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葉抄 !
她心滿意足,平靜安寧,小心肝兒自然也跳得平穩(wěn)自在。眼角忽然瞥見遠處懷玉的馬車還在,他正拄著頭,靜靜地看往這里。
她嚇了一跳,趕緊將手放下,想想不對,忙又抬手撣了撣心口處的衣衫,裝作是衣衫上沾了灰的樣子。
八月風(fēng)暖水暖,花正香草正綠,樹上云下啾啾鳥聲碎。見到那個傻女子從鋪子里慢悠悠地出來,走到鋪子門口,整個人立于日頭之下,一手拎著米糕,一手按在心口上時,懷玉的心,就那么怦然地動了一動,心動砰然有聲,清楚而又分明。
就像那一日,他初來七里塘鎮(zhèn)時,在人群散盡后看到她如青蔥般盈盈而立的身影及那一雙冷清清的眸子時,他的心在那個時候就已悄然地咯噔了一聲,情難自已地動了一動。
青葉走到懷玉馬車旁,垂首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聲跟他說:“這下我真走啦。”
懷玉探頭出來問她:“傻小葉子,可明白了?”又看著她的眼睛,緩緩說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這個道理不是他一個人懂;對糟糠之妻不離不棄的,這世上也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才能做到。”
她腦子里轟地一聲,霎時想哭又想笑,想要分辨,想要同他大聲吵鬧,張了張口,卻發(fā)不出聲音來,手上的米糕卻拎不住,“砰”地一下子砸到腳面上。她伸出兩只手看了看,手掌在微微地顫抖。
他伸手將她抓住,往跟前拉了拉,向她耳旁柔聲叮囑道,“咱們八月十八咱們啟程返京,記得早些回來,嗯?”
她深吸一口氣,眼圈兒一紅,將他的手臂猛地一甩,扭身走了。
夏西南貼心無比道:“哎呀,殿下怎么將她放走了?若叫她又跑了可不又是麻煩?”
懷玉拄著頭,睨他一眼,輕輕笑出了聲。
夏西南便又笑問:“殿下,今日可是有什么高興的事兒?”
懷玉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在這個地方,本殿下的心里頭,冬日走了春日來了,花開紅了草長綠了,天上云朵悠然水里魚兒自在。你可明白?”
夏西南搖了搖頭,老老實實道:“不甚明白。”琢磨了一會,走開兩步,悄聲去問蹲在路旁休憩的馬夫呂二官,“今日是八月初八,時值仲秋,我沒記錯吧?”
呂二官忙站起身,點頭笑道:“正是,還有幾日就到中秋了,我昨兒買了幾塊月餅嘗了鮮,蓮蓉蛋黃餡兒的。嘿嘿。”
青葉先去了一趟雜貨鋪子,買了些香燭紙錢,又去了一趟黃府。黃府的匾額已被摘下,如今成了無名的府邸,出名的兇宅。大門口的這條路即便大白天日的也沒什么人走,鎮(zhèn)上人寧愿繞遠路,也不敢走這兇宅門口的大路。
因大門貼了封條,不得入內(nèi),她便向遠遠跟在身后的兩個人招手。那兩個人從她出了米糕鋪子時便跟著她了。一個人她認識,是東升,另一個卻是從未見過的生面孔。
東升遲遲疑疑地跑上前來。青葉問:“不知這府內(nèi)可能進去看上一看?”
東升道:“這封條是官府貼上去的,咱們卻不好隨意進出,若是想進去,得去稟報殿下,殿下只怕也得知會官衙一聲才成。”
青葉道:“罷了,我便燒在這門口也一樣。”果真在府門口燃了一把紙錢,闔上雙目,口中念念有詞,待一堆紙灰被風(fēng)吹走,揚揚灑灑地飄遠不見了,這才往鎮(zhèn)東去了。
青葉從門口石頭底下摸出鑰匙開了門進去,家中擺設(shè)還是原樣,只是各處都落了一層浮灰,不過才幾日沒回來,四處都灰蒙蒙的,使人心生蕭索落寞之意。
她打水把家中里里外外都擦洗了一遍,收拾完畢,拎著臟水去門口潑時,正巧碰見朱琴官出門。朱琴官一看見她,立刻拎了裙子跑來,往她身上捶打,咯咯笑道:“你不是說再也不回七里塘鎮(zhèn)了么!怎么才走了這幾日工夫就跑回來了?我還以為一輩子也見不著你了呢!”
話未說完,卻又哭了,忙抽出帕子來擦眼淚擤鼻涕,不過幾下,便將臉上脂粉都擦了個七七八八,露出蠟黃的臉色來,她自家卻不曉得,遠遠地瞧見守在青葉飯館門口的兩尊門神時,立時換了一副聲氣,甩著帕子,嗲聲嗲氣地問道:“喲,這兩位是誰啊,看著倒面熟得很。”
青葉問:“……那之后,你可有聽說過什么消息?”
朱琴官又紅了眼圈,慌忙拿帕子捂了嘴,哽咽道:“我病了一場,浴肆也沒修整好,連著幾日都沒能開門做生意……漠沙都已死了,我還有什么好打聽的?我還不至于吃飽了撐的去問那葛珠仙的死活——想來也難逃一死。”
又冷笑說:“如今這鎮(zhèn)上的人都嚇破了膽,生怕受了牽連,擔(dān)了干系,沒有一個敢去給漠沙燒個紙的!也不想想從前,這鎮(zhèn)上有哪一家沒受過他的恩惠!因著他,這兩年都沒怎么被倭寇搶過了,便是小偷小摸也少了許多。說到底,都是些沒良心的人!古話說人走茶涼,再沒錯的!”
青葉愣怔許久,只覺得脊背漸漸發(fā)冷,日頭雖大,卻照不到心底,半響方勉強問道:“……我送你的雞還在么?”
朱琴官道:“臟得很,下了蛋又要拼命叫,吵得人心慌,被我燉了雞湯補身子了,肉有點老。”提著裙子又扭著走了。
青葉嘆口氣,拎著水桶回屋,轉(zhuǎn)眼又走出來,對門口的兩個人道:“外面太陽大,你們進來罷。”
東升求之不得,忙帶著另一個進了屋子,各尋了一把椅子,坐到了門旁,還是門神兩尊。
青葉灑掃收拾好,去街上采買了菜蔬,回來后將飯館兩扇大門敞開。七里塘人家又開了業(yè)。甘仔得知消息,一陣風(fēng)似的跑了來,拉著東家的手就是一通哭。
開門時正好趕上午市,倒做了兩桌生意。客人吃飯時,東升兩個就上上下下地盯著人家看,把人家給看得渾身不自在,吃完會了賬趕緊走了。青葉無奈,便將他兩個趕到柜臺后頭去坐著,僅露了個腦袋出來,看著倒好多了。
客人走后,青葉燒了兩個拿手小菜,叫甘仔端出去,招呼那兩尊門神吃了。東升受寵若驚,便對甘仔也和顏悅色了好些,頗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到了晚間,竟是一個客人也沒有,青葉也不急,與甘仔說說笑笑,又好酒好菜地招待東升及他同伴兩個人吃了。東升心中暗暗歡喜,心道苦盡甘來,這回終于撈到個小小的美差。
如此到了第三日,青葉將東升叫到柜臺,噼里啪啦一通算,將算盤指給他看:“這幾日你們兩個的飯錢算下來共三十五兩銀子,咱們也算是熟人,便將零頭抹去,收你三十兩整罷。”
東升傻了眼:“原來咱們的飯食是要收銀子的?”
青葉看著他,奇道:“我開飯館做生意的,哪有白給人家吃喝的道理?你若是我請來看門護院的倒也罷了,我可有請過你?”
東升:“……你這個價錢也未免太貴了些,抵得上我半年的餉銀了。再者,我兩個身上的銀子加起來身上也沒有這么多。”
青葉道:“你若拿不出現(xiàn)銀,可拿值錢的古玩首飾來抵。”
東升咬牙:“罷了,我叫人回去支來給你便是。”回身便叫他同伴回去找夏西南支銀子。
他同伴作難道:“我沒那么大臉面,還是大哥你回去一趟罷。”
東升無奈,只得交代他同伴好生看著,這才走了。東升走后,青葉從后廚端出一碗冰糖燉雪梨來給那個侍衛(wèi)。那侍衛(wèi)一張黑紅臉,濃眉大眼,一臉憨厚模樣。他左右看看,不敢伸手接。青葉笑:“放心,這個不收你錢。”
那侍衛(wèi)這才笑笑,道了一聲謝,伸手接過,吃了兩口,又抬頭不好意思地笑笑。
青葉坐到他對面,拄著頭對他笑道:“眼下已是深秋,正是季節(jié)交替之時,白日里雖還有暑氣,早晚卻涼得很,切不可受了涼。”
那侍衛(wèi)笑道:“褚姑娘真是好人。”又道,“褚姑娘怕是還不知道吧,我叫東風(fēng)。”
青葉道:“你們名字起得倒好。”
東風(fēng)道:“我與東升大哥的名字都是殿下給起的。咱們幾個從小兒便跟著殿下了。”
青葉便又隨意問了他老家哪里,家中父母可還健在等。東風(fēng)并不答她的話,只含糊道:“夏常侍不許咱們多話,怕咱們說話粗魯不小心沖撞了褚姑娘。”
青葉笑道:“喲,咱們開飯館做生意的,哪里還怕人家沖撞!”見他將一碗冰糖燉雪梨吃光,又站起身鄭重道謝,噗嗤一樂,“這個也值當你道謝,我晚間再燉一碗給你,直到你咳嗽好了為止。”
東風(fēng)又連忙道謝。
青葉莞爾一笑,道:“……其實我也有些私心,我是想要你幫個忙。你大約也曉得,鄭四海一家與我是故交,我與他的夫人葛珠仙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大我?guī)讱q,處處愛我護我,與我情同姐妹……我前兩日已去為鄭四海燒了些紙錢,但是卻不曉得葛珠仙葬于何處,因此無法為她燒。你們成日里在外跑動的,也認得人……”青葉看著他的眼睛,軟聲細語道,“因此,能否請你到葛珠仙的葬身之處,替我給她燒些紙錢?如此,也不枉我與她姐妹一場。”言罷,站起來,向他斂身鄭重行了個禮。
她眼中隱有淚光,嗓音微顫,白著一張俏生生的小臉。東風(fēng)心頭一熱,便忘了夏西南的交代,張口便道:“若是鄭四海倒也罷了,他就葬在這鎮(zhèn)郊,我便是為你跑這一趟也不費什么功夫。只是葛珠仙那里卻有些麻煩……”撓撓頭,苦笑道,“她被胡必贏擄走,逃到金陵一帶,后來跳江死的,據(jù)說尸身打撈上來時,已被泡得不成樣子了……殿下說她也算是奇女子一名,便命人將她厚葬于金陵了……這叫我去哪里燒紙去?依我說,褚姑娘若是有心,便是在自家后院燒些,她若地下有知,想來也必會體諒褚姑娘的難處的。”
青葉點頭,輕輕笑道:“原來是這樣,果然是這樣……我知道了。既然這樣,我也不為難你了。”起身端了空碗,慢慢往后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