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林城在這個秋季, 漸漸的與往常有了些不同, 往常并不常見的留著金錢鼠尾頭的滿人商隊,開始漸漸的多了起來,從慶林城去往隔河相望的隆達城的中原商隊, 也開始越來越多。
這差不多已經是常態了,兩國打仗的時候客商往來少, 如今不打仗了,客商自然云集, 滿人想買鹽、糖、南方的絲綢、各式精巧之物, 中原客商想要馬匹、皮草、人參,有的時候兩邊談妥了,都不用現銀往來, 直接以物易物。
今年的客商比往年還要更多一些, 聽說是因為兩國開始和談了,這差不多已經是兩國上百年來第十五次和談了, 兩個國家就是打一打, 談一談,再打一打的關系。
慶林城的人帶著滿不在乎的感覺看待著這次的和談,總之談一次能太平幾年,商隊往來大家也能跟著發點財,打了再說打的事, 慶林城的百姓對于打仗,已經到了麻木的地步。
趁著天氣晴好,吳雅約了吳怡逛街, 這在京城是幾乎不可想象的,可在慶林城里,那怕是吳雅這樣的身份,戴了面紗坐了馬車,一樣可以來去自如,吳雅一樣是宅門里拘著長大的,自然知道吳怡也是一樣的憋悶。
“這回我帶你去的是劉記綢緞莊,他家賣得最好的就是俄羅斯出的料子,天鵝絨啊、燈芯絨啊,這洋人那里啊,也就是俄羅斯最冷,用料也最實在,京里的西洋料子,還真不如俄羅斯的東西好。”
像是綢緞莊這樣的地方,自然也是眼睛雪亮的,看見鐵家的車馬,掌柜的立刻迎了出來,“哎喲喂,鐵夫人,小的昨個兒新到的貨,正尋思著什么時候到您府上去讓您挑撿挑撿,也好替小的掌掌眼,沒想到您親自來了。”
吳雅笑了笑,“這是我妹妹,夫家姓沈,今天我特意帶著她來逛逛,認認門,不然的話就讓你拿著料子去了。”
“沈夫人。”那掌柜的自然知道吳怡的身份,他又是久做衣料生意的,上下一掃就看出來看似樸素的吳怡,身上的衣裳料子都是極上等的,“您二位快請進來吧,這街上人多,味雜。”
吳雅領著吳怡往里面走,古時的綢緞莊都是正對著門和兩側有相連的半回字型柜臺,柜臺后豎著擺著成匹的布料,正對著門最顯眼的往往都是店里最好的料子,這家店果然是以賣俄羅斯產的天鵝絨、燈芯絨出名的,無論顏色還是質地,都是在京城中少見的。
吳怡卻注意到西側的柜臺后面,是上好的杭綢、蜀錦,雖說都是民間貨,在這慶林城里卻也一樣是頭一份,非是達官貴人之家穿不起的料子。
“沈夫人果然好眼光,這衣裳料子都是從江南運過來的,我尋思著擺著賣賣,過幾日滿人客商多了,他們成車成車的買這些料子。”
吳怡看了眼吳雅,這回真的是要和談了,無論是鐵勇男還是沈思齊,回家對這些說得都少,鐵勇男這樣的將軍對于和談這樣的事,根本不上心,對于他來講和談就是中場休息,養精儲銳等待下一場大仗,沈思齊則是來來去去的忙得很,據說等京里理藩司派來的通譯等等過來了,才能有歇的工夫。
掌柜的這個時候把老板娘請了出來,親自招待吳家姐妹,他站到了店門口,背對著門,見著女客請她們進去,男客就很客氣地讓他們避一避。
吳怡挑了幾匹墨綠、淺灰的料子,又挑了些無人問津的卡其布,“五妹,你要這些布干什么?”
“這布料結實,正適合小的們穿。”吳怡笑道。
“正是,我家東家本也是這么想的,可惜這料子在慶林城里貴了,買得起的貴人不干活,干活的人買不起,像是沈夫人這樣照應下人的主子,實在是少見。”
吳雅摸摸那料子,又看了看質地,果然是很結實的樣子,“還剩多少,我全要了。”
吳怡是因為沒把周老實、半斤、八兩這些跟著他們出生入死的忠仆當外人,才花大價錢買料子,吳雅則是笑了笑,“將軍整天騎馬最費褲子了,這料子若是好,你們盡管進,有多少我要多少。”
“是。”老板娘喜不自盛地說道。
她們正在這邊說話,門外進來了一個梳著大辮子的姑娘,那姑娘一看見吳雅,眼睛就有些發亮:“鐵家嫂子!”
吳雅一轉身,看見這姑娘,也笑了,“原來是萬家妹子。”
吳怡這才仔細看了看那姑娘,只見那姑娘梳著油黑油黑的大辮子,生得濃眉大眼的,腰扎著腰帶,別著一把□□,腳上穿著鹿皮靴,典型的邊城少女的打扮,卻不像是官家的姑娘,“這位是……”
“這是萬將軍的妹子,名喚萬春的,整天跟個假小子似的,慶林城沒有不認得她的。”吳雅小聲說道。
“倒是很活潑的樣子。”
“你們小聲說什么呢?”萬春說道,一邊說一邊走了過來,吳雅是她久見了的,穿著玫紅窄袖收腰長襖,純白百褶裙的吳怡,她卻是不認得的,只覺得吳怡周身滿是端莊貴重氣派,不似吳雅清靈親和。
“當然是說你長得俊。”吳雅笑道,“你嫂子呢?”
“她在家里帶孩子呢,非要讓我學女紅,我懶得學跑出來了。”
“真不是我說你,都十五歲的大姑娘了,還不好好的學女紅,真要是嫁了人,自家男人的鞋襪也要到外面買去?”吳雅替她整了整有些亂的頭發。
“若是買不起自己的鞋襪,就別娶我。”萬春說道,邊城男多女少,她的條件也確實不差,眾星捧月一般,自然養出了心高氣傲的性子。
吳怡微微一笑,這姑娘倒頗似現代女性,萬春見她笑了,以為是在嘲笑自己,眼睛立刻瞪圓了,“你就是鐵嫂子的妹妹,沈夫人吧?看著倒不像傳言中的樣子。”
“傳言中我什么樣?”吳怡側頭問她。
“名門貴女,賢良淑德,自然是一身烏七抹黑的衣服,扣子扣到下巴下面,端著□□臉了。”
吳怡噗哧一聲笑了,“你說的那是守寡的賢婦吧。”
“這樣就更不像了。”萬春被她一笑給笑呆了,吳怡本來是一張端端正正的美人臉,不似吳雅靈動,這一笑整個人就像是換了張臉一樣的活潑了起來。
“你來這里要買什么嗎?”吳雅問道。
“不買什么,我是路過,看見你家的車馬,特意進來看看你。”
“我們東西買差不多了,你跟我們回將軍府吧,我正好有些京里的上等點心,你嘗嘗鮮。”
萬春隨著吳家姐妹一到將軍府,就跟頑童鐵蛋玩到了一處,吳雅夏天的時候剛生下小閨女鐵嫣,小閨女除了略黑些,長得倒不似鐵勇男,也讓吳雅愁夠嗆,一直往京里討要讓女孩變白的方子。
吳怡跟著她在屋子里逗著鐵嫣玩,就聽見萬春和鐵蛋在外面又喊又叫的一個勁兒的折騰,“這姑娘倒是京里少見的活潑人。”
“邊城的姑娘,少了教養,人卻是實實在在的沒什么心眼。”吳雅抱著鐵嫣說道,“只是他哥嫂愁得慌,說了幾門親事她都嫌人家長得不好或者是武藝不好,再不然就是沒有軍功,這世上哪有那么多長得好、武藝好的男人啊,只盼著嫣兒別長成她那樣子。”
“她那樣多好,咱們小的時候哪有她那樣的快活,一個個拘著性子,端著架子,倒要悶瘋了。”吳怡對萬春頗有些羨慕。
“你小的時候,我院子里的竹筍還沒冒出尖來呢,你就提著籃子來了,挖得到處都是坑,可是憋悶的?”吳雅瞅著她笑。
“確實是憋悶的。”吳怡笑道。
“兩個嫂子可是憋悶?不如我們打獵去!”萬春領著鐵蛋一步一跳地進了屋。
“她們可不像是你,野生野長的,打獵這事你還是找別人吧。”還沒等吳雅說什么,鐵勇男洪亮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吳雅和吳怡都站了起來,萬春見她們這樣,撇了撇嘴,拉著鐵蛋往邊上站站,卻看見跟在鐵勇男身后的男子,男子穿著淺藍織著竹葉紋的縐綢交領直綴,腰上松松的系了絲絳,眉目是她從來沒見過的俊俏,嘴角帶著一絲笑意,發現她的目光之后,看了她一眼,微微的一笑,別過了臉,“二爺怎么也跟著來了。”萬春轉過頭,看見沈夫人對跟著來的年輕男子說著話,男子看見沈夫人時,整個臉都亮了起來,笑意更加的深了。
“聽說你在四姐這里,我就跟著四姐夫回來了。”沈思齊笑道。
萬春這才知道這就是替兄頂罪的沈思齊,蘆花案的真兇也好,在軍中的內鬼也好,現在簡直是公開的秘密,萬將軍回家沒少提這事,他對害了肖老將軍性命,又害得他成了嘩變的領頭人,失了前程的徐萬成恨得咬牙切齒,萬春就算是聽著他罵人,也把事情聯系起來了。
對沈思齊本來就有三分的同情,看見沈思齊模樣俊俏,說話的聲音動作,更是從來沒在邊城的男人身上見到過的文雅,更是覺得移不開眼神。
吳雅在旁邊看得真切,當下咳了一聲,“萬家妹妹可是要在這里留飯?我吩咐廚下準備些你愛吃的。”
萬春紅了臉,“不了,我回家吃。”說著松開鐵蛋的手,跑開了。
“這個野丫頭。”鐵勇男接過女兒,高高的舉起,“我們家丫蛋長大之后可不能這么野,不然要嫁不出去了。”
“孩子還小呢,你手輕點。”吳雅急得直打他。
“我手上有準啊,鐵蛋就是我這么舉著長大的。”鐵勇男放下閨女,又親親閨女的臉,小姑娘被鐵勇男的胡子扎得哇哇哭。
“嫣兒是閨女,膽子小,皮膚嫩!”吳雅趕緊接過女兒哄,“可不能照著男孩養……”
這個時候鐵蛋已經撲了過來,往上一跳,整好跳到鐵勇男的懷里,“抱妹妹,抱妹妹……”
吳怡和沈思齊看著他們逗弄著兒女,眼睛里流露出羨慕之色,保全兒是一時半刻接不來了,他們也回不了京,到現在吳怡也沒再有身孕,一開始時還好,如今生活安定了,越發想孩子。
“周總管也走了一陣子了吧,他這樣的老人倒也難得,都六十多了,還那么精神。”吳雅瞧出他們夫妻的心思,特意的將話題引開。
“周爺爺身體是看著結實,聽說回到京里也要榮養了。”沈思齊說道。
“他們八成能跟京里的欽差走個對頭碰,五妹夫你有學問,會布置屋子,等會兒你們兩口子跟你四姐,去一趟別宮,教教那幫匠人,我看他們布置出來的屋子,總覺得不對勁兒。”
“別宮?”吳雅和吳怡對視一眼,所謂的別宮是慶林城本地人的土叫方,實際上是萬寧園,是皇家的別苑,據說是當初□□御駕親征時蓋的園子,平時就是鎖著,空了幾十年了,雖常年有幾名宮里派來的太監宮女打掃料理,跟廢園也差不多了。
“這次來的欽差大臣是恂郡王。”鐵勇男說道,“自然是要住在別宮了。”
吳怡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和平談判嘛,現代人整天在電視里看到煩的內容,能談就不打,雙方總有共同利益,這回恂郡王主導的和談,內有吳柔這樣有著現代“先進理念”的賢內助——吳怡忽然覺得這次老生常談的和談,也許會很有趣也說不定。
吳雅此時卻惦記著萬春看沈思齊的眼神,沈思齊這樣的人才相貌,放在京里都是十分出眾的,更不用說在這武人齊聚讀書人與貴族子弟極少的邊城了,萬春這姑娘要是對他起了不一樣的心思……
吳雅借著叫吳怡到屋里換衣裳的工夫,提醒吳怡小心:“那萬春丫頭,長得雖不及你,卻也是活潑開朗的直率性子,男人家常菜吃多了難免惦記野味,她卻不是個玩玩就能打發的……”
吳怡不是傻的,自然也是看見了萬春的眼神,“二爺不是那樣的人。”
“你可千萬別賭男人的人品……”
“他若是那樣的,我就回京找保全兒去。”吳怡說道。
“你又說小孩子話了。”吳雅瞪了她一眼,“哪有你這樣的,別人還沒殺過來呢,就說要把男人讓給別人的話。”
吳怡自己卻知道,自己說的是真心話,她跟著沈思齊到了這邊城,過著如今平靜的日子,雖說踏實,心里總有一絲不確定,如果是在現代,沈思齊這種精神潔癖的人,放在哪里都放心,可這是古代,沈思齊在外面找了多少女人回來,心里都未必會有這是出軌,是對不起吳怡的想法。
他這樣的貴族子弟,太習慣于三妻四妾的生活了,如果……
吳怡在沈家的時候還能確定,如果沈思齊有了別的女人,就把自己當成劉氏,把沈思齊當成吳憲,互為搭檔過日子,如今兩人一起經歷了這么多……
無非是遠遠的走了,守著自己的兒子,相敬如冰一輩子,再沒別的念頭。
“你可別犯傻,男人是經不起試探的。”吳雅推了推她。
“四姐夫也經不起試探嗎?”
“他……誰愛要誰就撿了去。”吳雅說道。
“古人說男人怕媳婦有三怕,一是家世怕,女方娘家勢力大;二是容貌怕,己貌寢而女貌美;三嘛,就是情意怕了,真心喜歡自然生出畏懼;四姐三樣都占全了,自然是高枕無憂。”吳怡笑道。
聽她這么一說,吳雅紅了臉,再不說萬春的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