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祝融穿著一身月白色杭綢直裰,腰間系著一條碧玉宮絳,他今年不過十八歲,長得比一般的同齡人還要高些,就這么背著手立在院中的玉蘭樹下,更顯得長身玉立,氣宇軒昂。葉如蒙怎么也難以將眼前這芝蘭玉樹般的人兒與幾年后那個兇殘到能止小兒夜啼的祝相聯系在一起。
祝融靜默了一會兒,忽然淡淡開口,“你過來。”
葉如蒙幾人一怔,倒是無雙率先反應了過來,低聲提醒道:“四姑娘,容世子喚您呢。”
葉如蒙頓時有些懵了,求助地看向了身后的桂嬤嬤,桂嬤嬤面上也有幾分詫異——這容世子喚她家姑娘過去干什么呢,如今天色已漸幽暗,她家姑娘明年都要及笄了,可是大姑娘了。
“你們兩個退下。”祝融開口,聲音不輕不重,卻帶著一股不容人忽視的威望。
“是。”無雙連忙福身,拉著一旁的桂嬤嬤退下。
“嬤嬤……”葉如蒙當即也想走,卻不敢走,沒他的同意,她的雙腳仿佛灌了鉛般沉重,抬都抬不起來。
桂嬤嬤也擔心,卻不敢沖撞了容世子,正猶豫著,無雙迅速上前一步,悄悄按壓住她將她拉走了。
桂嬤嬤和無雙退下后,葉如蒙在原地呆呆站了好一會兒,又聽得他喚了一聲,“過來。”聲音似輕柔了一些。
葉如蒙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朝前走了幾步,下了臺階,入了院子,只是仍緊緊地依在長廊邊上,仿佛他身上長了長刺似的。
見了她這模樣,祝融突然邁開長腿幾步朝她走了過來,卻發現隨著自己的動作,她身子竟漸漸有些瑟瑟發抖起來,他這才停了下來。
葉如蒙低著頭,連他的腳也不敢瞄一眼,雙目直直地盯著地面。沒一會兒,葉如蒙便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只覺得周遭的空氣都像是凝固住了一般。見他久久不說話,葉如蒙鼓起勇氣抬頭偷偷瞄了他一眼。
不得不說,這容世子有著好看到讓人嫉妒的五官,鬢若刀裁,長眉似劍,眸深如墨,即使從來不笑,神情冷冰,也引得無數少女為之傾心,她便是蕓蕓中的一個。
在她前世的印象中,這容世子向來是不茍言笑的,終日面若冰霜,眉宇間總是帶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酷。可是今日一見,卻見他眉目間是從未有過的溫和,眸中似還帶著幾分淡淡的關切。葉如蒙眨眨眼,有些懷疑自己看花了眼,可又不敢盯著他看,連忙低下了頭,縮了縮脖子。
她知道二人有著云泥之別,也許前世,葉如瑤便是知道她覬覦容世子的心思,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迫害她吧。他顯然也是對自己無意的,而且,若不是有著他撐腰,葉如瑤也不至于膽子越來越大,最后要了她的命。在葉如蒙心中,這二人早已是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其實,重來一世,她也不是沒有想過找葉如瑤報仇,可是她畏懼葉如瑤身后的這座強大的靠山。只要他不倒臺,她就不可能傷到葉如瑤一根手指頭。可若要他倒臺……葉如蒙想也不想,根本就沒這個可能。
沉默了許久,祝融終于緩聲開口,“你很怕我?”聲音輕輕柔柔,像是帶著幾分討好的安撫。葉如蒙自是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后對上他的臉,竟呆呆地點了點頭,而后又趕緊搖了搖頭。
見了她這副呆萌的模樣,他眸中竟現出了淺淺的笑意,如同匯聚了漫天星光。葉如蒙怔怔的,似乎看到他唇角微微彎了彎。這一瞬,葉如蒙仿佛看到眼前春花開滿遍野。可是,他是在笑嗎?不是聽說這容世子是不會笑的嗎!
呆愣過之后,葉如蒙如臨大敵,他為什么要沖她笑!他想做什么!她做錯了什么嗎?葉如蒙一時間嚇得臉都皺了。
見她面色惶恐,祝融立馬斂了笑,頓時面若冰霜,葉如蒙一下子被嚇得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這個容世子是怎么回事,沖她笑了一下,又立刻翻臉兇巴巴的。可是,她又不敢在他面前哭,只能眼含熱淚地沖他擠出一個艱難的微笑。
祝融微微別過臉,他知道自己不笑的時候是有些嚇人,可是,他都很難得地沖她笑了一笑,她為什么好像更害怕了。
二人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中,唉,好像說得之前就不尷尬了。
祝融輕咳了一聲,而后道:“今晚的月亮……”他抬頭一看,頓了頓,“月光不錯。”
葉如蒙低垂著頭,今日七月初六,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月亮不尖不圓,月光也不金不銀,真沒什么好看的。這個容世子究竟是想干嘛……要殺她嗎?
又一陣沉默……
祝融微微蹙眉,溫聲開口道:“你今日,是來給老夫人賀壽的吧?”語一出,祝融又覺得自己問的是廢話,這還要問嗎?
葉如蒙微乎其微地點了點頭,頭都快低到地上了。
祝融擰眉,這個時候,她不是應該要送香囊給他的嗎?還是她太緊張忘記了?祝融沉思了許久,從懷中摸出一塊玉佩,遞了過去,“給你。”他唯一能送給她的,便是這塊隨了他多年的玉佩了。
葉如蒙抬眸,他的手修長如玉,在淡淡的月光下,掌心中碧綠的玉佩與他瑩白的手心相得益彰,甚是好看。可是,他無端端送她玉佩作什么……
她不敢接,他的手就這么停在了空中,也不收回去。葉如蒙忽然覺得周遭空氣冷了一冷,這一瞬間她有這么一種感覺,若她不要,他會一掌拍死她、劈死她、打死她!她忽然低低地哭了出來,啜泣著伸出了手,拿到玉佩后又迅速收回手來,仿佛他的手會吃人似的。
祝融喉結一動,這又是什么情況?他送了東西,她不當回禮么?他的香囊呢?她為什么要哭?看樣子不像是感動哭的,倒像是害怕極了。祝融覺得,自己若是再多說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她定會當場嚎啕大哭起來。這么一想,他手都不知該往哪放了,忙背到了身后,猶豫了片刻,果斷轉身離開。
“姑娘,怎么了?”見容世子走開,桂嬤嬤連忙跑了過來,“他可是欺負你了?”
可是,她剛剛一直守在不遠處,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容世子確實也沒有什么不是的動作。
葉如蒙連忙擦干眼淚,“沒有,沒什么。”她連忙將玉佩掩在袖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認真想想,容世子送她玉佩,定是不安好心,難道是……他想誣陷她偷了玉佩?對!定是這樣,沒有人可以作證這玉佩是他親手給她的,若是等一下,臨出府的時候他說自己玉佩不見了,結果在她身上找著了……
想到這,葉如蒙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沒污蔑她偷掛綠,便要污蔑她偷玉佩!實是欺人太甚!她在心中好一陣怒罵,可是罵完后又有些害怕,仿佛會被容世子知道她在罵他似的。她低頭偷偷看了一眼手中的玉佩,見玉佩色澤光潤,手感微涼,沉重中又帶著一種輕盈,定非凡品。
很快,葉如蒙心中便有了一個決策。
在臨出垂花門前,她突然蹲下來摸了摸蝶戀花緞面繡花鞋,趁人不備偷偷將玉佩丟入石道旁的草叢中,也不敢丟得太遠,就丟在道邊上。
“四姑娘,怎么了?”無雙這回留了神,見她沒有跟上,折回來關切問道。
“沒有,好像有沙子進了鞋里。”葉如蒙故意磨磨蹭蹭的。
沒一會兒,無雙便看見了在月光下泛著光澤的玉佩,“咦?”她彎下身子撿了起來,“誰的玉佩?”看樣子價值不菲,只怕是哪位貴人不慎落下的。
“不知道呢。”葉如蒙搖了搖頭,還多看了一眼,“看這玉佩成色倒不錯。”
“嗯,等下交給掌事的。”無雙將玉佩收好。
葉如蒙頓時松了一口氣,仿佛丟掉了一塊燙手山芋。哼!想栽贓嫁禍她?沒門!她以后再也不來了!看你們還怎么下手!
只是接下來,卻順利得讓她有些意外。她們來到車轎院,上了馬車,出了府,也沒有一個下人跑出來攔他們,說是誰的玉佩不見了,要盤查什么的,這倒讓葉如蒙有些不明白了,難道他們不是想污蔑她偷了玉佩?
坐在微微搖晃的馬車里,葉如蒙心事重重。夜風卷起車簾,帶來絲絲涼意,葉如蒙也顧不得桂嬤嬤怕熱,將頭靠在了她厚實的肩膀上。
“困了?”桂嬤嬤挪了一下位置,微微抬高了肩,想讓她靠得舒服些。
“有一點。”葉如蒙輕聲道。
“瞇一會兒就好了,這個時辰不能睡,不然晚上就睡不著了。”
“嗯,我不睡。對了嬤嬤,今日容世子見了我的事,你別和娘說。”葉如蒙知道,平日回家后,桂嬤嬤都會和她娘稟報在葉國公府中發生的事。
“這個,容世子與你說什么?”桂嬤嬤問道。
“他、”葉如蒙想了想,“他讓我別惹三姐姐生氣。”
桂嬤嬤一聽,頓時便有些來氣,低聲罵道:“他莫不是瞎了眼不成,三姑娘整日找姑娘麻煩,姑娘你哪次不是逆來順受的!居然還叫你別惹她!三姑娘也不想想,她今日這個身份原本是誰的!”
葉如蒙連忙道:“嬤嬤,好了,反正他也沒對我做什么,這次你別告訴娘,免得娘擔心。”
桂嬤嬤嘆了一口氣,算是答應她了。
葉如蒙倚在桂嬤嬤肩頭,想起前世這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