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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敕命監軍的圣旨,當日即下。
    黃絹之上,加蓋皇帝信寶。短短三行,不足百字,授命楊瓚為監軍,往興州調兵,并予先斬后奏之權。
    “臣領旨,謝恩。”
    張永宣讀敕命,楊瓚面宮城方向-跪-受。
    起身后,取出一只荷包,笑道:“臨行倉促,張公公莫要見怪。”
    “哪里。”
    接過荷包,張永也不掂量,直接揣進袖子。
    旁人送的,接不接兩說。稍有不順意,當面甩回去。換成楊御史,別說金銀玉佩,哪怕幾張寶鈔,都是不小的臉面。
    “陛下回宮之后,先往仁壽宮和清寧宮,拜見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即至乾清宮寫下圣旨。內閣都沒過,直接令尚寶監用寶。”
    張永袖著手,見楊瓚現出意會之色,刻意壓低聲音,加快語速,道:“興州左屯衛和前屯衛距離遠,陛下的意思,戰事刻不容緩,楊僉憲當快馬加鞭,趕至興州后屯衛,以虎符圣旨,調千人北上。”
    “興州后屯衛?”楊瓚蹙眉,這樣的話,人數可不多。
    “楊僉憲放心,陛下另有手諭,過營州衛時,可自左屯衛及中屯衛再調兩千人。抵鎮虜營,同密云鎮守匯合,共同御敵。”
    楊瓚拱手,道:“臣領旨。”
    “再有,”張永聲音壓得更低,道,“興州后屯衛同知是晉王妃的兄弟,楊僉憲調兵時,如遇阻力,無論官職高低,均可行天子授予之權。”
    楊瓚挑眉。
    晉王妃的兄弟,晉王的小舅子?如行上授之權,動尺子還是動刀?
    張永擠擠眼,動尺子不錯,動刀也成,便宜行事。
    楊瓚頷首,表示明白。
    張永笑了。
    和聰明人講話就是痛快。
    “回宮之后,請張公公上稟天子,臣定不負圣望!”
    “咱家必將話帶到。”
    朱厚照正等消息,張永急著回宮,并未久留。離開長安伯府,即躍身上馬,揚鞭趕往奉天門。
    送走張永,楊瓚收好圣旨,繼續收拾行李。
    先時隨天子出京,來去匆忙,來不及準備。除了幾件衣服,并未多帶。現以監軍身份北上,天寒地凍,隨身的東西必要帶齊。
    夾襖斗篷,各種丸藥,一樣不能少。匕首金尺更要貼身收藏。
    馬長史立在室外,輕聲敲門。
    “楊僉憲,府中有上好傷藥,僉憲一并帶上,有備無患。”
    調兵北上,萬一遇上韃靼,文官也要持刀上陣。
    戰場之上,匝地煙塵,介胄之間,險象環生。
    臨軍對壘,情況瞬息萬變。
    楊瓚不通武藝,身板也不太結實。擦-碰-到哪里,受傷的可能性相當大。
    輕傷便罷,萬一受了重傷,伯爺見到,怕是吃人的心思都有。
    “多謝馬長史。”
    “僉憲客氣。”
    傷藥分為不同種類,裝在木盒瓷瓶里。馬長史一一旋開盒蓋,打開瓶塞,講明-功-用。
    “此為內服,以溫水調和,味甚苦。”
    “這兩種外用。”
    “黑色-藥膏,重傷可用。”
    “白色-藥-粉可止血。”
    “刀傷五日可愈。如是箭傷,需看箭頭。韃靼有骨箭,皮甲可擋。如是鐵箭,則要當心。”
    明朝-禁向草原市鐵,不是沒有理由。
    韃靼兇悍,武器并不十分精良。
    少數的火器,要么是北元傳下,要么是從瓦剌和兀良哈-搶-奪-走-私。
    彎刀雖然鋒利,使用的弓箭卻參差不齊。
    最好的勇士,官至百戶以上,方能配全鐵器。偵查的游騎,軍-事-需要,裝備也不算差。平時游牧,戰時上陣的壯漢,多數用的還是骨箭。
    土木堡之后,明軍幾十萬精銳盡喪。憑借地堡城垣,配合犀利武器,才同韃靼對峙至今,旗鼓相當。
    隨軍衛制度日益-糜-爛,朝中地方貪污愈甚,軍餉軍糧多被克扣,吃空餉成為慣例,衛所兵額漸漸不足,逃戶屢見不鮮。
    無論史書如何評述,正德年間的應州大捷,都是明中葉之后,邊軍少有的閃光點。
    自此之后,韃靼實力漸漸減弱,再不敢大舉進犯。北疆難得一段“平靜時日”。
    楊瓚奉旨北上,調兵御敵,遇到的阻力肯定不小。單憑他自己,別說迎戰,能不能舉起長刀都是問題。
    當務之急,是尋到可靠幫手,如南下時的王守仁劉瑾。
    “可惜。”
    王守仁請命外放,吏部官文已下,年初即將啟程。時間緊迫,雙嶼衛之事同樣重要,實在無法同他北上。
    劉瑾任西廠提督,全身心投入肅-貪-事業,一樣騰不出手來。
    如果顧同知在,事情就好辦了。
    楊瓚嘆息一聲,搖搖頭,抓起最后一件夾襖,胡亂-塞-進包袱里。
    算一算時間,顧同知剛抵江南不久。即刻北還,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也無法在十二月底前抵達。
    與其抱著不可能的念頭,不如實際些,從現有的“資源”里尋找。
    檢查一遍包袱,確定沒有遺漏,楊瓚直起身,捶捶腰。
    伯府的護衛,應該帶上。
    北鎮撫司不要想,詔獄估計也調不出人手。
    東廠西廠勉強能劃拉一下。
    南鎮撫司……
    楊瓚頓住,眼睛發亮。
    “著啊!”
    趙榆趙僉事,就是現成的人手!
    錦衣衛不善打仗?
    完全不成問題!
    趙僉事出身武將世家,祖輩曾隨太宗皇帝靖難,未得功臣鐵券,卻實打實得天子信任。
    紀綱倒-臺之后,趙氏先祖代行指揮使之責,歷代子孫,除非爛泥扶不上墻,否則,必把握-權-柄,執掌南鎮撫司。
    趙氏不顯山不露水,根基卻不亞于朝中勛貴。
    沒吃過豬肉,好歹見過豬跑。
    家學淵源,就算是紙上談兵,也比談都沒法談的強。
    “就他了!”
    楊瓚左手握拳,敲在右手掌心。當即修書一封,遣人送往南鎮撫司。隨后喚人送一碗湯面,“我在書房用。晚膳無需再備。”
    “是。”
    長隨退下,楊瓚淅瀝胡嚕吃完面,喝下整碗骨湯,擦嘴凈手,在室內來回踱步,一邊思考,一邊消食。
    待長隨收走碗筷,房門關上,楊瓚走回桌旁,鋪開紙張,提袖磨墨。
    不過兩日,關防印信及監軍牙牌便能備妥。
    臨行之前,楊瓚必須留一份奏疏,不求發揮多大作用,只望朱厚照將要犯熊時,能攔他一攔。
    對部分官員的行為,楊瓚一樣痛恨。但是,如在回京前所言,還不是動手的時候。
    韃靼叩邊,邊鎮危急,戰火隨時可能燒過密云。
    這個關頭,君臣必須一心,京城必須穩。
    火氣再大,也不能馬上噴。至少要等到薊州危急暫解,韃靼被攆回草原。
    少頃,楊瓚放下墨條,轉了轉手腕,從筆架選出一支狼毫,飽蘸墨汁。
    醞釀片刻,懸腕紙上,落下重重一筆。
    “臣都察院僉都御使楊瓚,奏請兩事,上乞天聽。”
    “圣祖高皇帝開國,太宗皇帝垂統,國威赫斯百年。”
    “今羈縻衛所馳廢,邊鎮武備不整,京衛疏于操練。”
    “武將不勇,何能統領百萬。”
    “故臣乞陛下,查五軍都督府,點南北兩京公侯伯以下子孫,無論襲位與否,年十三以上者,俱考校兵法武藝,能者授職,弱者送武學。”
    武學之事,朱厚照已有腹案。楊瓚卻以為,不給甜棗,直接扇巴掌,實在不好。
    凡事不能一刀切。
    真有本事,何妨先授實職,彰顯天子恩德。拉一個拍兩個,分化兩京勛貴功臣,能為顧晣臣謝丕減除不小壓力。
    歸根結底,二人是被他“坑”到武學。
    明知情況不妙,仍選擇袖手旁觀,良心委實過意不去。
    即便不授軍職,如顧鼎一般,到武學掛個訓導官銜,同樣是天子恩典。
    當然,顧僉事的任命尚未下達。天子一時半刻想不到,還需楊僉憲“推舉”一下。
    寫到這里,楊瓚短暫停筆。腦中簡單梳理,重啟一行,才繼續落墨。
    “凡入學,每季考校。優者獎勵,最優者授武職。”
    “三年無所成,有爵者遞減其爵,無爵者俸祿減半。五年無所成,退學,祿米減等。”
    填補幾句,勾劃兩行,確定沒有疏漏,重新鋪開一張白紙。
    “其二,章疏之言,當有憑據,彈劾臣工,應有罪證。虛言無補,證為污蔑,例應下三法司,以罪查。”
    朝廷設立都察院六科,本為監督官員,舉不法之事。
    然而,一樣米養百樣人。
    無論都察院還是六科,有耿直持正之士,同樣有害群之馬。
    不懼權貴,彈劾不法,有功朝廷,有利社稷萬民。但無風起浪,心眼比針小,喜好捕風捉影,雞毛蒜皮的小事都不放過,實在令人頭疼。
    如果言官難以持正,不求證據,以個人喜惡上言,不出亂子才怪。
    后世有“誹-謗-罪”和“誣-告-陷-害-罪”。大明的言官,信口雌黃污蔑他人,頂多罰俸外調出京。
    最大的懲罰,無外乎閑住黜免。
    實在太嚴重,鬧出人-命-民-怨,查證屬實,才會交法司審理。三法司徇情不予處置,方會調動廠衛。
    即使被押上法場,豁出去喊一句“因-言-獲-罪,佞-幸當道”,五成可能,還會名流青史,成為“諫-臣”。
    紅口白牙,無事生非,付出的代價微乎其微。
    沒有管束,自然少了顧忌。部分御史給事中,便是最真實的寫照。
    楊瓚深受其害,早對某些人咬牙切齒。明知奏疏遞上,百分百會成靶子,依舊決心不改。
    憋屈幾回,總要暢快一下。
    此去北疆,生死未卜。
    不趁早說出來,天曉得,猴年馬月才能歸京。
    胡說八道,同僚攻訐?
    楊瓚全不在乎。
    言官如何?
    老子現下也是言官,四品僉都御使!暢抒己見,不因言獲罪,同樣適用。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當真是舒爽。
    “切于時宜者,當議處以聞。虛言無據,乃至諷刺君上,誹-謗-朝官者,當下有司問罪!”
    落下最后幾筆,楊瓚長舒一口氣。
    放下筆,食指交握,搓了搓掌心。
    原本,他還想過京營操練,邊軍糧餉,邊鎮屯田,南京錦衣衛及巡捕官不法等事。
    如果時間充裕,這份奏疏可達萬字。
    可惜留給他的時間并不多。
    京營等事,積弊日久,不是拍腦袋就能決定。邊軍糧餉、邊鎮屯田觸及很多人的利益,不只文官,更有武將。歷史上,劉瑾跌倒,引線就是整頓軍屯。
    這件事輕易不能提,如要擺上臺面,必須有拼命的決心。
    簡單一句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南京錦衣衛和巡捕官不法,在江浙時,楊瓚便手握實據。事情拖到今日,原因各種各樣。
    顧同知南下,楊瓚更不敢冒險。
    萬一某些人狗急跳墻,哭都沒地方哭去。
    左思右想,幾番考慮,奏疏止于兩則。余下,只等歸京之后再做打算。
    當然,前提是他能回來。
    揭開燈罩,撥亮火燭,楊瓚重新鋪紙謄抄。
    端正的臺閣體,愈發橫平豎直。
    謄抄到最后,不忘留下叮囑,陛下,北疆不穩,戶部和光祿寺之事,萬勿急躁。實在有氣沒處發,大可找言官解悶。
    御史給事中不掌實權,同錢-糧-軍-務關系不大。撕成卷簾門,也不會影響大局。
    如他奏疏所請,真能抓幾個現行,轉移部分朝臣的注意力,說不定,戶部和兵部的辦事效率還會提高。
    燭光閃爍,焰心-爆--裂,發出-噼-啪-兩聲。
    放下筆,楊瓚俯身吹干墨跡,慎重折好,同“舉薦”趙榆的奏疏放到一處,待明日遞送入宮。
    諸事妥當,楊瓚抻了個懶腰。喚家人送來熱水,洗漱之后,倒在榻上。
    也不曉得,能不能夢到美人。
    黑暗中,楊瓚扯了扯嘴角,打個哈欠,酣然入夢。
    南鎮撫司
    正趙榆翻閱口供,聞校尉來報,楊瓚有-私-信送到,不禁愣了一下。
    “楊御史?”
    論理,楊瓚將要北上,托錦衣衛辦事,也該往北鎮撫司。
    給他送信,究竟是什么緣故?
    “帶人進來。”
    來者是伯府護衛,北鎮撫司校尉。
    見到趙榆,抱拳行禮,不多言,當面取出書信。
    信口未封,趙榆直接展開信紙。看過幾行,額際跳動,嘴角微抽,表情實在難以形容。
    “信件之外,楊御史可有他話?”
    “楊御史讓屬下轉告僉事,陛下面前,自會稟奏。僉事無需擔心,收拾行囊即可。”
    活了三十多年,遇大小陣仗無數,趙榆首次啞口無言。
    擔心?
    擔心個xx!
    一個四品僉都御使,遇事找的不是同僚,而是錦衣衛。
    事情還能更古怪些嗎?
    況且,北鎮撫司多少能人,牟斌活脫脫一個邊鎮軍漢,怎么偏偏找上他。
    “趙僉事,卑職尚要趕往東廠,如僉事沒有吩咐,卑職就此告退。”
    東廠?
    趙榆單手支著額頭,徹底無語。
    慶平侯府
    書房內,老侯爺同世子對坐,都捧著一只大碗,手里抓著面餅,大口吃得痛快。
    侯爵之家,本該錦衣玉食,三餐珍饈。
    無奈,在北疆幾十年,回京之后,習慣仍沒法更改。
    吃過五張大餅,喝下兩碗羊湯,老侯爺放下筷子。顧鼎匆匆吃完小半張餅,也不再多用。
    侯府長史帶人取下碗筷,送上熱茶。
    房門合上,老侯爺當先開口,道:“人見著了,怎么樣?”
    “回父親,和二弟稱得上天作之合。”
    “恩?”
    顧卿的相貌,九分遺傳自顧侯。而顧侯則像極香消北疆的仁宗公主。由此可見,親爹不論,公主的生母必定是個絕色美人。
    顧侯端起茶盞,眉尾挑起,同顧卿愈發相似。
    顧鼎暗中撇嘴。
    幼時被親爹摔打,各種磨練,就差抓起來丟到韃子群里。長成被兄弟欺壓,坑了一次又一次,告狀沒一個人相信,當真有苦無處訴。
    偏親爹兄弟一個模子出來,看到哪張臉,都能想起另一個。
    作兒子,他認了。作兄弟,他還能更悲催點嗎?
    勉強壓下悲情,顧鼎端正神情,道:“父親,兒觀此人確是不錯,父親只管放心。”
    在客棧時,能將他逼得啞口無言,甚至語出威脅。兩人之間,誰護著誰,真說不一定。
    親爹的擔心,實在沒有必要。
    想到這里,嫁娶的念頭,再次沖擊腦海。顧鼎深吸氣,神情突變得古怪。用力搖頭,才將念頭甩飛。
    “如何不錯?”
    顧鼎動動脖子,開始客棧之事娓娓道來。
    顧侯先是瞇眼,待顧鼎話落,猛的一拍桌子,笑道:“好!就該找個這樣的!”
    看著裂開一角的方桌,顧鼎咽了口口水,默默轉頭。
    親爹和兄弟的武力值都是如此驚人,委實壓力山大。
    正德元年,十二月丙午
    楊瓚受命監軍,持圣旨虎符,離京北上。
    同行五十人,以錦衣衛南鎮撫司僉事趙榆為副總兵,中官谷大用為監-槍-官,東西兩廠番役及伯府家人為護衛,馳往興州。
    臨行前,天子出奉天門親送。
    楊瓚四拜辭行。
    將要離開時,謝丕顧晣臣忽同時出班,請命往北。
    “請陛下恩準!”
    謝遷差點揪斷胡子,李東陽也頗為吃驚。朱厚照卻是哈哈大笑,當即同授監軍,一并北上。
    三名監軍,古今少有,聞所未聞。
    天子-有-權-任性,神仙也沒轍。
    愣了兩秒,楊瓚大喜。
    謝丕顧晣臣同時四拜,牽馬走進隊伍。依馬上包裹推測,定然早就打好了主意。
    “楊先生,朕在京城候先生凱旋!”
    “臣定不負陛下之恩!”
    楊瓚再次下拜。
    “先生可還有話交代?”
    楊瓚突覺牙疼。
    知道朱厚照是好意,奈何話聽在耳中,實在有些不對。
    只不過,交代沒有,請求倒是有一個。
    “楊先生盡管說。”
    楊瓚很不客氣,話相當直接,“御賜匕首,不足掌長。”
    翻譯過來,匕首太短,扎人不方便,換成長點的?
    朱厚照:“……”
    不慎聽了一耳朵的三位閣老:“……”
    回宮取來不及,朱厚照令牟斌解下佩劍,交給楊瓚。
    甭管是不是內造,湊合著用。朕親手賞賜,扎人不耽誤。
    “謝陛下!”
    鄭重接過寶劍,楊瓚再次行禮。
    旗幟揚起,眾人登車上馬,行出玄武門。
    與此同時,幾騎快馬正飛馳在回京的路上。
    顧卿一身大紅錦衣,單手揚鞭,俊面含霜。
    駿馬撒開四蹄,如一道閃電,撕-破-冬日寒風。</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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