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駕到自然是天大的事,我只能迅速去向老葛請假。老葛聽了理由都小吃一驚:“這大冷的天,快過年了,她怎么現在來了?”我心想還能有什么理由,我媽肯定是要來看看我現在啥狀況唄。但臉上裝得跟老葛一樣迷茫:“不知道啊,我媽不會想今年在北京過年吧?”
請完假我就向西站飛奔。路上匆忙給桑梨打電話:“喂!喂!我媽來了,我得把她領回家!”
桑梨那邊一片嘈雜:“臺子搭這邊……對,我要五個布景板,五個!……行我知道了,你跟咱媽好好說,晚上我請老太太吃飯。哎,你說咱倆也同居好幾個月了,要不要向她出柜啊?”
忙成這樣還不忘調戲我一把,這人真是無可救藥了。我對著電話那頭嬉皮笑臉的她呸了一聲,直接掛斷。
北京西站人頭攢動,算一算時間,已然進入春運,連廣場上都擠滿了人,臨時候車廳搭起好幾個大棚,一個連一個。不過這種陣勢如何嚇得住我,哪天的上下班高峰期地鐵站不是這樣啊,我們天天都在模擬春運。
進站口處還有一簇簇的特警和各類武警,特警們打扮都很酷,一身黑衣黑靴黑帽子,手里還端著槍,帶著黑墨鏡,旁邊擺塊牌子,上書四個令人噴飯的大字:禁止拍照。無數趕車返鄉的少男少女手持手機從他們身前戀戀不舍地經過,又遺憾萬分地離開,到底沒人敢把攝像頭對過去。我想,這大概是因為看見特警蜀黍們手里有槍的緣故吧……
我媽乘坐的車次晚點半個小時進站,春運期間,這種晚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我擠在出站口一堆接站人群中,看到LED屏幕上顯示已經進站,等了十來分鐘,還沒見川流不息的出站人群里看到我媽,心里不由有點著急。想給她撥個電話,又發現手機沒信號。西站的地下接站口非常詭異,手機信號一到這就嘭嘭嘭地往下掉經驗值。
不知道原地轉了多少圈,突然信號神出鬼沒地竄出來了,手機一下就撥通了。問了半天,才知道她老人家從南口出來,我卻在北口守了半天。我交待她:“你站南口別動啊,我過來找你。”
離得還遠,我就看見我媽半花白的頭發,穿著件駝色的羽絨服,黑褲子,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旅行包袋子,正遲疑著四處張望。
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覺得心酸。暗暗唾棄自己不中用,人近三十一事無成,還要連累我媽為我操心難過。我以為她經得住任何風波,只顧得自己委屈,還當著羅銳的面跟她打電話,自覺這一招絕妙,一舉兩得。現在想想,那一夜,估計我媽都沒再睡著過。這才兩天,她就不聲不響地自己奔了北京來。老葛說得對:大冷的天,她現在來做什么。其實什么也做不了,可能她就是想來跟我說,曉曉,咱們回家吧。
我沒敢直接過去,先自己躲一邊把眼眶里的水給控了控,然后拍拍臉頰,堆出一個陽光燦爛的笑臉,對著我媽大聲喊:“媽!媽!”
我媽顯然聽見了,她急忙轉著頭看,我已經跑過去了,一把幫她提著旅行袋,一手又挽住她胳膊,還沒等她說話就半撒嬌半抱怨道:“你也不在電話里跟我說清楚,害得咱倆錯了趟,我還以為你會在北口出呢!對了,林皓沒來嗎?他不放寒假了嗎?你路上買的臥鋪吧?多久的車啊?累不累?現在來北京的票好買吧?……”
我媽一句也不答,她就用一只手緊緊攥著我的手,然后一直不停地看我。她看我的眼神那么專注,我差點演不下去了,只好逮著一個問題繼續問:“林皓呢?林皓怎么沒來?干脆叫他也來,咱們在北京過年得了!還有廟會哪!”
她這才開了金口:“林皓還有半年就要高考了,寒假也得補課呢,再說……”她猶豫了一下,我馬上明白了,林皓還不知道我離婚的事。
我終于也靜默了一下,然后問:“那你來北京,怎么跟他說的?”
我媽嘆了口氣,說:“我沒跟他說我來北京了,我就說是單位組織退休職工旅游,出來幾天。”
虧我媽想得出來,哪個單位春運期間組織旅游,是組織擠車去了吧。可見人急了什么都干得出來,我媽退休前還是物理老師呢,理科生也能撒出這么沒邏輯的謊來。
我直接打車帶我媽去了我和桑梨合租的房子里。從我和陳念遠離婚搬到桑梨這來,我倆就合租了這間小公寓。小區環境不錯,房間六十平米,兩室一廳,雖然面積小了點,但衛生打掃起來很方便,桑梨說這是一個朋友的房子,朋友出國了,想找個人看房子,也不缺這點錢,就按一個月兩千租給她。于是我倆分攤一人一千,還包了物業和取暖費用,每月水電都是小數。
現在想想桑梨真是林某人的貴人,這種地段這種精裝修的小公寓,隔壁都是四千大洋起,按我現在的工資,無論如何也住不起。
我媽進了門,先四下里看了看,我把她行李放好,讓她去沙發坐著休息。她說:“坐了一路了,也不累,這是你們租的房?”
回來的路上,我已經跟她說過目前狀況。和大學時的同學合租,此人性別女屬性男,但從外表看基本還是個女的。我媽很看不上我這種沒正經的扮相,呵斥說:“人家好好一個女孩子,什么性別女屬性男的,背后亂嚼舌根。”
我不服氣道:“怎么是背后,我一向當她面也是這么說的。”
我媽對桑梨倒還有點印象,大學暑假時她跟我回老家混過飯。那時我媽就說:“這小姑娘,眼睛黑得像紫葡萄。”后來有一次回憶起這事,桑梨感慨地說:“咱媽眼光真是正,沒得說!”從那以后,我媽在她嘴里就成了“咱媽”。個小姑娘,攀親倒是攀得比誰都快。
趁著我去放行李的空,我媽已經迅速地巡視了一遍屋子。等我剛一回身,她已經在廚房找到圍裙,自己系上去刷碗了——昨晚我和桑梨吃完飯都把碗筷直接往水池里一堆,她去做面膜,我在沙發上思考鐘小八的取向問題。
正打算過去讓我媽別刷了先放那,就看見她順手抄起水池邊的抹布,“啪”地一下打到臺子上,然后扭頭跟我說:“你們這還有蟑螂呢!”
我不好意思地跟她解釋:“夏天比較多一些,現在冬天,很少出現,今兒您是趕巧了……”
以前沒來北京前,我也以為小強這種傳說中的古老生物只存在于南方。直到第一次在桑梨家的煤氣灶臺子上看見一只小強迅疾地爬過去,我大叫:“小強!小強!梨梨你家有小強!”桑梨探個頭進來,淡定地說:“怎么?還不興單身女子養點別具一格的小寵物了?”
從那以后,我就加強了自身心理建設和自我修養,還總結出了一點規律,比如這里的小強是分類的,有兢兢業業工作在筆記本下面的IT小強,有辛勤勞作在廚房的廚師小強,有在衛生間出沒的清潔工小強……有次居然還在書柜里發現了幾只。難怪這種生物能從四億年前存活至今,真是愛學習求進步的標桿。桑梨被我叫進來參觀一番后問我:“小強都知道挑燈夜讀,作為人類,你感覺到了一絲羞愧嗎?”唉,真叫人無地自容。
當然這點羞慚心擋不了我們見一只殺一只的殘暴本性,作為信奉科學派,我倆知道小強光踩死是沒用的,此物生命力之強冠絕古今,死后還會產卵!聽說只有高溫才能徹底將之消亡,我們都要拿火再燒一下。這還是桑梨教我的。那次把小強一拖鞋打死后,桑梨正在拿眉夾修眉,她看我勇猛殺敵后一副管殺不管埋的模樣,便順手用眉夾把小強夾起來,扔到我正在燒飯的火里。接著慢悠悠地用水龍頭把眉夾沖了沖,繼續拿著修眉去了……做女人做到這般不講究,也真算我輩楷模了。
我媽對付小強明顯經驗不足,她倒是眼疾手快把小強拍死了,但尸體還在,她還打算用掃帚掃一下。我連忙阻止她:“這個得用火燒。”然后從桑梨梳妝臺抽屜里翻出來一個小巧的打火機,燒了一會兒才掃走。
我媽看了我一會兒,顯然對我能這么熟練地掌握如此殘忍的生活手段沒什么心理準備,她可能覺得我應該像小時候那樣看見毛毛蟲就嚇得竄進她懷里讓“媽媽抱,害怕”。但現在,我一邊把小強燒出蛋白質味一邊跟她談笑風生,是有點反差。她把圍裙解下來,去客廳打開旅行袋,給我一包包往外拿東西:“這是你以前喜歡吃的,街口老單家的鹵豬蹄,我給你帶了四個。這是燒餅,樓下那家店,開了十幾年的,你小時候最愛吃,每天都要吃兩個,說麥香香得很。上大學的時候,我去看你,還給你帶了十個,你吃得可高興了……”
我想跟她說:上大學時候食堂油水那么少,簡直就只有幾顆油星,那時又長身體,吃什么不香啊?八毛錢一袋的方便面吃著都是香的。現在多大了?
但是看著她一邊絮絮叨叨一邊往外拿吃的,我覺得心口被什么堵住一樣,嗓子也哽住了,說不出話。最后她終于說:“也沒帶多少,想著快過年了,回家吃也是一樣的。”
她是老糊涂了,以為我還像小時候那樣,有什么不開心,給點好吃的就能興奮起來。所以為什么現在女孩子都喜歡自詡吃貨,因為說自己是吃貨,顯得是個欲望簡單的人。其實只有小孩子才是真正吃貨,成年人哪有那么容易滿足。我媽活了大半輩子了,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你說她糊涂不糊涂。
但這世上真是沒有哪一種精明能像她的糊涂這樣令我心酸。我過去默默把一堆吃的收起來,跟她說:“先放冰箱吧,我啃個燒餅,剩下的等桑梨晚上回來一起吃。”
我媽想了想,說:“你也別吃燒餅了,一會兒吃飽了中午飯吃不下。你這附近有沒有菜市場?我去買點菜,晚上給你們做飯吃。”
她又問我:“你請了多長時間假?下午還要不要上班?請假太長不好,要不吃了午飯你先去上班?不用特意陪我,我在屋里也休息一會兒。”
我說:“我下午不去了,今天跟老板請了一天假。你先歇會兒,中午咱們出去吃。”正說著,電話響了,我媽趕緊說:“是公司找你嗎?你要是有事別管我,趕緊去忙。”
我跟她擺擺手,接了電話,小八的聲音傳過來:“林曉,忙不忙?晚上想吃什么?你幾點能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