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靈山腳下的小山村縱然清貧，但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讓它沒有被妖怪侵擾的風險。鳴蟬聒噪，田間百姓忙碌的勞作著，屋中有難得的清涼，幾個孩子將晾干的草藥送進來，玖坐在睡骨的身邊，將其一一分類，或是保存，或是放入研缽中制成藥丸。

　　那日在村口與睡骨搭上話后，玖便借口留在了村子里。憑借著那幾日和楓相處學到的辨識草藥方法，她順理成章成了睡骨的助手，在村中照料著受傷生病的村民。

　　孩子們在放下草藥后，都親昵的擠在睡骨身邊，盡自己所能的幫忙，他們小臉上洋溢著笑容，無疑是說明，他們極是喜歡這個醫生。

　　在分揀草藥的空隙，玖用余光打量著睡骨，他正為一位老人包扎做農活時扭傷的胳膊，老人活動了一下纏上繃帶的手臂，對睡骨贊不絕口：“睡骨醫生真是宅心仁厚，愿意留在我們這樣的村子里為我們治病。”

　　“老人家過譽了，救死扶傷本來就是醫生的天職。”面對老人的贊譽，睡骨笑容溫和又謙虛，他舉止儒雅，又將幾味活血化瘀的草藥包好遞給老人，將煮藥的方式告訴老人后，又不忘叮囑，“往后勞作的時候還是要多加小心一點，如果有不舒服的時候，一定要立刻來找我。”

　　他行止溫和，言辭間也凈是對病人的關切和擔憂，這份仁愛和慈悲就如同一個真正的醫生。可他并不是假裝的，比起七人隊中工于心計的煉骨，這份善意是發自內心的。

　　故而，他脖子中嵌入的四魂碎片才會沒有一絲污穢。

　　誠然，玖正是因為感覺到睡骨體內自己本體的異樣，才會選擇來到這個村子。在七人隊成員的體內，四魂碎片無一不被邪念所污染，他們或者貪婪狡詐，或者陰險兇狠，但只有睡骨，碎片干凈得匪夷所思。

　　一個殺人如麻的雇傭兵亡靈，這樣一個極惡的靈魂竟然讓體內的四魂碎片散發著無比澄澈的光輝。

　　同一個靈魂卻存在極惡與極善兩種極端，就算是玖，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

　　她對睡骨生出了好奇之心，想要近距離觀察他。

　　送走了老人，玖將分揀好的草藥交給睡骨過目，后者細細看了一遍，確認無誤后，對玖微笑：“辛苦你了。”

　　“怎會辛苦？”玖笑容純澈，“睡骨醫生為村民做了這樣許多，我也想要略盡綿薄之力而已。”

　　面對玖的夸贊，睡骨有一分的羞赧，搖頭：“我其實做不了許多。”他從窗戶望向外面，遠處白靈山在一片云霧中，神秘又不真實，“在這樣戰亂的時代，我們每個人都太過渺小，動輒死于戰火波及。我想做的，也不過是盡力救護每一個人、每一條生命。”

　　他語調堅定卻也溫柔，望著白靈山怔怔出神般。屋中的孩子們本是依偎在兩人身邊，又因年歲尚小，聽不懂他的意思，紛紛膩在兩人身邊，頗有些撒嬌的意味。玖并不喜歡被人隨意觸碰，她皺著眉，另一旁的睡骨卻是笑著一一撫著孩子們的小腦袋，言行中是滿滿的關愛。

　　至少此刻，睡骨的靈魂干凈到不可思議，這種干凈，玖在鈴身上看到過。

　　像是從沒有被污染過的高山白雪。

　　這世上可能有連四魂之玉也引不出的惡念么？

　　她兀自沉吟，懷中的女孩子順著她的目光，將視線落到了睡骨身上。女孩“咯咯”直笑：“玖姐姐在看睡骨醫生。”她嗓音脆脆的，仰著小臉咬著嘴兒笑，似乎為自己的發現而得意，“玖姐姐喜歡睡骨醫生。”

　　孩子的無心之語讓氣氛有一點的尷尬，睡骨臉上有一分紅色，輕咳了一聲，對玖投去一個歉意的眼神。玖并沒有在村子里待上許久，但她本就生得美，看她衣著行止，不難看出是貴族家的女孩兒，或許是家道中落才會流落至此。即便不帶任何欲望，這也是個足以讓人關注她的女孩子。

　　對他的目光視而不見，玖低頭看著懷中的女孩，輕笑：“我自然是喜歡睡骨醫生的。”

　　這可是她心愛的玩具，她又怎么會不喜歡呢？

　　孩子們顯然會錯了她的意思，皆是捂著嘴兒一直笑。睡骨給這番揶揄，臉上也越來越紅：“玖姑娘……”

　　她說，她喜歡他。

　　“什么？”玖含笑，那懵懂又純真的笑意宛如不諳世事的孩子，睡骨反倒不好再問出口，只能作罷：“沒什么。”

　　玖只是輕輕笑著，看著睡骨通紅的耳朵，這個男人尚不知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樣的。可蠻骨，還有七人隊的那些所謂同伴，又有誰會縱著他一直保持這樣的醫生形象呢？

　　不過在此之前，玖施施然看向了窗外，村子里一片祥和寧靜，離村子不遠的地方，有清晰的靈力傳來，混雜著些許墓土的冰冷氣息。

　　淡紫色的眸子里殺意一閃而過，不過一瞬又恢復如常，她笑著起身：“睡骨醫生，我出去一下。”她說著，將懷中的女孩扶好，自己則打了簾子要出去，睡骨望著她的背影，喚道：“玖姑娘……”

　　她剛打起簾子，聽得呼喚，轉頭：“睡骨醫生？”

　　她站在門前，屋外的陽光落在半邊身子上，而另外半邊身子在屋中的陰影中，仿佛是站在了分界線上，有些不真實的虛幻感。睡骨張了張嘴，輕聲說：“早些回來。”

　　“嗯。”玖頷首，似乎又想起什么，轉頭問，“睡骨醫生，你生平志向便是救死扶傷。可你我身處的這個時代，死人的事，每天都在發生，或是疾病，或是戰火。”

　　“人命什么都不是，對嗎？”

　　她脆生生的問，睡骨愣了，怔怔的看著她，一時語塞。他囁嚅著，似乎在想應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面對他的遲疑，玖搖頭：“睡骨醫生可以等我回來再進行這個話題。”

　　她說罷，放下簾子，轉身出去了。

　　她從來都是視人命如草芥的，人類這樣愚蠢又無知的生物，不配讓她開心，亦不配讓她生氣。而睡骨手上血債累累，再度回到這個世界，竟然做起了生前最不齒的救死扶傷。懷著拯救人類的想法自我感動。可身處這個時代，在生存地位最為低劣的戰亂年代，人命本來就是沒有絲毫意義和價值的東西，可以被人、妖或者野獸任意剝奪。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法則在這個世界體現得淋漓盡致。而人類，連自保的余地尚且沒有的生物，卻一昧篤信著生命珍貴，要求或者依托旁人布善，譬如白心上人，譬如現下身為醫生的睡骨。

　　善心這種東西，虛偽得令人發笑。

　　*

　　離白靈山越近，桔梗越能感受到力不從心，死魂蟲在身邊不安的漂浮著，遠遠望去，那座摒除一些邪惡的白靈山屹立在前方，白云繚繞，如同仙山幻境。

　　到達山腳下，已經是這具骨灰和墓土燒制成的身體的極限了。自奈落的氣息完全感覺不到之后，桔梗索性辭了一直棲身的小廟，獨自踏上了尋找奈落蹤跡的旅程，追尋著琥珀碎片的氣息，她一路到了白靈山附近，而在這里，她能夠感覺到異常強烈的四魂氣息。

　　這些氣息不僅僅是碎片，還有完整的四魂之玉。

　　奈落生性陰毒，又行事縝密，幾乎是尋不到他半點痛點借以反擊。而謹小慎微如他，斷然不會隨意打開結界露出四魂氣息的。故而，會露出這等氣息故意叫她察覺的，只有那名喚“玖”的玉魂。

　　現下，四魂之玉的氣息更為清晰了，顯然，玖就在附近。

　　如此想著，桔梗握緊了手中的長弓，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警惕。從法師彌勒的猜測和上次在人見城中的交鋒中，桔梗推斷玖是畏懼自己的，所以才會生出囚禁戈薇逼迫犬夜叉殺自己的狠辣法子。但即便當真畏懼，桔梗并沒有萬全把握能夠一擊制敵。

　　和被鬼蜘蛛之心所影響而無法對她痛下殺手的奈落不同，玖行事全憑自己心性，但偏偏，沒有任何事物足以影響她的心……唯有奈落。

　　何況……

　　“何況，在白靈山下，你連站著都已經是極限了。”女孩嬌軟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微風輕拂，道旁的樹林中，身著淡紫色十二單的少女緩緩走出。她沐浴在陽光下，白皙的小臉上是顯而易見的笑意，圓溜溜的眸子微微瞇起，像是一只慵懶的小貓。

　　若非話里全是嘲諷，否則不會有人覺得這個女孩對旁人懷有惡意。

　　對白衣緋袴的巫女露出了一個溫順又乖巧的笑容來，玖慢條斯理的跳落到山道上：“明知道是我，也要來到這個村子？就因為這里是離白靈山最近的所在？”玖嗤的笑出聲來，上下打量著桔梗，眼中是絲毫不加掩飾的輕蔑，“圣潔的巫女變成了怨念集合體，你這冰冷虛假的身子早就污穢不堪，白靈山不會接納你的。”

　　“我若是你，可不敢來白靈山送死。”

　　“送死么？”桔梗揚了揚嘴角，她臉上很少出現這樣帶著譏諷的笑，但面對玖，她毫不掩飾心中的負面，“既然是送死，你不殺我？”

　　“你又怎么知道只有我想殺你呢？”玖反問，她的笑容乖巧又純真，“奈落還等著見你一面呢，要是你死了，我指不定得給他遷怒呢。”

　　她的語氣中有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酸意，桔梗眼中有一絲戲謔：“看來，奈落在意我這件事，讓你心里很不舒服。四魂之玉，你這么在乎奈落一個半妖？”她抬眼看向白靈山，淡淡說，“奈落在白靈山中。”

　　盡管是質詢，但她的語氣過于篤定，遠處白靈山巍然屹立，那股圣潔的氣息讓她心中生出了一絲詭異的懼意——并非是憂心自己會被其凈化，而是這道結界太過澄凈，澄凈到令人感到絕望。

　　污即是凈，凈即是污，善即是惡，惡即是善。

　　純白最容易被染黑，最極端的善往往也最容易沾染邪惡。

　　面對桔梗的嘲諷，玖揚起一個笑容來，她不再看桔梗：“你若想知道，親自踏入白靈山中查看一番不就好了么？”

　　“你在這里就是最好的證明。”桔梗冷笑，“你和奈落還真是一丘之貉。”頓了頓，她迫視著玖，“彼時我將你帶去了另一個世界，你還是借著戈薇回到了世間。流連了數百年，最終選擇了奈落一個半妖。明明對我恨之入骨，卻聽從他的話放過我，甚至不惜跟他一起來到白靈山。現下遇到我了，你卻不殺我，你到底要什么呢？”

　　你到底……要什么呢？

　　自誕生初，她便目睹了締造者的死亡，而后在世間流轉，見到的、聽到的全是極其丑惡的一面。她喜歡并且享受著引出人心中的欲望，誘哄他們許愿，借此得到永生。

　　可永生之后呢？玖覺得茫然。

　　見她不曾言語，桔梗笑起來，笑聲聽起來十分暢快：“四魂之玉，你在乎奈落，身不由己，就如同奈落身不由己的在乎我一樣。”

　　“一個沒有感情沒有生命的東西，居然愛上了一個半妖。”

　　愛？

　　玖看著面前的桔梗，良久，她“呵”一聲笑出來：“愛情？”把玩著長發，她語調愈發慵懶，“愛情……是個什么東西啊？”

　　“鬼蜘蛛為了得到你不惜將靈魂和身體出賣給妖怪，而你將犬夜叉封印了五十年。這就是所謂的愛情？”

　　“說來，怪只怪你婦人之仁，當時放任鬼蜘蛛自生自滅不就好了。”玖露出一個笑容來，“或者，五十年前，一記破魔箭直接殺了犬夜叉就好，好歹是真正的死亡，而非五十年后醒來，迅速愛上了另一個人。”

　　“桔梗，你那些可悲的仁慈與不舍必然會斷送你的命。”

　　“一個愛上了半妖的巫女，為了這個半妖甘愿放棄自己的職責、一身靈力乃至于生命。所以才會有奈落的誕生，這是你的懲罰，你背棄巫女之路的懲罰，你怪不得任何人。”她輕笑，“我永遠不會為了別人而死，誰都不可能。”

　　她輕聲說著，瞥了一眼來時的路，有清晰的人類氣息正在靠近。她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說到犬夜叉，你看起來好像一無所知的樣子……”她不帶殺心，卻惡意滿滿，如同夢囈般呢喃，“戈薇和犬夜叉差點死在我手里呢。”

　　她露出一個純美的笑容，宛如不諳世事的孩子：“只差那么一點……可就救不活了呢。”

　　盡管說得輕柔，但桔梗幾乎是立刻變了神情：“犬夜叉……”五十年前，她親手封印犬夜叉的痛苦仍然時時凌遲著她，但如今真相大白，她有多么痛恨奈落，就有多么依戀犬夜叉。

　　命運的紅線斷了，就再也不可能連接上。

　　但，眼前這個女孩，卻說她差點殺了犬夜叉。

　　桔梗迅速將手伸至箭筒中，只是還未觸及到箭，女孩已經一個錯步貼在了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腕。她握得十分用力，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只纖細白皙的手會有此番力氣。

　　“你憤怒？”玖端詳著桔梗，如同看了什么笑話，“為了一個舍棄你的半妖，你感到憤怒？”

　　“他已經做出了選擇，不是選擇和戈薇在一起。而是，在戈薇面對危險的時候，坦然犧牲你桔梗的性命。”

　　“你的性命對他而言，無足輕重。”

　　桔梗瞳孔微微一縮，片刻后冷笑：“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

　　她很清楚玖的力量，更明白何為蠱惑。可她不是戈薇，即便依戀犬夜叉，她也能夠保持相對的清醒。即便沒有犬夜叉，她也還是那個巫女，圣潔美麗強大。

　　“哎呀，你不信呢。”玖嬌嬌的叫起來，“那咱們賭賭看？”

　　她聲音并不大，但隱隱的，身后有尚且稚嫩的“玖姐姐”遠遠的傳入耳中——幾個孩子見她未回來，便自發來找她。

　　“你是自己跟我走呢，還是要我動手呢？”玖附在桔梗耳邊輕聲問，“我不在意那幾個小鬼的性命，你呢”

　　她話中威脅之意十分明顯，桔梗咬了咬牙：“卑鄙。”

　　“彼此彼此。”玖笑起來，“你這圣潔的巫女利用奈落那顆傾慕你的人類之心多方活動，也配稱旁人卑鄙？”

　　她笑容中陡然染上冷意，握著桔梗手腕的掌心處迅速有紫光溢出，紫光飛快的蜿蜒，剎那間，有白色的光團從桔梗身上飛出。這個一直勉力支撐的巫女在一瞬間便倒了下去，死魂蟲想要為她補充死魂，但白靈山的結界讓它們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我方才便說了，你那可悲的仁慈和不舍會斷送你的命。”

　　玖蹲在桔梗身邊，笑得如得了糖的幼子般：“你放心，我還舍不得殺你。”

　　“要害一個人，可千萬……不能讓他死了。”

　　她笑得輕柔而狡黠，只是不過轉瞬，她臉上立刻換上了焦急的神情，匆匆朝身后喚出幾個孩童的名字，復急切道：“快來！這里有個巫女大人暈倒了。”

　　說罷，她低頭看了一眼桔梗，眸子里是深深的譏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