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錫新印象
無錫是江蘇省著名的工業城市,因地瀕太湖,山明水秀,又是一個著名的風景區,每逢春秋佳日,聯袂來游的紅男綠女,多于過江之鯽。往時交通不便,游錫的多從水道,如清代張寶臣詩云:“九龍山色何媚嫵,坐見白云生縷縷。空蒙散作波上煙,篷窗一夜蕭蕭雨。”又史胄司詩云:“九峰天半落,一棹夕陽過。客為游山盛,船因載水多。溪邊高士宅,月下榜人歌。好趁樵風便,輕船采芰荷。”現在公路四通八達,無論汽車、人力車,都可暢游各處了。
我已與無錫闊別三年了,山色湖光,常縈夢寐。三年來建設上突飛猛進,市容煥然一新,最近又在錫山布置一個大公園,與惠山連接一起。五月七日因與友人同往觀光,作二日之游。
無錫大煙囪林林總總,足見工廠之多,工業的發達;新建筑物也多了不少,多半是工人們的宿舍、住宅、休養所、子弟學校等,對于工人的福利,設想周到。市中心有一個挺大的體育場,關于體育上的種種設備,應有盡有。城墻已拆除了,就在原址造了一條環市的大路,化無用為有用,于交通上貢獻很大。無錫給與我的新印象,是十分深刻的。
錫山雖并不很高,只因山上有龍光寺的一座寶塔,全市到處可見,儼然與老大哥惠山分庭抗禮。我到了錫山之下,不由得想起昔人曾以“無錫錫山山無錫”七字作上聯,征求下聯,一時大家都給難住了,對來對去,總覺不工;后來不知是誰,卻對以“平湖湖水水平湖”,字字工切,這才成了絕對。
最近計劃將錫山和惠山連接起來,統稱為錫惠公園,占地共四百余畝,布置煞費經營,我因笑道:“無錫建設這個大公園,真是燕許大手筆,我們在蘇州搞園林,只能說是做小品文了。”
這個設計確是很偉大;正對著龍光寺寶塔的前緣地上,是裝設大門的所在,門內有一個正圓形的大噴水池,先已造成,中心用許多大大小小種類不同的石塊砌成了一大堆,上面裝著一個大噴水管,向天噴水,四周再有五個小噴水管,分頭噴出水來;而水泥塑就的那個圓形邊框上,又裝著五個小噴水管,向中心噴水,開了機杻之后,每個管子里水柱一齊噴射,煞是好看!不過中心那個大石堆并無美感,我建議把它除去,改用水泥塑成大型蓮花五朵,配以蓮葉六七張,花可漆作紅、白、淡綠諸色,葉作綠色,每朵花心中裝一水管,可同時仰噴;邊框上的小噴水管上,也用水泥塑蓮花一朵,可全作白色,我以為這樣的變換一下,一定是可以增進美觀的。
噴水池的后面,他們計劃建造一座大廳,這是一個中心大建筑物,在這大公園中確是必要的。左旁辟地二十余畝,全種牡丹花,定名牡丹塢;我們以為面積太大了,哪有這么多的牡丹種上去?不如改為百花塢,可種多種多樣的花樹,一年四季,開花不絕,恰恰符合“百花齊放,推陳出新”那句名言;況且牡丹既沒有這么多,而開花的日期也太短,不到十天就凋謝了,倘下了大雨,壽命更短,所以二十多畝地全種牡丹是不適宜的。
我們又建議在大門左右一帶要造些亭榭走廊等,可讓游人歇腳,夏季如果突然下雨,也可就近躲避;我們又建議環山開一小河,與原有的池塘連接起來,在水面比較寬大的所在,可將開河挖起的泥土堆一小島。有了這么一條河,錫山就不覺得太干燥;一面可置辦小船若干艘,供游人打槳作水嬉,那么游園更有興趣了。
錫山本是荒山,樹木不多,近來山上山下已經綠化,他們從各地買了大宗的花樹、果樹、常綠樹來,全都種在這里,好似當作一個樹木的倉庫;可是種的時候,似乎并沒計劃,未免雜亂無章。我因此建議今冬要把它們分門別類,重行布置;在小小的土山上,不妨全種桂花樹,金桂、銀桂、丹桂、天竺桂,聚族而居,使小隊登臨時,作小山叢桂之想。在山坳里較低的所在,不妨全種桃樹,結實的桃花也好,單供觀賞的碧桃也好,使人到了這里,好像武陵漁父身入桃花源了。山坡上較高的所在,不妨全種梅樹,那么梅花時節,這里也就是一片香雪海咧。至于河邊池畔,那么垂柳啊、芙蓉啊、楊樹啊,也可隨處安排,各得其所。此外,數量不多的花樹、果樹,不妨悉數容納到百花塢里去,也不會茫無所歸的。
惠山又名九龍山,因為它有九峰之故,記得二十余年前,我和天虛我生陳栩園丈游惠山,是坐了王巧仙家畫舫去的,我曾記以詩云:“桃花春水泛輕無錫的園林,如榮氏的梅園和錦園、楊氏的黿頭渚、王氏的蠡園、陳氏的漁莊等,全是嶄新的,唯一的古園要算是寄暢園了。園在惠山寺左,明代正德年間,秦端敏公金置,引澗泉作池,聲若風雨,前后二百余年,雖屢次易主,卻并未易姓,仍為秦氏后人所有。清代順治年間,翰林秦松齡(留仙)主此園,與當代名流吳梅村、姜西溟、嚴蓀友等時常賦詩唱和,梅村曾有《秦留仙寄暢園三詠》之作,《山池塔影》云:“黛色常疑雨,溪堂正早秋。亂山來眾響,倒景漾中流。似有一帆至,何因半塔留。眼前通妙理,斜日在峰頭。”《惠井支泉》云:“石斷源何處?涓涓樹底生。遇風流乍急,入夜響尤清。枕可穿云聽,茶頻帶月烹。只因愁水遞,到此暫逃名。”《宛轉橋》云:“斜月掛銀河,虹橋樂事多。花欹當曲檻,石凝折層波。客子沉吟去,佳人窈窕過。玉簫知此意,宛轉采蓮歌。”此外,又有一般詞客,在園中集會填詞,陳其年曾有《秦對巖攜具寄暢園舉填詞第三集》一詞,調寄《醉鄉春》云:“銀甲鬧時偏悄。綠水昏時勝曉。雙粲枕,百嬌壺,好景世間都少。 人對燭花微笑。袖向
我與陳栩園丈初游寄暢園,就有好感;但見一株株的古樹參天,老翠欲滴,園中有池一泓,種著蓮花,紅裳翠蓋間,游魚可數。我們坐在知魚檻闌干邊啜茗,大吃四角菱,津津有味。對岸池邊有二古樹,同根相連,枝葉四布,好似張了一個油碧的天幕;栩園丈說:“這就是連理樹;我往年詠之以詩,曾有‘四百年前連理樹,夜游應憶舊紅妝’之句;因為我看了這一株有情的樹,就不知不覺地想起林黛玉、崔鶯鶯一類的多情女子來了。”詩人們的心,往往會想入非非的。池的一隅,有一株很粗的紫藤,繞在古樹上,像龍一般蜿蜒地盤上去,大約也有數百年的高壽了。
這一次我到了園中,見那一株連理樹矯健如故,那一株老紫藤也依然無恙,那一塊美人石也仍在原處,石身苗條,真像一位林黛玉型的美人一樣;可是被一株紫藤蒙絡著,幾乎瞧不出那窈窕的腰身了,還該好好地修剪一下才是。我們建議此園最好回復它的舊面目,可將新堆的假山和圓洞門全部拆除,把蓉湖公園中擱在地上投閑置散的幾塊大型舊湖石搬運過來,再盡力搜羅一些較小的湖石,請名手重行布置。
太湖三萬六千頃,汪洋浩瀚,雄壯非常,與杭州西湖的嫵媚,各有千秋。無錫的好處就在于有很多地區,都沿著太湖,而太湖之美,無論是春夏秋冬,四季皆同,湖上風光,總使人覺得爽心悅目的。記得某一年游無錫,我在萬頃堂上癡望太湖,那時正在清晨,見湖上曉色迷蒙,恰如美人兒棠睡未醒,不由得大呼妙妙;就忙著趕到湖邊,買棹往黿頭渚去。詩人荊夢蝶兄,曾以一絕句見贈,有“周郎雅負鴟夷趣,又向湖天泛畫橈”之句,竟把我與范大夫相比,無奈并沒有西施一舸共載啊。
無錫不但占有了大部分的太湖,而西北更有芙蓉湖,簡稱蓉湖,因此無錫又有蓉湖之稱。有名的黃婆墩,一名小金山,就在蓉湖中,風景不惡,當年所有畫舫,也都停泊在蓉湖里的,有女如云,笙歌處處,不減秦淮舊板橋,曾有人詠以詩云:“簫鼓幾船唱晚涼,蕩橈把舵老徐娘。鬢影黛影依然好,印得蓉湖水亦香。”可是一九四九年以后,大家提倡正當的文娛活動,已沒有這種荒唐的行樂了。蓉湖面積較小,而也有清幽的去處,足供流連的;如清代詞人楊蓉裳有《洞仙歌》詞《憶蓉湖》云:“故鄉云水,憶蓉湖佳絕。滑笏波光漾春色。何時歸?計準小坐苔磯,衣塵浣,俯照明漪千尺。 昨宵清夢好,柔櫓咿啞,驚起輕鷗度環碧。略彴夕陽斜,穿過前灣林影外,煙巒層疊。有三兩漁舟傍桃花,看網出銀鱗,一罾紅雪。”市內舊有蓉湖公園,至今尚在,雖已失修,卻也質樸可喜;有好多老樹和杜鵑花,都是很難得的。
漁莊和蠡園已打成一片,修葺一新;一條曲折的長廊,很為可愛,它就把兩個園子像連鎖一般連起來了。壁上的漏窗,全用瓦片砌成種種圖案,各各不同,足見工人的智慧。漁莊方面新建了四座對照的亭子,紅紅綠綠的,似乎過于富麗;可是兩園都借景于太湖,而且是太湖最美的所在,這是可取的。
黿頭渚并沒多大變動,在無錫園林中仍可獨占鰲頭,因為它地點選擇得特別好,真的是湖山勝處,我最愛燈塔附近伸入水中的一帶磐石,坐在那里望湖,真可把俗塵萬斛,全都洗盡,而胸襟也頓覺拓寬了。記得對日抗戰以前,曾和摯友蘭君來此,小坐飛云閣上,記以詩云:“黿頭渚畔小勾留,萬頃煙波綠上樓。記得臨流曾密誓,五湖一舸作仙儔。”匆匆二十年,此愿難償,此游也不可復再了。
從黿頭渚最高處抄過山后去,據說是充山所在,見有一片松林,全是短小精悍的老松,可作盆栽,直看得我饞涎欲滴。一路過去,又到了一個湖山勝處,俗稱陳家花園,據聞先前有粵人陳某在這里慘淡經營,后因抗戰作罷,荒廢至今。他在山頂造了一亭,三面見湖,又種了不少花樹果樹,蔚為大觀,而布置泉石,也別具匠心,要是好好地整修一下,那么與黿頭渚可以媲美了。
1684—16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