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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滂沱大雨下個不停,燈光搖曳,楊瓚立在堂中,深深揖禮。
    “見過六叔。”
    中年漢子同楊瓚不是一支,論血脈,已出了五服。因長居-里中,彼此常常走動,倒也十分親近。
    按照輩份,楊瓚當稱一聲“族叔”。
    “四郎!”
    中年漢子扶起楊瓚,搓著一雙蒲扇大手,滿臉激動,眼圈有些發紅。
    “這些時日,可算是見著了!這是山娃和崗娃,這次和我一起進京,長長見識。”
    楊山和楊崗一同起身見禮。
    他們祖上是楊氏旁枝,比楊慶的血脈更遠,同楊瓚并不熟悉。因讀過兩年書,能識文斷字,族長做主,楊慶進京時便帶上兩人,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楊瓚搜尋記憶,發現對這兩人十分陌生。
    “四郎不識得他們?”楊慶道。
    楊瓚點頭。
    “四郎沒進學時,還和他們一起放過-爆-竹。”楊慶笑道,“后來四郎進了儒學,他們又住得遠,平日里少走動,有四五年沒見,現下才瞧著面生。”
    聽過楊慶的話,楊瓚再仔細打量,對兩人仍是沒有半點印象,只得輕笑,暫時丟開。
    四人坐下后,楊瓚親自執壺,為三人添上溫茶。
    楊慶同楊瓚熟悉,又是長輩,還算隨意。楊山和楊崗則十分拘謹,說話時磕磕巴巴,滿臉通紅,手腳都不曉得往哪里擺。
    聽族人說,四郎是文曲星下凡。只沒想過,會長得這么好,比畫里的人還好。
    見狀,楊瓚下意識想摸摸腦袋,確定一下,自己是不是變了模樣,或是突然長了角,否則,怎么會將對方“嚇”成這個樣子。
    “沒出息!”楊慶知曉根由,用力拍了兩個少年的后背,道,“來之前都說什么來著?拍著胸脯,頭都快點掉。到了四郎跟前支支吾吾,膽子哪去了?”
    “六叔……”楊崗臉色更紅。
    楊山用力捏一把大腿,勉強鎮定下來,道:“六叔,不是我們慫,實是許久沒見,沒想過四郎會是這個樣,就、就……那個……”還是慫了。
    這個樣?
    什么樣?
    楊瓚挑眉。
    “會不會說話?”楊慶瞪眼,又要揮巴掌。
    楊瓚連忙攔下。
    這里可是長安伯府,從長史到門房,十個里有九個是行伍出身,連廚下火夫和柴夫都能耍兩下大刀。哪怕再小聲,堂內四人在做些什么,怕都是一清二楚。
    “六叔,先喝杯茶。”
    攔住楊慶,楊瓚暗舒口氣,對楊山和楊崗笑道:“從涿鹿過來,一路上可安穩?”
    “安穩。”楊土道,“就是趕車的把式不好說話。”
    “對!”楊崗接道,“硬說六叔比他趕的騾子都壯,非要多收五個錢。”
    “咳!”
    楊慶咳嗽一聲,險些嗆到喉嚨。
    這什么話,都在四郎跟前說!
    楊瓚態度溫和,撿著不緊要的事,閑敘兩句。
    說話間,楊山和楊崗漸漸消去緊張,話匣子打開,將一路上的見聞,乃至遇到錢寧的過程,一股腦倒了出來。
    “四郎,那個錢百戶人可真好,又和氣。”
    “對,不是錢百戶,咱們還不曉得四郎住在這。”
    “不是長住,只是暫居。”
    想到留在長安伯府的緣由,楊瓚緩緩收起笑容,看得楊山和楊崗都是一愣。
    “四郎?”可是他們說錯了話?
    “前些時日,京城起了大火。”楊瓚道,“置辦下的宅子毀在火中。”
    “人無事就好。”
    楊慶嘆息一聲,道:“聽祖輩說,成化年間,族中也遭過大火,房子燒了,心疼也有限。幾個能讀書的后生都傷得不輕,斷了前程不說,后半輩子都得躺在榻上。”
    “火燒了整夜,毀掉半座祠堂。有老人證言,看到有人-縱-火。捕快循著線索查到閆家,偏偏找不到證據,還被閆家反咬一口……遭雷劈的閆家!”
    說到這里,楊慶一拳砸在桌上,整張圓桌都顫了兩顫。
    “虧得老天有眼,讓他們遭了報應!”
    穩住茶盞,楊瓚不得不感嘆,自己這位族叔,力氣不是一般的大。
    按照古人的話:真猛士也!
    “四郎在京城,沒見到閆家的情形,見了必要拍手稱快!”楊山道。
    “對!”
    楊崗接過話頭,繼續道:“仗著有族人在京城做官,閆家在涿鹿沒少-糟-踐-人。不只咱們族里,還有幾家都遭過閆家的禍害,一家被逼得成了乞丐,兩家的閨女被害得跳河。”
    “家里人上告,都被縣衙的劉典史暗中瞞下,沒能治罪。閆家人充軍時,都被揭出了出來!”
    “那一樁樁一件件,足夠閆家再死上十回!”
    楊瓚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的聽著。
    楊山和楊崗說話時的樣子,讓他想起楊土。
    “四郎,土娃在哪?先前你不在,我沒敢問。”楊慶突然道,“這回來,他娘特意做了兩雙鞋,托我一并帶來。”
    “六叔,”楊瓚頓了頓,喉嚨發干,艱難道,“楊土……不在了。”
    “不在?”楊慶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奇怪道,“去哪了?為何不在四郎身邊?這娃也不省心。族長早說,該讓個年長的跟在四郎身邊,十二三的娃子,能頂什么事……”
    “六叔。”打斷楊慶的話,楊瓚道,“那場大火,楊土,沒了。”
    不到十個字,楊瓚說得無比費力。
    終于理解話中含義,楊慶當即愣住,剛從包袱里取出的布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沒了?”
    楊瓚用力咬著腮幫,點點頭。
    楊慶沒說話,好半晌,才滑下圓凳,蹲在地上,撿起布鞋,發出一聲哀嘆。
    “這、這讓我怎么和他爹娘說啊!”
    “六叔,楊土是為了救我,才沒能出來,都是我的過錯。”
    “四郎別胡說!”楊慶抬起頭,揉揉眼眶,“要怪也是老天無情!可查出是怎么起的火?”
    楊瓚搖頭,想起錦衣衛查明的消息,壓在心底的痛楚又將上涌。只得用力握拳,死死咬住嘴唇。
    還不是時候。
    楊土的仇,終究要報。但不能告訴六叔,至少現在不能。
    乍聞楊土的死訊,堂內輕松的氣氛一掃而空。
    楊山和楊崗又成了鋸嘴葫蘆,楊慶蹲在地上好一會,才搓搓臉,重新站起身,坐回桌旁。
    莊戶人心思淳樸。
    名為楊瓚的書童,實際上,楊土多被當做族里后生看。猛然聽到人沒了,楊慶很是難受。
    “人葬在哪?”
    “在城西郊外。”楊瓚道,“我本想著,等回鄉省親時,將他一起帶回去。沒想到,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直拖到現在。”
    將包袱放到一邊,楊慶嘆息一聲,道:“四郎幾次送回書信,族里都曉得你有難處。不提在朝廷當官,就是到店鋪做個伙計,也得小心再小心。再者說,不是四郎考中進士,族里的冤情也不會昭雪。”
    “六叔,我有今日,都是仰賴族中。”
    “四郎性子仁厚,族里都曉得。”楊慶的語調終于有了幾分輕松,“四郎還不曉得,報喜的差官到了涿鹿,縣衙里的二尹親自到里中道賀。”
    “縣衙二尹?”
    “可不是。大令忙著審案,脫不開身,也派人送來賀儀。”
    想起當時的情形,楊慶和楊山兄弟都是與有榮焉。
    雖在孝中,且族長不許沒有張揚,但族人的喜意卻是遮掩不住。里中老人都同意,在楊氏祠堂前為立一座功名坊,世代傳續,激勵后代子孫。
    “功名坊?”
    楊瓚吃驚不小,這事他怎么不知道?
    “已報知縣中,族里出錢出人丁,地基打好,這月就能造好。”
    “這……合適嗎?”
    對于牌坊,楊瓚的了解不多,僅止于表彰忠義節孝。他從來不曉得,考中進士也能立牌坊。
    “四郎考中探花,別說涿鹿,宣府都是鳳毛麟角。”楊慶說著,又搓了搓手,“話是二尹說的。當時,里中老人都在。若是不合適,老人也不會提,二尹當場就會否了。”
    “已經開始動工?”
    楊瓚仍是擔心,總覺得這事有些突然,心里不踏實。
    “為何信中未說?”
    “是族長的意思。先瞞著四郎,等建好了,再給四郎準信。”楊慶道,“四郎不必擔憂,族長特地讓人打聽過,造在祠堂前不犯-忌-諱。前朝,臨縣有個二甲傳臚,就在祠堂前立過功名坊。”
    楊瓚點點頭,又聽楊慶道:“另有一件事,族長和三叔都惦記著,讓我問問四郎。”
    “何事?”
    “四郎的親事。”
    “親事?”楊瓚猛的蹙眉,“可是先時來過京城的商家?”
    “當然不是。”楊慶連連搖頭,“那家的閨女不好。為這事-臊-臉,十叔一家出門都抬不起頭。”
    楊瓚不解。
    “可是出了變故?”
    “豈止!”楊慶道,“當初分明說好,先不過禮,也不聲張,等著除服再商議。四郎可都曉得?”
    楊瓚點點頭。
    當初,天子詔令各地,舉送美人入京。
    這門親多是權宜之計。他本以為風頭過去,事情就能了結,莫非這里面還有緣故?
    “這是口頭約定,族里知道的不多,我也是事情鬧起來,才聽族長說起。”
    楊慶臉色變得難看,又是一捶桌子。
    “要我說,當初就不該同意!那商人看著不錯,誰知心卻是黑的!更有個省事的婆娘!那閨女也是面上一套,背地里一行,別說給四郎做妾,端茶倒水都要臟地!”
    “六叔,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楊慶道,“事情說定后,那商人是不是來京城見過四郎?”
    “的確到過福來樓。”楊瓚道,“留下兩只箱子,言為表禮,并未照面。”
    “那就對了!”楊慶怒道,“商人在外邊走貨,家里的婆娘不知怎么得到消息,逢人便說,四郎定下家中閨女,明年就要八抬大轎娶進門,做誥命。還說家里男人給四郎送了兩箱金銀,四郎在京城花用的都是妻家的錢財!”
    楊瓚瞪大雙眼,一時之間,竟忘記如何接話。
    世上竟有這樣人?
    “十嬸見過那閨女,說模樣不錯,性格也好,結果卻是看走了眼!”
    顯然是想到什么,楊慶咬牙,黑紅的臉膛涌上一層厭惡。
    “黑燈瞎火,被人-撞-見和外八道的表哥在后院鬼祟。要是知道羞恥,就該悄無聲息退了親,也好保住臉面。偏做了不承認,還要哭天抹淚,說什么楊氏嫌棄商戶,要毀親另結-官家,設套陷害!”
    “都是黑了心的,自己做下-腌-臜-事,還要帶累四郎的名聲!”
    “就是!”楊崗道,“十爺爺當時就摔了拐杖,十奶奶領著幾個嬸子找上門,抓著那母女要里正做主。”
    “里中的老人都是見證,不是那家的當家男人在外,必是要浸-豬籠!”
    事發之時,楊氏族里炸了鍋。
    說和此事的楊材一家,因和商戶有親,被全族人戳脊梁骨。
    “后來怎么樣?”
    “后來?怕事情鬧大,礙到四郎名聲,族長做主,暫且把人交給里長,關押在土地廟。誰承想,守夜的沒看住,讓那兩人跑了。那家的婆娘非說是族里害命,撒潑要告上縣衙。”
    “告了沒有?”
    “沒有。”楊慶道,“里中都曉得怎么回事。等那家的男人回來,族里老人就要開祠堂,把他們一家都劃出去。”
    古人重名聲,尤其是長久扎根一地,族人血脈相連,一家傳出壞名聲,鬧不好就要連累全族。
    先時,行商家同楊氏結親,知道的人并不多。
    經過行商婆娘長舌,消息傳遍十里八鄉。有說行商好眼力,定下好女婿,也有說好好的閨女送人做妾,爹娘實在狠心。
    眾說紛紜,羨慕的仍占多數。
    沒能想到,幾月不到,就出了這樣的事。
    “三哥心善,我卻瞧著那一家都是黑心!”楊慶恨聲道,“既然有什么表兄,定親便是,何必攀扯四郎!”
    捏了捏額心,楊瓚頓感頭疼。回想前番種種,愈發覺得自己大意,甚至有些-孟-浪。
    這事當真是一團亂麻,稍有不慎,不掉進泥潭也會潑上一身臟水。
    楊慶有句話說得很對,既然有那個表兄,何必扯上旁人。
    看似權宜之計,不礙什么。
    結果呢?
    如有科道御史得知此事,必會奏上一本。九成可能,不會為他說話。紅口白牙,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福生于微,禍生于忽。
    身在朝堂,行走官-場,忘記這個道理,早晚有一天要栽跟頭。
    此事尚能解決,楊慶口中的“親事”,實是更費腦筋。
    斟酌片刻,楊瓚決定先拖一拖,遂道:“六叔剛抵京城,旅途疲勞,先用飯歇息,有話可明日再說。”
    楊慶一路提著心,確實有些疲憊。
    楊山楊崗精神倒好,但在伯府內,左右都不自在,為免給楊瓚惹麻煩,自然是楊瓚怎么說,便怎么做。
    少頃,有伯府家人送來膳食。
    考慮到楊慶三人的身板,廚下多添了兩道葷菜,大桶米飯。
    四人圍坐桌前,舉筷之后,楊瓚發現,朱厚照的飯量雖大,比起楊山和楊崗,仍算不得什么。
    兩刻不到,楊山和楊崗已“吞”下三碗米飯,看樣子,半飽不到。
    咽下口中飯粒,楊瓚默默在心中垂淚。
    果然,吃得多才是-王-道。
    想要七尺壯漢,少則五碗,多則八碗,溜溜縫,能再添半碗。以他不到兩碗的飯量,當真只能望海拔而興嘆。
    翌日,楊瓚早起上朝,楊慶三人無事可做,也不敢隨意出房門,枯坐客房,渾身都不對勁。
    直到伯府長史出現,將三人帶到二廳和后堂間的校場,才有了精神。
    場中,幾名家丁正在練習拳腳,舞-動-槍-矛。拳風襲來,槍--桿-掃過,皆是虎虎生風。
    兩名-赤-著胸膛的壯漢,替換掄起拴著鐵鏈的大石。石頭飛起落地,總能濺起一片塵土。
    馬長史笑著道:“府里家丁都是邊軍出身,和韃子-刀-槍-拼-過。這兩位小兄弟身板不錯,要不要學兩手?”
    聽到馬長史之言,楊慶還好,楊山和楊崗已是雙眼發亮。
    “六叔,讓我們試試,成嗎?”
    楊慶沒馬上答應,轉向馬長史,道:“不好勞煩。”
    “不勞煩。”馬長史仍是笑,低聲道,“楊侍讀身在朝中,身邊總要有信得過之人。誰還能比得過同族?”
    提起楊瓚,楊慶的猶豫立即消失無蹤。
    楊土沒了,四郎身邊總要有人。他不成,楊山楊崗倒可留下。
    見三人下場,馬長史松了口氣。
    伯爺人在詔獄,命令卻來得極快。
    為了完成命令,挑挑揀揀,把府里身手最好的都弄來校場,為此,還損失兩壇好酒,他容易嗎!
    早朝之上,楊瓚亦不輕松。
    昨日地動,幾日內必有州府上報,請求賑災,戶部和光祿寺又要哭窮。
    五日后京衛操演,英國公張懋和兵部尚書劉大夏奉敕簡閱,天子親臨,錦衣衛和羽林衛已在演武場層層把守,嚴陣以待。
    這個時候,宣府兵情送到,韃靼退兵。
    論理,這是好事。
    但滿朝文武,沒有一人面露喜色,反都是憂心忡忡。
    “虜遣五騎至營前,取麻帶及麻布冠示于邊軍,言朵顏衛有指揮投奔,自為諜者,買通京城官員,打探情報,告國有大喪。”
    “虜狂妄,言我-關-禁-如同虛設。今日暫離,他日必麾軍直取京城!”
    軍情讀完,除朱厚照陣陣咳嗽,奉天殿一片死寂,再無人出聲。</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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