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問?”吳郁文狐疑地把槍口放低了半分,心里打定主意,如果這個許一城是個滿嘴胡柴的江湖騙子,就一槍崩了,再換一個五脈的人進來。許一城一伸手,把吳郁文的老帥從九宮里撈出來,用鏟子一撬,棋子應聲裂成兩片木殼,露出一方玉石。許一城把這三樣東西攤在掌心,送到吳郁文眼前,淡淡道:“這都不擺在眼前了么?”
“什么意思?別給我賣關子。”吳郁文的耐心快要到頭了。
許一城把撬開的兩片木殼拋開,只遞給他那片玉石:“雙木雖好,終不如石。”
“啪”的一聲,吳郁文的手槍掉落在炕上,臉色驚駭無比。
黃克武有些不解,這棋子剛才也敲開過一次,怎么這次吳郁文反應這么大?劉一鳴略一思忖,就想明白了,側耳悄聲告訴黃克武:“雙木為林,白玉為石。這是勸吳閻王改換門庭,離開張作霖,改投蔣介石吶……”黃克武這才恍然大悟。
許一城用玉石有節奏地敲擊著木殼,發出“啪啪”的聲音。吳郁文被這聲音攪得心煩意亂,內心如翻江倒海一般。他懷疑這是故意編造出的瞎話,可許一城來之前根本不知道他手里有這么一副象棋,更不知道里頭夾玉,哪能這么巧編出這么一套嚴絲合縫的說辭來?
莫非……這君子棋真跟我有緣分,冥冥之中有天意指示我去投蔣?
國民革命軍節節勝利,奉系將領投降的不少,據說個個混得都不錯。吳郁文早就動過投效的心思,只是他手里沒兵,一個小小的警察廳偵緝處長,入不了那些大軍閥的眼,這才有了斂財跑路的念頭。現在既然這君子棋顯出了征兆,看來投蔣是唯一的出路。可沒門沒路,人家會不會接納……
許一城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素白手帕,俯身把小銀槍包著撿起來,槍柄一轉,遞給吳郁文。吳郁文接過槍,試探著問道:“許先生跟南邊有聯系?”許一城笑道:“談不上聯系,有幾個朋友而已。”早幾個月,如果許一城敢這么說,早被吳郁文抓進大牢嚴刑拷打了。可此一時,彼一時,吳閻王現在聽了這話,非但不敢造次,反而客客氣氣道:“有空不妨幫我引薦一下。”
這句話一出來,劉、黃二人心中暗暗都松了一口氣。五脈這一劫,算是逃過去了。轉念一想,兩人不由暗生敬佩。一個必死之局,居然被他生生扳了回來,之前五脈只是糾結在該不該說謊,無論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條。許一城卻看透了問題的本質,跳開真偽局限,直指吳郁文的前程,一下子豁然開朗。
可劉一鳴心中還有另外一個疑問:“如果吳閻王手里沒有君子棋呢?許一城該怎么說服他?難道這個人已經厲害到隨便見到什么古董,都可以隨口編出一套說辭?”天橋有些算命先生測字玩得好,寫什么字都能拆出想要的意思來,許一城這一手,可比他們要難多了,這人得要有多厲害?劉一鳴不敢往下想。
屋子里一時間無人說話。一陣尷尬的沉默。吳郁文突然有點后悔辦這次壽宴。他本來的打算是做一錘子買賣,大撈一筆直接走人,可若是投蔣,以后還是要在這京城地面兒混,這些豪商可不好得罪得太狠。他有心這次不要錢了,可現在是羞刀難入鞘,這么大陣仗訛錢,卻中途而廢,傳出去會成笑柄,以后再沒人會怕他了。
他猶豫再三,只得拱手道:“許先生,我已與那些商家約好讓寶,貿然取消,恐怕有違誠信,該如何是好?”他是正話反說。許一城盯著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胸口,摸著下巴,似笑非笑。吳閻王被盯得渾身都不自在,心想這個許一城不是有什么毛病吧,只得勉強賠出幾聲干笑,不敢轉身。
許一城收回目光,朗聲笑道:“我倒有個提議,可以讓吳隊長和商家兩全其美。”他笑得有些詭異,吳郁文連忙請教,許一城一指他胸前掛著的文虎勛章:“只要吳隊長舍得這東西。”然后附耳說了幾句,吳郁文大喜,連聲說好。
外院的富商們不知里面情形,惴惴不安地在席間等著。忽然里院里傳來腳步聲。所有人都紛紛把頭轉過去,為首的王老板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先是吳郁文和沈默并肩而行,后面跟著一排士兵,捧著二十來個布包魚貫而出,一一擱在中間的圓桌上。吳郁文使了個眼色,士兵們扯掉包袱皮,露出各色古玩,從宣德爐到玉扳指,從蓮花銅磬到金銀簪,沒一件是重樣的。附近的奉天兵們都抖擻精神,持槍直立。
看來五脈果然是跟吳閻王沆瀣一氣,準備抬高價來坑人了。在場的富商們都看向王老板,王老板虎著臉,心里暗暗咬牙,決定等離開這院子,就到處嚷嚷五脈是江湖騙子去。
吳郁文走到院子中間,抱拳環了一圈,大聲道:“今天兄弟壽宴,感謝各位商界巨子蒞臨,盛意心領。這幾年兄弟我機緣巧合,得了幾件寶貝,不敢獨享,今日特地拿出來與諸位玩賞。”
商人們哪有心思聽他虛情假意地客氣,都忙著在心里計算今天到底得出多少血。不料吳郁文話鋒一轉,痛心疾首起來:“如今時局不靖,生靈涂炭。這幾年咱們北京城里,都出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兄弟我自幼深受教誨,深知仁德為立國之本。所以本人借這次壽宴,決定將所有收藏拍賣,所得善款皆用于資助孤兒院與善堂,盡國民的一份責任。歡迎諸位與我共襄善舉。”
他這一番話,讓商人們都愣住了。自古未聞老虎吃齋狐貍茹素,血債累累的吳閻王,居然開始念叨著做善事了?
吳郁文把胸前佩戴的文虎勛章摘下來,高聲道:“本人這枚文虎勛章,也一并捐出,以示決心。”
文虎勛章是純銀質地,第一層是八角五色旗的光芒,第二層八角立體銀光,第三層是一只翹尾老虎,背景綠地藍天。雖然不是古董,但意義不小。這勛章是張作霖親手頒發的,一直被吳閻王視為無上光榮,走到哪里都戴著,人人都知道這段故事。
現在他連這勛章都捐出來了,看來善捐之事,是要動真格的了。
商人們雖不明白事情怎么變得這么快,但腦子都轉得飛快。原來是逼買,人家說多少錢你就得掏多少錢買;現在是逼捐,但捐多少是你自己說的算。原來幾萬大洋打不住,現在千多大洋就可以解決問題了。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這一千多大洋對窮人來說,是傾家蕩產,但對這些商人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平日里打點官府都不只這些數。他們唯恐吳郁文后悔,忙不迭地紛紛抬手應和。
拍賣得有個底價,這時就用得著五脈了。沈默在一旁坐鎮,說了幾句場面話,幾位家中的鑒定高手紛紛下場。如今沒了壓力,鑒定者自然是實話實說,指出這些物件有舊有新,各自給了個公道估價。底下商人是慈善捐款,也不計較真假,彼此抬舉幾輪,默契地把底價抬起兩三成,就此打住。
一時間這小院里人聲鼎沸,不一會兒工夫,二十幾件貨都拍了出去。商人們心中僥幸,又湊了幾包銀洋給院里的奉天兵做茶錢。奉天兵們得了打賞,也都眉眼嬉笑,肅殺氣氛一掃而空。
吳郁文叉腰站在院子中間,心情很好。雖然得錢不多,還得挪出一部分來做善事,但不至于把這些商人得罪得太狠,而且能獲得一個行善的美名,可以在報紙上大大宣揚一下,對投蔣之事大有裨益。只要自己位子能保住,這些錢從哪里都能賺到,沒什么可惜。
他跟幾位商人應酬幾句,走到沈默身旁:“沈老,這次五脈鼎力相助,兄弟我感激得很。以后有什么難處,盡管來找我。”沈默有些無語,一小時之前,你還兇神惡煞地把我們全族拘在二進院子,現在倒來攀交情了。他含糊地客氣了幾句,吳郁文環顧左右,又問道:“許先生人呢?”
沈默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的是許一城:“哦,他說學校還有點事,先走了。”吳郁文一陣愕然:“學校?他不是你們五脈的人?”沈默答道:“他是,不過跟家里來往不多,現在在清華學校。”吳郁文看看五脈那一群人木然畏縮地站在沈默身后,老鴰似的干笑一聲:“怪不得不太像——不過先恭喜沈老了,此人才學深不可測,以后有這么一位人杰接班,五脈傳承,高枕無憂哇。”
沈默沒吭聲,反倒是身旁的藥慎行嘴角一抽,但終究沒敢說什么。
而此時此刻,劉一鳴、黃克武正在跟許一城敘話。黃克武眼睛尖,拍賣一開始,他就看到許一城從門口悄然離去。他一是不愿意跟那群人多待,二是還有滿肚子的疑惑未解,連忙叫上劉一鳴,追了出去。一直追到胡同口,瞧見許一城在風沙中緩步前行,急忙喊住。
許一城聽到呼喊,停住腳步,轉身等著這兩個年輕人跑到跟前。黃克武搶先問道:“許叔,拍賣剛開始,您怎么就走了?”許一城看了眼胡同深處,淡淡答道:“這里已經沒我的事兒了。”
“他們這是卸磨殺……呃、呃,殺人!”黃克武道。他們親眼所見,許一城從三進院子出來,對沈默說了結果,那些五脈的人臉上如釋重負,卻一句客氣話都不說,對許一城視若無睹。等到沈默和吳郁文一起朝外走,其他人一窩蜂跟上去,沒有一個人來跟許一城哪怕道個謝。
黃克武義憤填膺,許一城卻只是笑了一笑。劉一鳴在一旁仔細觀察,他想,這個人若不是裝模作樣,故作淡定,就是在他心目中,在棄他而去的族人面前揚眉吐氣、掌眼立威這件事,實在是不怎么重要……
“你們倆特意跑過來,不是只為了替我打抱不平吧?”許一城反問。他的雙眸晶亮,劉、黃二人覺得什么事似乎都瞞不住他。
黃克武臉一紅,隨即一臉崇拜地脫口而出:“我想學許叔你的本事!”許一城呵呵一笑,拍了拍黃克武的肩膀:“你二伯玩青銅的眼力天下無雙,走遍河南無敵手;他三叔的書畫鑒賞,連榮寶齋都要請教。五脈里的能人那么多,何必找我一個不相干的?”
“可您比他們都強啊。”黃克武想說具體強在哪,可一時又說不上來,瞪著眼睛朝劉一鳴望去。劉一鳴這才緩緩開口道:“我們不想知道您怎么鑒寶,只想問問您怎么鑒人。”
許一城眼皮跳了一下:“一鳴你說到點子上了,鑒寶容易,鑒人卻難。”說完他手掌一翻,五指朝上聚攏,做出一個捏的姿勢,“鑒寶要究其本源;鑒人要究其本心。想要拿捏住人的心思,得往根兒上倒,弄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最怕什么、最在乎的又是什么,那便可以如臂使指,隨意驅馳——不過,察言觀色,言語動人,買賣人和算命先生最擅長這招了,你們多去天橋溜達溜達,比我這學到的多。”
劉一鳴忍不住又問道:“那君子棋里‘雙木不如石’的預兆,是真那么巧,還是您發現棋里有玉以后,現編的詞兒?”
許一城不禁莞爾:“真有那么神,我不成神仙啦?我在警察廳有個朋友,我先從那兒探聽出吳閻王有這么一副象棋,然后一進屋時邀他下一局,這才慢慢引他入彀——不過古董上咱可沒說假話,那確實是一副君子棋。”
黃克武疑惑道:“您既然都已經說服了吳閻王,讓他取消便是,又何必節外生枝,搞什么捐款呢?”
許一城微抬下巴,嘴角略帶戲謔:“那些豪商平時讓他們捐點錢,跟殺了他們一樣。如今能借上吳郁文的勢,讓他們掏錢做善事還心甘情愿,何樂而不為?”
劉、黃二人同時嘖了一聲。沒想到許一城不只輕輕破開滅頂之災救了五脈,還順手逼著富商們捐出善款。別人想破頭也打不開的局面,他居然還有余力一石二鳥,這份從容和心智,著實令人驚嘆。
許一城說到這里,笑意少斂:“今天這事,你們得小心點,我總覺得透著點蹊蹺。吳郁文跟咱們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這次突然非要抓五脈陪綁,怎么看背后都有文章……”
他這話一說出來,劉、黃二人面色一凜,仔細琢磨一下,這里面確實味道不對。三人同時抬頭,天色昏黃,混沌中仿佛隱著一只如來佛的巨掌,隨時可能扣下來。許一城忽然又搖搖頭,自嘲笑道:“如今有沈老爺子坐鎮,藥大哥打理,又能出什么事?我這也就是瞎擔心。”劉一鳴忍不住脫口而出:“那些人膽小怕事,能有什么用?許叔你不如回來,咱們一起從長計議。”
黃克武眼睛瞪圓,許一城離開五脈的詳情兩人雖然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蹺,沒想到劉一鳴平時說一藏十,今天卻這么大膽。許一城聽了先是一怔,隨即溫和地拍拍劉一鳴的肩膀:“我正在清華跟李濟先生學考古,平時可忙著呢。”
“考古?”劉一鳴和黃克武大眼瞪小眼,對這個詞有些陌生。
許一城豎起一根手指:“考古是洋人傳進來的科學,和鑒寶有點類似,都是格古之學。不過鑒寶歸根到底是門生意,鑒的是值多少錢,圖的是一個‘利’字;考古不以盈利為重,保存文化,純出自一片公心……哎,讓我想想怎么解釋,考古是為國史鑒定,為民族掌眼,大抵可以這么說吧。”
兩人面面相覷,似乎懂了點,又似乎不太懂。許一城爽朗地揮了揮手:“我就住在清華園,你們沒事可以來找我玩。”說完他轉身離開,一會兒工夫,那筆直的身影便消失在黃沙中。
“這就算了?”黃克武有點悵然若失。
劉一鳴鏡片后的眼神一閃,嘴唇挪動:“沒聽許叔說嗎?我有預感,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