂，胖了。

　　“得了吧你，你不就會吹口琴嗎，翻來覆去還就那兩首曲子。”貝媽媽嗜好花藝，專門請了日籍的花道老師，每周三次上門指導她插花。這會兒她一眼也不看剛進門的兒子，只拿著鋒利剪刀，修剪玉米秸稈與百合莖稈。干凈利落的“咔咔”兩下之后，這些花朵經(jīng)由十根修長手指捯飭，只篸橫斜一兩枝，轉(zhuǎn)眼就脫胎換骨了。

　　“我在外頭吃過飯了，你跟舅舅吃吧。”貝時遠轉(zhuǎn)身往自己的房間走。

　　“對了，時遠，剛剛肖琳給我打電話了，小姑娘聽著有些恨嫁了，你可抓緊點。”前腳貝時遠拉著曲夏晚坐上出租，后腳肖琳一個告狀的電話就打給了貝媽媽。貝時遠隨了母姓，自然事事都聽他母親的。肖琳一早就抓準了這個命門。

　　貝時遠沒接這茬，貝志斌確實是來借錢的，所以什么話都順著貝媽媽的意思往下說：“你媽媽希望你早點結(jié)婚，男人嘛，先成家再立業(yè)。”

　　“你看你表舅舅就是前車之鑒，自以為自己很有能耐，結(jié)果沒有家里幫忙，還不是一事無成。”貝媽媽依舊不看兒子，只是低著頭，轉(zhuǎn)著圈欣賞自己的杰作，不時調(diào)整一下花枝的高度或為它裝點一些葉子與漿果。

　　“姐你怎么回事？”貝志斌不樂意了，跺了下腳，咂了下嘴，“好端端地，老把話扯我頭上干嘛？”

　　其實貝時遠聽出來了，這一招在兵法上叫“攻心為上”，這是母親在拐彎抹角地敲打他，他貝時遠如今得到的一切，不過是“背靠大樹好乘涼”。

　　貝時遠沒跟母親爭辯。他覺得自己就像母親手中的瓶花，被修剪得精美絕倫又毫無個性。他對母親說了聲“知道了”，轉(zhuǎn)身回到自己房里，一頭扎在了大床上。

　　回到房里，胡思亂想沒一會兒，床頭的無繩電話就響了。電話上有來電顯示，顯示出打這個電話的人是肖琳。

　　貝時遠煩躁得不想接，但不一會兒，母親的聲音就在門外響了起來，催促著他趕緊哄好自己的女朋友。

　　這算哪門子的女朋友？不過就吃了幾頓飯，還每每雞同鴨講，聊都聊不到一塊兒去。貝時遠不耐煩把電話接起來，他一邊閃爍其詞地敷衍著肖琳，一邊又無可抑制地想起曲夏晚。

　　或許，一個男人的英雄主義情結(jié)往往就體現(xiàn)在他對弱者的保護欲上，他悄悄醞釀起一場驚天動地的革|命，決定第二天就去買一部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