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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舍人至魏之時,張儀已回魏半年矣。聞蘇秦說趙得意,正欲往訪。偶然出門,恰遇賈舍人休車于門外,相問間,知從趙來。遂問:“蘇秦為趙相國,信果真否?”賈舍人曰:“先生何人,得無與吾相國有舊耶?何為問之?”儀告以同學兄弟之情。賈舍人曰:“若是,何不往游?相國必當薦揚。吾賈事已畢,正欲還趙,若不棄嫌微賤,愿與先生同載。”張儀欣然從之。既至趙郊,賈舍人曰:“寒家在郊外,有事只得暫別。城內(nèi)各門俱有旅店,安歇遠客,容卑人過幾日相訪。”張儀辭賈舍人下車,進城安歇。次日,修刺求謁蘇秦。秦預(yù)誡門下人,不許為通。候至第五日,方得投進名刺。秦辭以事冗,改日請會。儀復(fù)候數(shù)日,終不得見,怒欲去。地方店主人拘留之,曰:“子已投刺相府,未見發(fā)落,萬一相國來召,何以應(yīng)之?雖一年半載,亦不敢放去也。”張儀悶甚,訪賈舍人何在,人亦無知者。
又過數(shù)日,復(fù)書刺往辭相府。蘇秦傳命:“來日相見。”儀向店主人假借衣履停當,次日,侵晨往候。蘇秦預(yù)先排下威儀,闔其中門,命客從耳門而入。張儀欲登階,左右止之曰:“相國公謁未畢,客宜少待。”儀乃立于廡下,睨視堂前官屬拜見者甚眾。已而,稟事者又有多人。良久,日將昃,聞堂上呼曰:“客今何在?”左右曰:“相君召客。”儀整衣升階,只望蘇秦降坐相迎,誰知秦安坐不動。儀忍氣進揖,秦起立,微舉手答之,曰:“余子別來無恙?”儀怒氣勃勃,竟不答言。左右稟進午餐。秦復(fù)曰:“公事匆冗,煩余子久待,恐饑餒,且草率一飯,飯后有言。”命左右設(shè)坐于堂下。秦自飯于堂上,珍羞滿案。儀前不過一肉一菜,粗糲之餐而已。張儀本待不吃,奈腹中饑甚,況店主人飯錢先已欠下許多,只指望今日見了蘇秦,便不肯薦用,也有些金資赍發(fā),不想如此光景。正是:“在他矮檐下,誰敢不低頭!”出于無奈,只得含羞舉箸。遙望見蘇秦杯盤狼藉,以其余肴分賞左右,比張儀所食,還盛許多。儀心中且羞且怒。食畢,秦復(fù)傳言:“請客上堂。”張儀舉目觀看,秦仍舊高坐不起。張儀忍氣不過,走上幾步,大罵:“季子,我道你不忘故舊,遠來相投,何竟辱我至此!同學之情何在?”蘇秦徐徐答曰:“以余子之才,只道先我而際遇了,不期窮困如此。吾豈不能薦于趙侯,使子富貴?但恐子志衰才退,不能有為,貽累于薦舉之人。”張儀曰:“大丈夫自能取富貴,豈賴汝薦乎?”秦曰:“你既能自取富貴,何必來謁?念同學情分,助汝黃金一笏,請自方便!”命左右以金授儀。儀一時性起,將金擲于地下,憤憤而出。蘇秦亦不挽留。
儀回至旅店,只見自己鋪蓋,俱已移出在外。儀問其故。店主人曰:“今日足下得見相君,必然贈館授餐,故移出耳。”張儀搖頭,口中只說:“可恨,可恨!”一頭脫下衣履,交還店主人。店主人曰:“莫非不是同學,足下有些妄扳么?”張儀扯住主人,將往日交情,及今日相待光景,備細述了一遍。店主人曰:“相君雖然倨傲,但位尊權(quán)重,禮之當然。送足下黃金一笏,亦是美情,足下收了此金,也可打發(fā)飯錢,剩些作歸途之費。何必辭之?”張儀曰:“我一時使性,擲之于地,如今手無一錢,如之奈何?”
正說話間,只見前番那賈舍人走入店門,與張儀相見,道:“連日少侯,得罪!不知先生曾見過蘇相國否?”張儀將怒氣重復(fù)吊起,將手往店案上一拍,罵道:“這無情無義的賊!再莫提他!”賈舍人曰:“先生出言太重,何故如此發(fā)怒?”店主人遂將相見之事,代張儀敘述一遍:“今欠賬無還,又不能作歸計,好不愁悶!”賈舍人曰:“當初原是小人攛掇先生來的,今日遇而不遇,卻是小人帶累了先生,小人情愿代先生償了欠賬,備下車馬,送先生回魏。先生意下何如?”張儀曰:“我亦無顏歸魏了。欲往秦邦一游,恨無資斧。”賈舍人曰:“先生欲游秦,莫非秦邦還有同學兄弟么?”張儀曰:“非也。當今七國中,惟秦最強,秦之力,可以困趙。我往秦,幸得用事,可報蘇秦之仇耳!”賈舍人曰:“先生若往他國,小人不敢奉承。若欲往秦,小人正欲往彼探親,依舊與小人同載,彼此得伴,豈不美哉?”張儀大喜曰:“世間有此高義,足令蘇秦愧死!”遂與賈舍人為八拜之交。賈舍人替張儀算還店錢,見有車馬在門,二人同載,望西秦一路而行。路間為張儀制衣裝,買仆從,凡儀所需,不惜財費,及至秦國,復(fù)大出金帛,賂秦惠文王左右,為張儀延譽。
時惠文王方悔失蘇秦,聞左右之薦,即時召見,拜為客卿,與之謀諸侯之事。賈舍人乃辭去。張儀垂淚曰:“始吾困阨至甚,賴子之力,得顯用秦國,方圖報德,何遽言去耶?”賈舍人笑曰:“臣非能知君,知君者,乃蘇相國也。”張儀愕然良久,問曰:“子以資斧給我,何言蘇相國耶?”賈舍人曰:“相國方倡‘合從’之約,慮秦伐趙敗其事,思可以得秦之柄者,非君不可。故先遣臣偽為賈人,招君至趙,又恐君安于小就,故意怠慢,激怒君。君果萌游秦之意。相君乃大出金資付臣,吩咐恣君所用,必得秦柄而后已。今君已用于秦,臣請歸報相君。”張儀嘆曰:“嗟乎!吾在季子術(shù)中,而吾不覺,吾不及季子遠矣。煩君多謝季子,當季子之身,不敢言‘伐趙’二字,以此報季子玉成之德也。”
賈舍人回報蘇秦,秦乃奏趙肅侯曰:“秦兵果不出矣。”于是拜辭往韓,見韓宣惠公曰:“韓地方九百余里,帶甲數(shù)十萬,然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今大王事秦,秦必求割地為贄,明年將復(fù)求之。夫韓地有限,而秦欲無窮,再三割則韓地盡矣。俗諺云:‘寧為雞口,勿為牛后。’以大王之賢,挾強韓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竊羞之!”宣惠公蹴然曰:“愿以國聽于先生,如趙王約。”亦贈蘇秦黃金百鎰。蘇秦乃過魏,說魏惠王曰:“魏地方千里,然而人民之眾,車馬之多,無如魏者,于以抗秦有余也。今乃聽群臣之言,欲割地而臣事秦,倘秦求無已,將若之何?大王誠能聽臣,六國從親,并力制秦,可使永無秦患。臣今奉趙王之命,來此約從。”魏惠王曰:“寡人愚不肖,自取敗辱。今先生以長策下教寡人,敢不從命!”亦贈金帛一車。蘇秦復(fù)造齊國,說齊宣王曰:“臣聞臨淄之涂,車轂擊,人肩摩,富盛天下莫比,乃西面而謀事秦,寧不恥乎?且齊地去秦甚遠,秦兵必不能及齊,事秦何為?臣愿大王從趙約,六國和親,互相救援。”齊宣王曰:“謹受教!”蘇秦乃驅(qū)車西南說楚威王曰:“楚地五千余里,天下莫強。秦之所患,莫如楚。楚強則秦弱,秦強則楚弱。今列國之士,非從則衡。夫‘合從’則諸侯將割地以事楚,‘連衡’則楚將割地以事秦,此二策者,相去遠矣!”楚威王曰:“先生之言,楚之福也。”
秦乃北行回報趙肅侯。行過洛陽,諸侯各發(fā)使送之,儀仗旌旄,前遮后擁,車騎輜重,連接二十里不絕,威儀比于王者。一路官員,望塵下拜。周顯王聞蘇秦將至,預(yù)使人掃除道路,設(shè)供帳于郊外以迎之。秦之老母,扶杖旁觀,嘖嘖驚嘆;二弟及妻嫂側(cè)目不敢仰視,俯伏郊迎。蘇秦在車中謂其嫂曰:“嫂向不為我炊,今又何恭之過也?”嫂曰:“見季子位高而金多,不容不敬畏耳!”蘇秦喟然嘆曰:“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吾今日乃知富貴之不可少也!”于是以車載其親屬,同歸故里。起建大宅,聚族而居,散千金以贍宗黨。今河南府城內(nèi)有蘇秦宅遺址,相傳有人掘之,得金百錠,蓋當時所埋也。秦弟代厲羨其兄之貴盛,亦習《陰符》,學游說之術(shù)。
蘇秦住家數(shù)日,乃發(fā)車往趙。趙肅侯封為武安君,遣使約齊、楚、魏、韓、燕五國之君,俱到洹水相會。蘇秦同趙肅侯預(yù)至洹水,筑壇布位,以待諸侯。燕文公先到,次韓宣惠公到。不數(shù)日,魏惠王、齊宣王、楚威王陸續(xù)俱到。蘇秦先與各國大夫相見,私議坐次。論來楚燕是個老國,齊、韓、趙、魏,都是更姓新國;但此時戰(zhàn)爭之際,以國之大小為敘:楚最大,齊次之,魏次之,次趙,次燕,次韓;內(nèi)中楚、齊、魏已稱王,趙、燕、韓尚稱侯,爵位相懸,相敘不便。于是蘇秦建議,六國一概稱王。趙王為約主,居主位。楚王等以次居客位,先與各國會議停當。至期,各登盟壇,照位排立。蘇秦歷階而上,啟告六王曰:“諸君山東大國,位皆王爵,地廣兵多,足以自雄。秦乃牧馬賤夫,據(jù)咸陽之險,蠶食列國,諸君能以北面之禮事秦乎?”諸侯皆曰:“不愿事秦,愿奉先生明教。”蘇秦曰:“‘合從擯秦’之策,向者已悉陳于諸君之前矣,今日但當刑牲歃血,誓于神明,結(jié)為兄弟,務(wù)期患難相恤。”六王皆拱手曰:“謹受教!”秦遂捧盤,請六王以次歃血,拜告天地,及六國祖宗,一國背盟,五國共擊。寫下誓書六通,六國各收一通,然后就宴。趙王曰:“蘇秦以大策奠安六國,宜封高爵,俾其往來六國,堅此從約。”五王皆曰:“趙王之言是也!”于是六王合封蘇秦為“從約長”,兼佩六國相印,金牌寶劍,總轄六國臣民。又各賜黃金百鎰,良馬十乘。蘇秦謝恩。六王各散歸國。蘇秦隨趙肅侯歸趙。此乃周顯王三十六年事也。史官有詩云:
相要洹水誓明神,唇齒相依骨肉親。假使合從終不解,何難協(xié)力滅孤秦?
是年,魏惠王、燕文王俱薨,魏襄王、燕易王嗣立。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