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陰沉，濃云擠在城市上空。

讓人畏懼又討厭的彩色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迷蒙的灰色，所有魔力熔爐都被摧毀了。

沒人知道這種轉變究竟是好是壞。

教廷的軍隊攻破了這座城，他們長途跋涉進行奇襲，一夜之間連續推進戰線超過百公里，將議會打得節節敗退。

陰云盤繞著，盤繞著，帶來了沉重的氛圍，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男孩跪伏在地上，和無數其他人一樣——平民遇到神圣的神職者們，必須下跪敬禮，這是規則之一。

他已經離開病床兩天了，醫生把他照顧得很好，但是傷員太多，所以他的傷勢剛恢復，就被請了出來。

少年破天荒地兩天沒有偷任何東西。

教廷竟然在發救濟糧，雖然那些粥摻雜著沙子、面包比石頭還硬，但比起饑餓，這又算得上什么？每一個排隊的人臉上都閃爍著莫名的光芒。

議會從沒做過這種事，他們將一切力量全部投入到戰爭之中，像瘋狂掙扎的困獸——或許教廷也差不了多少，即便神官們至今仍竭力維持著身為神仆的從容。

有人說議會快完蛋了，也有人說教廷會被擊垮，但無論怎樣，有一件事很清晰。

人們畏懼那種瘋狂，不論那瘋狂源自哪一方。

短短幾天，大部分人都已經接受了這些時時刻刻念誦著箴言，不斷膜拜著『神明』的人。

雖然多了些麻煩的規矩，不過仔細想想，似乎也不是特別讓人難以接受。

人類總是這樣的，有著無與倫比的適應能力。

在今天，所有人在一大早就被叫醒，統統帶到城門口，人群從那里一直向內鋪滿，直直延伸到城中心的大廣場里去。

道路上四處裝飾著素雅的鮮花，神職者們效率極高，一晚上就完成了所有布置，不但拆除了所有魔法師們的設施，還換上了教廷的各種標識圖騰，以至于平民們一覺醒來竟對生活許久的這座城市感到略微陌生。

人們擠作一團，熙熙攘攘，不知道接下來要迎接什么。

男孩也在那巨大的人流之中，他太矮了，以至于看不見前面的路，只能小心翼翼地隨著人流慢慢移動。

終于在一段時間的努力之后，他擠出了人群，跑到了道路的兩旁最靠前的位置。

大門口的圣歌團已經開始頌唱，樂隊也傾情演奏起來，神圣又空靈的歌聲飄蕩在城市上空，神奇地驅散了那些烏云。

一支車隊從大門口進來了，陽光隨著他們的步伐，一束又一束地落下，點亮那些芬芳的花朵，驅散陰寒，帶來了久違的溫暖氣息。

前方的平民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跪拜在地，就好像接力的多米諾骨牌似的。

很快，車隊朝著男孩這邊靠近，四周的人們擠擠攘攘地找好位置，也都跪拜下來，男孩很識相地照做了。

車隊的最前方是神俊的巨馬，拉著一座巨大的車輦，兩側有著全副武裝的士兵拱衛著，在那馬車上，幾名神甫站在最前，自顧自地談著什么。

“所有學校已經……熔爐也全部摧毀……小部分逃走……關押，等待審判……”

男孩低著頭，聽那些聲音，畏畏縮縮地瞥向前方。

正中的那名神甫不時地點點頭表示滿意，忽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于是舉手示意。

一下子，整個車隊都停下來了。

男孩心陡然一驚，開始惴惴不安，他猜到了這是為什么。

他不慎和那神甫對視了一秒，自己那冒犯的眼神被察覺了。

男孩的身體有些發抖，不知道自己將要面臨什么。

一名騎士分開人群，將男孩拉起來，一路帶到了馬車前。

神甫靠在欄桿上，仔細地端詳著他，男孩不自信地縮著脖子，低下頭，他現在的形象實在太糟糕，那不知名的藥物差點殺死他，即便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命，但也被留下了永久的痕跡。

丑陋的傷疤遍布全身，看上去像頭褐紅色的怪物。

比起過去，他似乎更加討人厭了。

神甫吩咐了馬車旁的騎士幾句，那名騎士立即翻身下馬，快步到后面去，不一會兒便回來了。

和他一同過來的，還有刺耳尖銳的、鐵鏈和地面摩擦的聲音。

男孩戰戰兢兢地看去，發現騎士竟牽著一隊被鎖鏈束縛的囚犯走了過來，那些人看上去都很年輕，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他們脖子上和腿上都套著沉重的鐵鎖，身體被鏈條連接在一起，滿臉的頹喪和畏懼。

騎士輕輕一扯，一整隊囚犯都被丟到馬車跟前，摔成一團。

圣歌依然在繼續，沒有因為這件事而中斷。

神甫用嚴厲地審視他們幾秒，然后抬頭向四周宣布：“今天，圣廷驅散邪惡，將神的榮光播撒在這片大地，作為曾被所謂的議會欺騙、統治的、你們這些迷途羔羊，仍有挽回的機會。”

他的聲音不大，卻壓過了圣歌的聲音，傳出去很遠很遠，讓所有人都能聽清。

“你們應當虔誠地懺悔、努力滌蕩內心的罪惡，如此才有機會重獲新生，此刻，在我面前，有兩種人！

“一邊，是助紂為虐幫助異端們殘害人民的惡魔，他們走在錯誤的路上已經太遠太遠，唯有血與火的凈化方可解救其靈魂；

“另一邊，是差點被異端們迫害至死的無辜者，曾被困在昏暗無光的地下室，一遍一遍地被迫進行各種惡毒邪藥的實驗，幸好在我們的幫助下，他已經恢復健康。

“可惜，那殘忍的毒藥依然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但是我相信，他的意志浴火鍛熔，將變得永恒不朽，他的靈魂歷經磨練，終會高潔純粹！”

人群里一陣喧嘩，他們爭相往前，踮著腳，看見了男孩身上那一片又一片恐怖的傷疤。

男孩害怕地后退了，他不安地扯自己的衣服，想把那些傷痕遮住。

但一只蒼老的手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干枯瘦小，可卻讓他的心變得安寧了。

神甫從車輦上走下，不顧長袍被塵埃染臟。

“可憐的孩子，不要畏懼，不要悲傷，我相信無論怎樣，你都會繼續前進，遠遠甩開那些傷疤和過往。”

神甫抽出一旁騎士的佩劍，將其遞到男孩胸前。

男孩在無數喧鬧聲音的中央，站在無數目光的中央，仿佛成為了世界的主角。

“懺悔吧，懺悔你曾畏懼邪惡的強大，不曾尋求自救之道，懺悔你漠視被壓迫的同胞，不曾尋求反抗之法，讓你的心中燃起烈火，投入光明的擁抱——從懺悔自己和救贖他人做起。

“我從你的眼中看到了不甘和憤怒，看到了無數同樣受迫害者的怒火，你是否愿意，和我們一同前進，一同播撒神的榮光，讓公義重新回到這片大地上，讓那些哀嚎的靈魂得以安息。

“反抗吧，救贖他們，救贖這些，迷失的，哀嚎著的，不得安寧的靈魂。”

男孩看著那支劍，它在陽光下閃閃發著光，在不斷提醒著男孩。

該做出抉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