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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師父收進小師弟那年,霍無蹤早已作為同輩弟子中的佼佼者,在修仙界展露了一些頭角。
那日,師父遠行歸來,只見她身邊,已跟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少年。
那少年不茍言笑,天生沉靜,眼底似有夜雪。
他身上的衣裳很樸素,像是鄉野之民。
這樣一個孩子,站在師父這般一身素白、氣質華清的上仙天女身邊,未免顯得格格不入。但奇怪的是,他這么小的年紀,看上去以前也未見過什么世面,可初次踏入與凡塵不同的避世仙境,居然也未顯得十分驚奇。
此刻,少年站在師父身邊,仍然十分安靜,倒顯出幾分與眾不同的淡然。
霍無蹤昨日趁師父不在門中,偷偷跑到后山喝了不少酒,這會兒仍是酒意微醺,細長的眸子朦朦朧朧的。
他略帶調侃地道:“師父這莫不是一時興起,撿了個孩子回來玩玩?”
師父頷首,輕輕道:“算是吧。”
她垂眸,輕描淡寫地解釋道:“昨日我歸山時,路過蜀中一地,偶然看到這個孩子與十來個男孩發生了沖突。
“那一群凡間的孩童,大部分年紀都比他大,可他手上只拿著一根小木棍,居然絲毫不顯弱勢,一刻鐘后,就將那些人都趕跑了。
“我看他比劃木棍的姿態,手中非劍,可身上竟隱約有了不凡的劍氣。那儀態著實令我驚奇,我便去那村中問了問。村中的人告訴我,這孩子向來沉默寡言,不善與人來往,但偏偏相貌十分端正,頭腦也頗為聰慧,便引了其他孩子的嫉妒,時常有霸道的孩童要找他麻煩。
“起初大人還擔心,可后來發現,這孩子居然從來沒有輸過,也就隨便他們了。”
霍無蹤漫不經心地道:“聽上去,是個不得了的可塑之才啊。”
“我也這么想。”
師父說。
“所以,我就將他領回來了。他家中有六七個兄弟,本也家貧,他的父母見我愿意帶他去修仙,都感恩戴德,沒怎么勸說,便讓他跟我走了。
“今后,他就是你的小師弟。你姑且帶他去換一身衣裳,再讓仙侍收拾一個空著的院落出來,明日起,我會正式教他習劍。”
霍無蹤笑應道:“好。”
只是說到這里,師父又稍微停頓了一下,若有所思道:“不過,說起來,臨行之前,這孩子的父母叮囑我說,這孩子樣樣都好,唯有性子上稍有問題。說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喜歡偷懶、做事沒有恒心、特別不喜歡和別人相處之類的……也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意思。”
霍無蹤聽到這里,酒意倒有些散了。
他稀奇地打量著這個孩子,那少年雖是布衣,卻一派出塵清冷之相,怎么看都是他日金玉之材,倒想象不出會性情懶惰。
許是他父母怕仙人挑剔,先自謙自貶一番,免得神仙抱的期待太高,日后達不到吧。
*
須臾,那少年換了身衣裳,又重新被領到師父面前。
仙侍給他穿了身白色的弟子衣,修身體面,極襯他的氣質。
換下原先那身粗衣后,蒙塵的美玉開始展現出他真正的美好來,少年白衣勝雪,儀態清雅,竟似月光照入泉水,天然合該如此。
師父見了,亦十分滿意。
她微笑著道:“不錯,很適合你。”
然后,她又道:“你姓花,原本的名字,我覺得有些俗氣。既然如今你已入了我凈月門,就算踏上仙道,我想也該與過去揮別。今后你會成為劍修,我便以‘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這首詩,來應你的名字。
“今日起,你便叫花千州吧。”
少年沒什么意見,應道:“是。”
【2】
花千州的師父,名叫白拂明。
她的心劍名為破曉劍,一手靜心劍術名震天下,在當年修仙界公開的劍修名簿上位列第一,乃是一代上仙。
此人嗜白,常以純白紗衣與白頭紗世人,仙氣飄飄,正是云中天女。
她收下花千州為徒后,花千州也隨她常著白衣。
白拂明教花千州劍術,花千州學得很快。
白拂明本人的劍術固然高明,但她其實并不是太擅長教弟子,在這一點上,沒有人比已經跟隨拂明上仙學劍數十年的霍無蹤切身體會得更清楚。
白拂明人如天上月,可在教導弟子的言辭上,她卻出乎意料得笨拙,而且她本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只見白拂明領著花千州練劍,她腳尖白靴踏風,劍氣掃過,凜然如清雪卷空而出,她身上白紗飛起,一身氣質寒冷鋒銳,玉質冰清。
她一邊演示,一邊口中教導:“舞劍時,想象眼前有一排餃子,餃子落入魚池中,一只餃子,兩只餃子,三只餃子……所有餃子都掉進去以后,飛空,起劍,劍隨魚池動,再將餃子從魚池中快速挑起!千州,你聽明白了嗎?”
花千州:“……?”
少年木訥地站了一會兒,最后,他拿起木劍,照著師父先前比劃的樣子模仿了一遍,劍風掃過,掀起寒風一陣。他一身白衣隨風而動,發絲飛揚。
少年不太確定地問:“……這樣?”
白拂明欣慰而笑,道:“不錯,你完全領悟了。”
霍無蹤在旁邊懶洋洋地叼著狗尾巴草,看得嘖嘖稱奇。
師父那一套講解說法,他至今都完全摸不著頭腦。什么餃子什么粽子的,還動不動就魚池……餃子和魚池到底和劍到底有什么關系?
但師父自己好像一直覺得自己的例子十分平易近人、深入淺出,特別有利于弟子理解,要是說聽不懂,她還會大受打擊,表現出非常無措自責的樣子……霍無蹤實在不忍心看她那樣的表情,所以后來都假裝聽懂了,后面再自己私下琢磨。
沒想到這個小師弟,第一次聽師父的課,居然就毫無障礙地聽懂了,還學得這么快……這難道就是劍術天才之間的心有靈犀一點通?
霍無蹤正圍觀得興致盎然,卻見師父教完師弟,一雙冷眸又看向他的方向。
師父道:“無蹤,該你了,過來。”
霍無蹤一慌,忙將口中的狗尾巴草吐掉,一把拿上劍,走過去。
只聽師父一本正經地輕聲對他言道:“無蹤,今日教你的劍法,你要將它想象成一個有翅膀的大白饅頭……”
*
等霍無蹤從師父那令人迷惑的教學中解脫出來,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后了。
霍無蹤大汗淋漓。
師父回仙居去休息了,但師父剛才說的話,他還沒太弄懂,所以他決定留在練功臺這里再鉆研一會兒。
然而,正當他長出一口氣,打算繼續練習的時候,卻見那個淡漠的小師弟拿起木劍,便打算回去了。
霍無蹤意外道:“你這就走了?不再練練?”
“嗯。”
小師弟清冷地應了一聲,臉上沒什么表情。
“我想回去睡覺。”
“你好像只跟師父練了兩遍吧?”
“我會了,這樣就可以了。”
言罷,花千州徑自離開。
霍無蹤望著師弟的背影,倒有些意外。
他以往見過的劍修,都對練劍萬分癡迷,不要說有師父教,就算沒有師父,他們也能日復一日地不斷練習同樣的劍術、精益求精,就連吃飯都抱著劍不放的也大有人在。這個師弟,倒是灑脫。
不過,師弟他天賦異稟,或許想法和常人不同也未必。
霍無蹤看了他一眼,沒有在意,便自行練習去了。
【3】
凈月門是清修之地,地廣人稀,遠離俗世。
師父拂明仙子在仙門之中,有兩件愛物。
第一件,是種在凈月門高臺上的萬年櫻花樹,枝干粗壯,花葉繁茂,傲立在山巔上,花開如霞飛。
第二件,是練功場旁邊蓮花池中的五尾大錦鯉。它們據說是師父從魚苗開始養的,至今條條都有人長,十分巨大。
平時,拂明仙子這兩樣心愛之物都有仙侍專門照料,不過,有時候仙侍忙不過來,也會由弟子代勞。
霍無蹤就是出了名得好說話,而且他不僅愿意代勞,有時還會主動攬活。
這日,他主動幫師父喂了池中的錦鯉,從師父那里領了酬勞,就輕快地下山去買酒喝。
師父不喜門中弟子飲酒,買了酒若是明目張膽地喝,多半是要被罵的。所以,他灌滿酒壺后,又四處逛了逛,在山上找了個僻靜之處,躺在樹上悠哉地喝起來。
誰知,喝到一半,卻聽到不遠處傳來打斗之聲。
霍無蹤眸子一瞇,將酒壺掛在腰間,就飄過去看情況。
誰知,到了喧嚷之處,他看到與人沖突的不是別人,竟就是那剛入門的小師弟。
花千州手持沒有攻擊性的木劍,以之對陣十余個真刀真槍的匪徒。
他目含霜雪,十歲上下的少年個子不高,只會幾招師父剛教的劍術,剩下的全憑本能,居然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身處劣勢,卻絲毫未落下風,反倒顯出幾分仙意,讓歹徒起了怯意。
霍無蹤暗暗吃了一驚。
那十幾個男子皆是山匪模樣,蒙著面,年齡從十來歲到二三十歲不等。
如今凡間動蕩,四處饑荒,百姓吃不飽,心中便有怨氣,走投無路之下,難免就會有人鋌而走險,上山走上邪路。
霍無蹤一看這情景,就明白了。
小師弟剛拜入師門不久,身上靈氣還不明顯,不太看得出是修仙人,但師父已經給他換了衣裳,瞧著體面起來,乍一看會像個家境不錯的富人公子。
這些人看他一個人在山上走,八成誤以為他是個離家出走的頑劣少爺,想將他綁了索要贖金,倒沒想到碰上個硬茬,如今僵持不下。
凈月門一帶有仙人庇護,大多數時候都很安全,但世道一亂,避不了就是會有人走投無路或是心懷僥幸,非要上山來碰碰運氣。
小師弟這回,大抵就是運氣不好,碰上了剛來此地的亡命人。
霍無蹤吃驚歸吃驚,但花千州畢竟是他的師弟,他必定不能放著不管。這少年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他指不定也要被師父罵。
這樣一想,霍無蹤當即亮出心劍,以術法祭出,道:“你們,放我師弟!”
那些山匪光聽到山間響起一道人聲,還未看到人影,只見一道長劍如流星般憑空而出,擋在那少年面前!
這劍無人驅使,卻空舞靈活,招招庇護。
這必定是修仙人術法!
尋常山匪仗著武力,敢在平民百姓面前耀武揚威,可卻不敢對修仙人如何,此劍一出,他們立即明白選錯了對手,一哄而散,不再戀戰。
霍無蹤將心劍收回手中,這才從容現身。
他問少年:“好了,你沒事吧?”
少年面對那么多人,居然沒什么怕的樣子,他聽到霍無蹤詢問,就淺淺點了下頭。
少年的神情其實很淡,但不知怎么的,他微微擰起眉頭,表情瞧著有點不自在,更像是在說“我一個人也沒問題,但現在這個師兄出來幫我,我恐怕得向他道謝,回去的路上說不定還要和他聊天,找話題好累,這件事好麻煩”。
小孩子藏不住心事,而且花千州瞧著根本沒準備藏,霍無蹤一眼就瞧了出來。
霍無蹤挑了下眉,但也沒說什么,只道:“山里又來了匪徒,回去得和師父說一聲,到時候讓仙侍去解決一下,押送官府就行了。”
花千州又點了下頭,沒太大反應。
霍無蹤瞥他一眼,問:“倒是你,這個點怎么在外面?”
不等花千州回答,霍無蹤已經瞧見旁邊的樹下放著漁具,大概是花千州先前打斗的時候顧不上,暫時放在旁邊的。
霍無蹤一愣,道:“你該不會是嘴饞了,本來打算自己出來釣魚吃?”
花千州:“……”
少年眉頭擰得更深,看向別處,但沒有否認。
霍無蹤倒也能理解,這師弟剛進仙門,還沒有辟谷,更何況半大的孩子,本來就是長身體的時候,會嘴饞也很正常。
他摸摸下巴,說:“那我們師兄弟兩個,一個溜出來喝酒,一個溜出來釣魚,也算巧了。走,干脆我帶你下山一趟,給你弄點吃的,正好也帶你認認路。”
聽這閑散的師兄居然這般提議,花千州微微睜大了眼,似乎有點意外。
不過,他并未拒絕。
須臾,師兄弟二人已一道到了山下。
進了酒館以后,這小師弟很不客氣,點了三道都是魚菜,吃得很快。
霍無蹤又點了酒,在那里慢悠悠地喝。
他問花千州道:“師弟,你怎么會愿意拜入師門,跟師父習劍?你天賦是不錯,不過我看你平時練劍的樣子,好像也沒那么喜歡學劍。”
花千州吃人嘴短,開了尊口,淡淡道:“沒那么喜歡,但也沒什么不好。跟師父走,家里負擔會輕一些,現在我有自己的院落住,晚上自己一個人睡覺……挺好的。”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解釋說:“我原先要與兄弟擠一張床睡,他們……很吵。”
霍無蹤看了看他的樣子,心說這孩子不僅話少,還很孤僻。
霍無蹤問:“你和其他兄弟關系不好?”
花千州略作猶豫,點了下頭。
然后,他又說:“在原本的地方,其他人大多不太喜歡我,兄弟也是。不過也好,其他人和我走得太近,容易被針對。”
霍無蹤之前就聽師父說過,這個師弟似乎因為太過出眾,而時常遭人妒忌。
看他的模樣也是,這樣的孩子待在平凡的地方,想必時刻都鶴立雞群,若是碰上心智不成熟的同齡人,難免會被排擠。
不過,一個孩童口中說出這樣的話,難免令人覺得孤獨。
霍無蹤端詳著花千州,卻見這少年神情清冷,倒看不清其內心。
這時,只聽花千州忽然主動開口,反問他:“那你呢?你為何會習劍?”
“我?”
霍無蹤一詫。
然后,他輕笑一聲,道:“我本來是個散修道士,自己學點五花八門的雜學,沒什么體系。但后來一日,我有幸見識到了拂明上君的劍法……驚為天人。”
霍無蹤說著,不自覺地停頓了一瞬,臉上流露出花千州看不懂的神情,似是懷念,似是其他。
霍無蹤拿起葫蘆,喝了口酒,說:“那時,我不由自主地想,我也想再加一把勁,成為她那樣的人。”
霍無蹤的語氣中,多少有些神往之意。
花千州聽了,卻有些迷惑。
他問:“師兄,師父教劍法的時候,那些餃子、饅頭之類的例子……是什么意思?”
霍無蹤一怔,意外道:“原來你也沒聽懂嗎?!”
花千州點頭。
霍無蹤:“我以為你看一遍就明白過來,還得到了師父的夸贊,是理解了她的意思!”
花千州說:“不……我只是單純在模仿她的動作而已。”
霍無蹤先是恍然大悟,接著,想了想,他又不禁失笑,喝了口酒。
他道:“既然如此,那你就保持現在這樣吧,也不要和她說你沒聽懂了。你知道師父在外面被其他人稱為‘月下真仙’吧?她一開始被這樣叫的時候,其實惶恐極了。
“我聽仙侍們說,她從小就被人稱贊為冰清無瑕,被長輩寄予厚望,所以很怕讓其他人失望,這種性子一直保持到現在。
“師父她表面上完美無缺,實際上也有很多不擅長的事……但因為怕令其他人失望,她無論做什么事都可努力了。
“別看她教導我們的時候都盡力板著臉,其實她每晚都備課到深夜,每個例子都是經過一番努力才想出來的……你既然能直接看懂她的意思,那那些例子也一起聽聽吧,不要讓她心血白費了。”
花千州看著師兄的表情,心情復雜。
但他還是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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