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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周瑛從黑暗中醒來,雙頰青腫,手腳發麻,腦中似有鑼鼓敲擊,一陣陣的抽-疼。
    雙眼腫得睜不開,只能靠鼻子和雙手摸索四周環境。
    腐朽的味道,鋪著草席的地面,四下里沾滿灰塵,粗糙的磚墻,似有道道刻痕……摸到冰涼的門欄,觸及環繞的鐵鏈,周瑛陡然一驚,拼命掀動眼皮,依靠僅余的一絲縫隙,驚惶的四下張望。
    這里是……詔獄?!
    辨明身處何地,頓時驚駭欲絕,股戰而栗。
    呆滯兩秒,周瑛猛然撲向牢門,用力拍打著門欄,嘶聲吼道:“放我出去!我是慶云侯世子,放我出去!”
    兩名獄卒巡視牢房,恰好經過。聽到周瑛的叫聲,不覺半點驚訝,反而掏掏耳朵,嘖了一聲。
    “這位侯世子倒是精神。”
    “聽說這位還領著錦衣衛百戶一職?”
    “光領俸祿不辦事的主。”一名資格較老的獄卒道,“要是知道規矩,也不會白費力氣。”
    連南鎮撫司都不過,直接押入詔獄,必是犯下大過,生死難料。
    “我瞧著,班頭似對這位侯世子不滿?”
    “不滿?”被稱做班頭的獄卒道,“你才來半年,必是不曉得,這位世子可不是第一遭進詔獄。弘治十二年就來過一次,讓千戶大人好一頓收拾。”
    弘治十二年?
    獄卒嘴巴張開,滿臉驚訝。
    看他的樣子,班頭嘿嘿笑了兩聲,閑來無事,便當做排解無聊,開始“講古”。
    同軍戶一樣,獄吏也是世襲。自曾祖輩起,班頭家中的男丁即在詔獄充吏。
    “仔細算算,自我十五歲頂替父役,至今已有二十年。”
    大拇指扣住腰間布帶,班頭的神情中很有些懷念。
    “趕上大行皇帝垂統的年月,除了處置萬氏余黨,每日里閑得無事可做。偶爾抓捕幾個朝官,除罪大惡極,至多關上十余日,牢房就會騰空。早年間關押重犯的囚室,已有十多年不用。不是偶爾清查,鐵鎖都會生銹。”
    “關押重犯的囚室?”
    班頭手一指,“瞧見沒有,就對面那幾間。”
    他還想著,這輩子都見不著囚室進人。沒承想,慶云侯世子打破常例,送進來不到半個時辰,就被移了進去。
    開鐵鎖時,獄卒尚不確定。直至傳令的錢百戶告訴他,是顧千戶親自下的命令,方才恍然大悟。
    慶云侯世子和顧千戶不對付,承天門指揮千戶所和詔獄上下都是一清二楚。
    前數幾年,周太皇太后還在時,如魏國公府這樣的功臣外戚之家都在金陵,周家和張家在神京城獨大,完全是橫著走。
    張氏兄弟蠻橫,周侯父子霸道。
    打-架-斗-毆,欺-男-霸-女,搶地爭田,奪取商鋪,都是常有的事。
    別說順天府,刑部大理寺都拿這兩門外戚沒有辦法。
    朝臣上疏彈劾多次,奈何大行皇帝耳根子軟,每次說要懲治,都是雷聲大雨點小。風頭一過,兩府依舊故我。
    “弘治十二年,慶云侯世子酒醉-調-戲一商家女子,逼得對方含憤柱,當日便氣絕身亡。跟著少女的幼弟受到驚嚇,發起高熱,人救回來,卻成了癡兒。”
    “這……不是說意外?”
    獄卒瞪大雙眼,顯是記得這件事。
    “意外?嘿!”班頭道,“你可曉得這家人后來是什么下場?”
    獄卒咽了口口水,老實搖頭。
    “女子的父親是茶商,家資頗豐,白發人送黑發人,生出一場大病,幾日后也去了。女子的兄長讀過幾年書,也不將老父和親妹下葬,斷指寫下血狀,告上順天府。”
    結果……
    想到這里,班頭不禁搖頭。
    慶云侯府勢大,順天府判官親往拿人,竟被家人打了出來。
    其后,侯府長史帶人打上茶商家宅,砸門毀梁,打斷茶商之子的兩條腿,連停在堂中的兩具棺木都砸個稀爛。
    如此尚不罷休,更以“刁民奸商”“污蔑勛貴”為由,反告茶商,侵-占-茶商家產,霸占了經營數代的茶園。
    如此慘事,簡直聳人聽聞。
    聽完班頭講述,獄卒已是駭然色變。
    “當時有言官彈劾,天子終于下了狠心,令刑部大理寺嚴查。結果沒想到,朝堂剛傳出風聲,茶商一家就在神京郊外被‘匪徒’殺死,尸體被一把火燒成飛灰,死無對證。”
    “都死了?”
    “都死了。”
    “事情就這么完了?”
    “不然怎么著?”班頭斜眼,“沒有苦主,怎么查?”
    傷人的罪名被推到侯府屬官和幾名家人身上。慶云侯在朝堂上顛倒黑白,言奸商不法,都御使挾私怨,意圖污蔑侯府。
    兩位都御史氣得滿臉鐵青,奈何證據都沒湮滅,宮內又有周太皇太后,最后,只能看著慶云侯洋洋自得,束手無策。
    然而,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不信邪的結果,必是踢到鐵板。
    “事情過去兩年,再無人提起茶商一案。慶云侯府愈顯跋扈。”
    班頭頓了頓,見獄卒滿臉憤然,笑道:“偏就在這個時候,慶云侯世子被錦衣衛抓捕,下了詔獄。慶云侯怒沖沖趕來,直接被千戶大人攔在詔獄外,門都進不來。你是沒瞧見周侯爺當時那個臉色,嘿!”
    詔獄是什么地方,敢硬闖,別說是侯爺,就是國公,也吃不了兜著走。
    當時的情形,班頭記憶猶新。
    有火不能發,慶云侯只能守在詔獄外,苦苦等足半月,才見到狼狽不堪,走路都需人攙扶的兒子。
    一怒之下,慶云侯進宮向太皇太后哭訴,意外被罵了回去。懷著一口怨氣,慶云侯不聽勸阻,上疏天子,不想惹來弘治帝怒火,差點被當場奪爵。
    心驚膽戰的回到家中,慶云侯遣家人四處查探,方才得知,兒子口無遮攔,竟口出-污-蔑-景泰皇帝之言。
    “嘶!此事當真?!”
    聽到這里,獄卒倒吸一口涼氣,班頭連忙道:“小聲點!”
    土木堡之變,朝臣擁立新君。
    奪門之變,英宗重奪帝位。景泰帝廢為郕王,軟禁西苑,英年早逝。
    英宗不許景泰帝葬入皇陵,本就引來諸多非議。為堵天下人的口,憲宗皇帝追認郕王帝位,改謚封號。同理,弘治帝自然不會輕饒口出無狀的周瑛。
    再者言,英宗一脈同景泰帝有齟齬,也是老朱家自己的事。區區一個外戚,對皇家出口不遜,哪怕是醉酒無狀,也要問罪。
    止于自己,弘治帝可以寬容。涉及先帝,必不能輕放。
    周太皇太后為何會將他罵出宮,天子為何會大怒,慶云侯終于想了個透徹。再不敢上疏,更不敢煩擾太皇太后,只能守在詔獄門外,等著兒子出來。
    無論如何,天子總不會要了兒子的命。
    自那之后,周瑛終于曉得祖訓的厲害,行事再狂妄,也不敢沾染-皇-家。但對-抽-了他鞭子顧卿,卻是恨到心里。凡有機會找茬,必不會放過。
    相比之下,慶云侯的態度則有些耐人尋味。一掃之前的跋扈不說,竟安下心來,在府中鉆研佛法。鎮日同番僧對坐講經,頗引來京中一番談論。
    日子久了,朝中接連有大事發生,議論之聲方才淡去。
    此番侯府出孝,周氏外戚重新走回眾人的視線。結果不到幾日,周瑛又被抓進詔獄。
    “這都是報應!”獄卒恨聲道。
    慶云侯不是好佛法,怎么沒參透“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班頭沒接話,腰間掛著牢房鑰匙,快走幾步,停在關押周瑛的囚室前,手握短棍,用力敲在牢房門上。
    “叫什么叫!省點力氣,等進了刑房,有你叫的時候。”
    “你!待本世子出去……”
    “得了!”班頭嘿嘿冷笑,“不怕告訴周世子,這間囚室不只關過世子,國公侯爺一個不落。結果怎么樣,一個都沒能出去。運氣好的直接送上法場,落得個痛快。頂倒霉的,從天順八年關到弘治初年,瘋死都沒出詔獄大門。”
    緊緊握住門欄,周瑛渾身冰涼。
    “你騙我,我不信!”
    “世子不信?”班頭再次冷笑,“那就騎驢看賬本,走著瞧。”
    話落,又似想起什么,道:“慶云侯喜好念佛,世子怎么沒跟著學學?小的恍惚記著,那位西番灌頂大國師就經常出入侯府?”
    聽班頭提到此人,周瑛臉色乍變。
    班頭掃他一眼,收起短棍,叫上獄卒,轉身走人。
    當日,周瑛癱坐在黑暗的囚室中,恍如置身冰窖。囚室外每傳來腳步聲,都是驚心悼膽,惶惶不安。
    一夜之間,意氣風發的周世子即萎靡不振,眼底掛上青黑,渾似老了十歲。
    隔著牢門瞅兩眼,獄卒將情況告訴錢寧。
    錢百戶二話沒說,立即呈報顧卿。
    “千戶,此人無膽,將他提入刑房,三鞭子下去,必是有什么說什么。”
    顧卿搖頭,只兩個字:“關著。”
    “千戶,夜長夢多,遲事恐生變。”錢寧還想爭取一下。
    在壽寧侯府搜到密信,錢寧立下功勞,得了不少賞賜。如能再次立功,副千戶指日可待。運氣好,說不定能在天子面前露個臉。
    “不必多言,先關著。”
    顧卿端起茶盞,想起“偶遇”楊瓚上藥,掃到的一片青紫,眉尾眼角冷意更甚。
    提審招供,給周瑛一個痛快?
    也要看顧千戶許不許。
    一日不-提-審,就要在詔獄中關上一日。
    世人都道廠衛如猛虎惡狼,刑罰之厲駭人聽聞。殊不知,真要收拾一個人,錦衣衛和東廠輕易不會動刑。
    先關上十天半個月,才是最常用的辦法。
    獄卒都是門里出身,世代為吏,自然曉得如何讓人備受折磨,身上偏看不出丁點損傷。
    楊瓚之前在詔獄所見,不過是冰山一角。
    自朱元璋開國便存在的廠衛,種種手段,遠超世人想象。
    按照錦衣衛的說法,打你,還有活命的機會。不打你,才真正是大禍臨頭。
    顧卿執掌詔獄,要收拾周瑛,完全不必親自動手,只需透出一星半點,下邊的校尉力士自會讓周世子好看。
    萬分的好看。
    詔獄大門關起,外人無法打探。
    朝堂卻是開了鍋。
    慶云侯世子被下詔獄,罪名是腳踏先皇御賜之物,大不敬。
    錦衣衛傳出風聲,關在詔獄里的番僧觳觫伏罪,承認同韃靼勾結,借身份之便打探京城消息,慶云侯府亦有牽涉。
    風聲一出,凡同這些僧道有過接觸的勛貴朝官,皆是心驚膽戰,惶惶不可終日。唯恐哪日被人-犯-咬出,錦衣衛拿著駕帖上門。
    如此情況下,朱厚照要處置番僧道士,再無朝臣反對,縱然有零星言官跳出來,不等天子發火,就會被同儕噴回去。
    “如此大奸極惡之徒,似順實悖,妄為出家人!蒙先帝厚恩,不思回報,反-指-示-門下弟子蠹居棋處,搜羅情報,暗通韃靼,不懲不足以震懾諸惡,彰天子之威!”
    “臣附議劉御史之言,請陛下下旨,除邪懲惡,貶惡誅邪!”
    “臣附議!”
    “臣亦附議!”
    片刻之間,文臣隊列站出六七人,俱是請天子下令,嚴懲勾結韃靼的僧道。
    楊瓚站在文臣隊列中,借身側兩人遮掩,揉了揉腰側。
    傷筋動骨一百天。
    腰背上的淤青尚未消散,按照御醫的話講,還要疼上幾天。
    朱厚照坐在龍椅上,半天沒出聲。
    視線掃過要求嚴懲僧道,恨不能當即處死的幾名大臣,嘴角繃緊,目光森然。
    說不殺的是他們,說要殺的也是他們!
    到頭來,都是為了自己!
    在這些人眼中,他這個皇帝算什么?沒長腦袋的-傀-儡-嗎?!
    “咳!”
    立在一側的張永輕咳一聲,暗中提醒天子,不是發怒的時候。
    想起楊瓚前番所言,朱厚照狠狠咬牙,深吸兩口氣,勉強將怒火壓下。
    本想答應朝臣所請,忽然眼珠子一轉,脾氣上來,想殺光這些僧道,收拾干凈首尾?朕偏不如你們的意!
    “諸卿所言甚是。”朱厚照道,“然朕思諸卿前番所奏,同覺有理。此事牽連甚廣,確需嚴查。殺之實為不妥,暫且押在詔獄,令牟斌嚴審。”
    不殺,一天-抽三頓鞭子,照樣出氣!
    尚未歸列的朝臣傻眼,均未想到,天子會用這種方式甩巴掌。
    被自己的話堵嘴,如何強辯?
    劉健三人頗感意外,看著龍椅上的少年天子,各有思量。
    楊瓚低頭,盡量壓下翹起的嘴角。
    他就知道!
    這小屁孩三天不犯熊,渾身難受。不過,這種犯熊方式,倒也大快人心。
    朱厚照對言官不滿,楊瓚亦然。
    先前被言官幾次彈劾,扣一頂“奸佞”的帽子,無端頂上一堆莫須有的罪名,唾沫星子差點飛到臉上。
    在長安伯府養病,便是“同錦衣衛過從甚密”,心懷不軌,隔三差五就要被罵一場。
    楊瓚自認不是神仙,也沒內閣三位相公的肚量,必須記仇!
    天子一錘定音,番僧繼續在詔獄關押。
    牽連到韃靼,慶云侯自身難保,是否能夠翻身,沒人能夠打包票。然侯府歷經四朝,在朝中關系廣布,是否還有后招,同樣無人敢輕易斷言。
    上言的文官退回隊列,握緊朝笏,輕易不敢再言。
    短暫的沉默后,戶部郎中史學出班,奏請水陸糧運之事。
    “凡運河水道,最為要害。然閘官卑微,往來官船豪商得以擅自開閉水閘,阻塞河道,妨礙糧運。”
    “前番戶科查明,濟寧州豪商擅開南旺閘,停舟水上,阻滯軍糧運送。一介商人膽敢如此,況往來官船!”
    “為革-除-弊-端,臣請升各運河水閘閘官品級,于每年糧運繁忙之時,下各府州縣衙門主事至水閘監督。嚴督官夫按時開閉,如有違令,擅自開閘,阻滯糧運者,必嚴懲不貸!”
    史郎中話音落下,楊瓚揉腰的動作驟停,控制不住的睜大雙眼。
    朱厚照沒有馬上表態,轉而垂詢三位閣臣意見。
    劉健三人再次眉尾高挑,眼中閃過疑惑。比起之前早朝,朱厚照的變化實在有點大。
    “回陛下,臣以為,史郎中之奏乃利國之舉。可準。”
    “好!”
    劉健話落,朱厚照立即點頭,極是干脆。當殿發下敕令,準史學所奏。
    群臣默然,頭上都冒出一個-碩-大-的問號。
    經歷太多次變故,一時半刻不敢斷定,這位少帝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
    整場早朝,李東陽一直沒說話。
    直到宦官高宣退朝,才同劉健和謝遷低語兩聲。
    “真是如此?”
    “不假。”
    三位閣老言簡意賅,馬尚書在場,也未必能參透話中含義。
    正同王忠并行,邁上金水橋的楊瓚,突然后頸一涼,停住腳步,回頭張望,滿臉疑惑。
    “楊賢弟?”
    “無事。”
    控制住搓胳膊的-欲-望,楊瓚搖頭,告訴自己應該是錯覺。
    行到奉天門前,后頸再生涼意。
    楊瓚駐足,凝眉看向-闊-長的石路,真是錯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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