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碧清的小溪邊,有一所又小又破的屋子。墻壁早就穿了許多窟窿,風和太陽光月亮光可以從這些窟窿自由出進。柱子好像酥糖一樣又粗又松,因為早有蛀蟲在那里居住。鋪在屋面上的稻草早成了灰白色,從各方吹來的風和從云端里落下來的雨,把原先的金黃色都洗掉了。屋子的倒影映在小溪里,快樂的魚兒都可以看見。月明之夜,屋子的影子站在小溪邊上,半夜醒來的小鳥兒都可以看見。
這所又小又破的屋子里,住著祥兒和他的母親。祥兒的父親臨死的時候,什么事兒也沒囑咐,只指著掛在墻上的胡琴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阿祥,我沒有什么可以傳給你,只有這把胡琴。你收下吧!”祥兒不懂他父親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他的母親卻傷心得哭不出聲音來了。就在這時候,他的父親咽氣了。
這把胡琴是祥兒的父親時常拉著玩兒的。本來青色的竹干,因為手經(jīng)常把握,變得紅潤了;涂松香的地方經(jīng)常被弓磨擦,成了很深的溝;繃著的蛇皮也褪了色。繁星滿天的夏天的夜晚,清風吹來的秋天的夜晚,他父親就拿這把胡琴拉幾支曲子。
在種田累了的時候,在割草乏了的時候,他父親也要拿這把胡琴拉幾支曲子,正像別的農(nóng)人在休息的時候一定要吸幾筒旱煙一個樣。就是極冷的冬天,白雪像棉絮一般蓋在屋面上,鳥兒們緊緊地擠成一團,也可以聽見從屋子里傳出來的胡琴的聲音。
父親的棺材被抬出去了,胡琴還掛在墻上。風從墻壁的窟窿吹進來,只見胡琴在輕輕地左右搖擺。陽光和月光射進來,胡琴的影子映在墻上,像一把舀水的勺子。祥兒看著覺得很有趣,胡琴好像充滿了神秘的味道。
母親織了一會兒草席,指著墻上的胡琴說:“阿祥,爸爸把這東西傳給了你,你要像爸爸一樣會拉,我才喜歡呢!”祥兒不大明白母親的話,只是對著墻上的胡琴發(fā)呆。吃飯的時候,母親又指著墻上的胡琴說:“阿祥,爸爸把這東西傳給了你,你要像爸爸一樣會拉,我才喜歡呢!”祥兒還是對著胡琴發(fā)呆。早上,祥兒在母親的懷里醒來,母樣又教訓他說:“阿祥,爸爸把墻上那東西傳給了你,你要像爸爸一樣會拉,我才喜歡呢!”
直到祥兒滿了四歲,母親從墻上取下胡琴來,交在他手里。母親說:“現(xiàn)在你可以拉這個東西了。我希望聽到你拉出好聽的調(diào)子來,跟你爸爸拉的一個樣?!?br/>
祥兒雙手握著胡琴。這是天天見面的老朋友,可是怎么拉法,他一點兒不懂。他移動了一下胡琴的弓,胡琴發(fā)出鋸木頭一般的聲音。他把弓來回地拉,跟木匠師傅鋸木頭一個樣。母親看著他,臉上現(xiàn)出笑容,她稱贊說:“我的兒子真聰明!”
拉動胡琴上的弓,成了祥兒每天的功課。他不但在家做這功課,走到小溪邊,走到街道上,也一樣做他的功課。打魚的老漢正在溪邊下網(wǎng),譏笑他說:“跟鋸木頭一個樣,拉得比你爸爸還好聽哩!”蹲在埠頭洗衣服的老太太也譏笑他說:“叫花子胡琴,也算接過了你爸爸的手藝么?”街道上的孩子們追趕著他說:“難聽死了,難聽死了,不如把胡琴送給我們玩吧!”祥兒不管他們說些什么,只顧一邊拉一邊走。
祥兒走到?jīng)]有人的地方,周圍都是高山,山下都是樹林,他拉動弓,自己聽著胡琴發(fā)出來的聲音,覺得很快活。忽然聽到有個聲音在喚他:“小弟弟,想拉好聽的調(diào)子嗎?我可以教你?!毕閮核拿嬲?,一個人也沒有。是誰在說話呢?正在疑惑,那個聲音又說:“小弟弟,我在這里。你低下頭來就看見我了?!毕閮旱拖骂^看,原來是一道清澈的泉水,活潑潑地流著,唱著幽靜的曲調(diào)。水底有許多五色的石子,又圓又光滑,可愛極了。
祥兒高興地回答說:“泉水哥哥,你肯教我,我非常感激。”泉水說:“你聽著我的曲調(diào),把胡琴和著我的調(diào)子拉吧?!毕閮簜?cè)著耳朵聽,很能懂得泉水用它的曲子講的什么話,就拉動弓和著,胡琴不再發(fā)出鋸木頭的聲音了。胡琴的聲音緊跟著泉水的曲調(diào),后來竟合成一體,分不出哪是泉水的哪是胡琴的了。祥哥和泉水都高興極了,只顧演奏,忘記了一切。后來泉水疲倦了,對祥兒說:“小弟弟,你拉得很好了。我想休息一會兒,明天再見吧?!比恼{(diào)子越來越輕,最后它睡著了。祥兒離開了泉水,向前走去。筆趣閣
祥兒拉著新學會的曲調(diào),引起周圍的山都發(fā)出回聲,成為很復雜的調(diào)子。他自己聽著也很快活。忽然又聽到有個聲音在喚他:“小弟弟,還想學一種好聽的調(diào)子嗎?我可以教你?!彼拿嬲遥粋€人也沒有,難道泉水睡醒了,追上來了?正在疑惑,那個聲音又說:“小弟弟,我在這里。你抬起頭就看見我了?!毕閮禾痤^看,原來是一陣紗一般的風,輕輕地吹著,唱著柔和的曲調(diào)。小草們野花們都一邊聽一邊點頭。
祥兒高興地回答說:“風哥哥,你肯教我,我非常感激?!憋L說:“你聽著我的曲調(diào),把胡琴和著我的調(diào)子拉吧?!毕閮簜?cè)著耳朵聽,很能理解風用它的曲子說的什么話,就拉動弓和著,比任何人做任何事兒都用心。胡琴的聲音緊跟著風的曲調(diào),后來競成了一體,分不出哪是風的哪是胡琴的了。祥兒和風都很高興,一會兒快,一會兒慢,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只顧演奏。小草和野花都聽得入了迷,好像喝醉了似的都垂下了頭。后來風要走了,對祥兒說:“小弟弟,你又學會了一種好聽的調(diào)子了。我現(xiàn)在要到別處去了,有機會再見吧。”風說完就飄走了。祥兒跟風告了別,又向前走去。
祥兒輪流拉著新學會的曲調(diào),一會兒拉泉水的,一會兒拉風的,不知不覺走進了樹林。拉泉水的調(diào)子,他就想起了活潑的泉水哥哥;拉風的調(diào)子,他就想起了輕柔的風哥哥。忽然又聽到一個聲音在喚他:“小弟弟,再多學一種好聽的曲調(diào),不是更好嗎?我可以教你?!彼拿嬲?,一個人也沒有。奇怪極了,除了泉水和風,又有誰自己愿意當他的音樂教師呢?正在疑惑,那個聲音又說:“小弟弟,我在這里。你向綠葉深處仔細找,就看見我了?!毕閮合蚓G葉深處仔細找,原來是一只美麗的小鳥兒。小鳥兒機靈地從這根樹枝飛到那根樹枝,一邊跳舞,一邊唱著優(yōu)美的曲調(diào)。綠葉圍成的空間成了小鳥兒的舞臺。
祥兒高興地回答說:“小鳥兒哥哥,你肯教我,我非常感激。”小鳥兒說:“你聽著我的曲調(diào),把胡琴和著我的調(diào)子拉吧?!毕閮簜?cè)著耳朵聽,很能理解小鳥兒用它的曲子說的什么話,就拉動弓和著。他的手腕越發(fā)靈活了,輕重快慢都能隨他的心意。胡琴的聲音緊跟著小鳥兒的曲調(diào),后來竟合成一體,分不出哪是小鳥兒的哪是胡琴的了。祥兒和小鳥兒都開心極了,大家眼睛對著眼睛,微微地笑了。后來小鳥兒唱得口都渴了,對祥兒說:“你學會的好聽的調(diào)子越來越多了。我現(xiàn)在渴了,要到溪邊去喝點兒水,順便洗個澡。咱們以后再見吧?!毙▲B兒說完,就飛出樹林去了。
祥兒的胡琴拉得越來越好,拉出來的調(diào)子越來越奇妙。他的調(diào)子不是泉水的,不是風的,也不是小鳥兒的,他把三種曲調(diào)融合在一起,產(chǎn)生了新的曲調(diào),好像把幾種顏色調(diào)和在一起,成了新的顏色一個樣。他常常去看泉水,看泉水睡醒了沒有。泉水對他說:“你的曲調(diào)比我的好聽多了。拉一曲給我聽,催我睡著吧!”他常常去看風,跟風談心。風對他說:“你的曲調(diào)勝過了我的。拉一曲給我聽,讓我高興高興吧!”他常常去看小鳥兒跳舞,聽小鳥兒唱歌。小鳥兒對他說:“現(xiàn)在你可以教我了。拉一曲給我聽,讓我學會你的新曲子吧。”祥兒聽他們這樣說,心里快樂極了,就盡量把自己新編的曲調(diào)拉給他們聽。泉水聽著,安靜地睡著了;風聽著,微微地笑了;小鳥兒一邊聽,一邊跟他學。
祥兒跟大自然的一切做朋友,經(jīng)常把自己編的曲調(diào)拉給它們聽。它們個個歡喜祥兒,都把自己的曲調(diào)演奏給祥兒聽。祥兒的胡琴變得越來越奇妙,他能拉許許多多自己編的新鮮曲子。母親早就快活得不得了,她對祥兒說:“你拉胡琴,拉得跟你爸爸一樣好了。我非常歡喜。你可以帶著爸爸傳給你的胡琴,把你自己編的曲子,拉給世界上所有的人聽了?!毕閮郝犇赣H這樣說,就帶著胡琴,離開了小溪邊的這所破屋子。
都市里有一所音樂廳,建筑十分華麗,
臺階和柱子都是大理石的,舞臺上有絲織的帷幕,有用鮮花作的屏障,還有許多金色的裝飾品,教人看著眼睛發(fā)花。大音樂家都在這里演奏過;演奏的時候音樂廳里坐滿了人,男的女的,神態(tài)都很高雅,服飾都很華貴。他們閉著眼睛,輕輕地點著頭,表示只有他們能夠欣賞這樣高超的樂曲。一曲完了,他們拍起手掌,輕輕地,很沉著,表示他們從樂曲中得到了快樂。演奏的音樂家的名聲就越發(fā)增高了。
祥兒來到都市里,音樂廳也請他去拉胡琴。幾天之前,街上已經(jīng)貼滿了彩畫的大廣告。廣告上寫著:“奇妙的調(diào)子,新鮮的趣味,田野的音樂家?!边@些字寫得離奇古怪,格外引人注目。到了祥兒演奏的那一天,音樂廳里坐得滿滿的,自然都是經(jīng)常來的老聽客。他們都望著臺上,張開了嘴,好像等著吃什么好東西似的。
祥兒走上臺來了。他仍舊穿著他那半舊的青布衫,提著父親傳給他的那把胡琴。他向聽眾深深地鞠躬,
聽眾們卻在那里皺眉頭。“咱們見過幾百位上千位音樂家,哪里見過這樣的鄉(xiāng)下人!這把胡琴難看極了,就跟乞丐手里拿的一個樣。”聽眾們正在這樣想,祥兒把弓拉動了,琴弦發(fā)出的聲音在音樂廳中流動。大家開頭還很安靜,可以聽得十分清楚??墒遣乓粫?,聽眾說起話來了,開頭還很輕,后來越急越響,好像潮水似的。祥兒的胡琴拉得越急越響,嘈雜的人聲緊緊追了上來,而且蓋過了胡琴的聲音。隱隱約約聽得他們在說:“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曲子!”“乏味透了!”“不知從哪兒來的乞丐!”“是個騙子!冒充音樂家的騙子!”“把咱們的耳朵都弄臟了,非趕快回去洗一洗不可!”
聽眾們都站起來,紛紛走出音樂廳,都去洗他們的耳朵了。老紳士的胡子翹了起來,貴夫人搽著一層粉的臉也漲得通紅,公子小姐都在喃喃地咒罵,表示無法忍住他們的憤怒。最后只剩下祥兒一個人站在臺上。他再也拉不下去了,提著父親傳給他的那把胡琴,走出了音樂廳,回過頭來,對這座大理石的建筑微微一笑。
祥兒回到小溪邊,回到自己的又破又小的屋子里。母親問他:“我叫你帶爸爸傳給你的胡琴,把你自己編的曲子拉給世界上所有的人聽,你怎么這樣快就回來了?”祥兒回答說:“人家不要聽我的曲子,所以我回來了?!蹦赣H笑著,把他的腦袋摟在懷里,對他說:“人家不要聽你的,我要聽。你不要再出去了,在家里拉給我聽吧。聽了你的胡琴,我織起草席來更有勁了?!蹦赣H吻著祥兒的雙頰,好像他還是個小娃娃。
胡琴的聲音常常從又破又小的屋子里傳出來。在繁星滿天的夏夜,在清風吹來的秋晚,在白雪鋪滿大地的冬天,在到處開滿鮮花的春朝,近的遠的村落都可以聽到胡琴的聲音。泉水琮琮琤琤,風時徐時疾,小鳥兒啾啾唧唧,都跟胡琴的聲音相和:田野就成了一個沒有圍墻的大音樂廳。
祥兒的胡琴帶領大自然的一切奏起樂來,那美妙的聲音,好像輕紗一般蓋在人們的身上。又倦又乏的農(nóng)夫恢復了精神,又困又累的磨坊工人又來了勁頭,被火紅的鐵屑灼傷的小鐵匠忘記了痛,死掉了兒子的老母親得到了安慰……所有的人都感到甜美,感到舒適。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感謝祥哥的胡琴。”而這樣兒的胡琴,正是大理石音樂廳里的聽眾們所不愿意聽的。
1922年4月3日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