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怎么會這樣呢。”
挑夫往越臨遞去的碗里打了豆腐,挑起擔子,繼續走街串巷地叫賣,只不過走到隔壁的院子時,沒有再停下來,反而像避瘟神似的匆匆逼了開去。
越臨端著碗,回望向黃角樹下的身影。
楚寒今也聽到了,抬起眼。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
“會跟昨晚傳喚的使君有關系嗎?”
互相對視,說不上來。楚寒今將爐子里的火捅旺了:“快些吃飯,不出所料的話,馬上就會有人過來傳問了。”
果不其然。
飯剛吃到一半門被敲響,兩個黑衣人走入院中,眉眼如電,將這院子打量一番后,語氣不太客氣問:“你們是這房東的租戶?”
楚寒今道:“對。”
“怎么房東死了,你們還有閑情逸致吃飯?”
顯然是將疑心放在了他倆身上,楚寒今面不改色:“院子外圍觀的人已經夠多,再去圍觀,恐怕打擾死者家屬。等靈堂安置,我們自然會去吊唁。”
對方拿眼神夾他,哼了一聲:“昨夜可曾聽到什么異動?”
楚寒今說了半夜聽見他被使君叫走的事情,這兩位互相對視一眼,神色有些不耐煩:“使君找他確有其事!但找完就放他走了,其他的一概不知。你也不要把這些話到處說,傳得像使君害死了他!”
黑衣人手按在刀柄,離開前丟下一句:“你二人嫌疑重大,在此案未破之前,不得擅自離開。”
門哐地一聲關上,力道匆忙。
“好一頓下馬威,”越臨挑了挑眉:“看來他們很急著找出兇手呢。”
楚寒今在椅子上坐下了:“遇水城的百姓之所以不服榮枯道修士、反服這群外來叛逃修士的管,顯然是因為他們名譽更好。現在出了使君殺人的謠言,引得人心惶惶,必須盡快攻破,不然就快出現信任危機了。”
沒聊幾句,門外,傳來新的腳步聲。
這次,并肩走入的二人著白色制服,配著長劍,乃是遇水城的鎮守修士。
“知道隔壁的盧老爺死了嗎?”他們問。
越臨:“知道。”
“水溝里發現了尸體,死狀殘忍,被咒術焚去腰腹以下外皮,肉身更被劍術戳得通體稀巴爛。身有怨氣,顯然是結丹的修士所為。你們近日有沒有發現什么異常?”
這清秀的修士名喚申紀,聲調倦怠,問得不太上心。
楚寒今說了昨晚的事。
申紀并不十分驚訝,點頭:“除了二位,附近其他人家也如此招供,看來深夜被使君傳喚,此言不假。”
他身旁的修士神色凝重:“是他們殺人無語了。”
楚寒今不言語。
倒是越臨抬高聲調,幾乎有些刻意,問:“誰啊?”
“當然是他們的好使君、闖入遇水城的反賊們。”申紀哼了一聲,“現在裝不下去了吧?魔修就是魔修,偽善的面目遲早會公之于眾。”
“二位,多謝!”
二位修士一拱手,大步走出了院門。
留下越臨和楚寒今站在院子里。
面面相覷片刻。
越臨撩開袍子坐下:“看來又是一場角力。”
記楚寒今端起茶杯:“一方竭力甩鍋,另一方則拼命把鍋按在他們身上。這兩方積怨很深了。”
“叛逃修士想占據一塊棲身之處,不得不拼命擠軋鎮守修士的生存空間,被邊緣化的鎮守修士對他們恨之入骨,但又沒有能力直接驅趕,只好借助百姓來發力。”越臨也倒了杯茶,“遇水城也是明爭暗斗血雨腥風啊。”
天下到處都不太平。
楚寒今望著清澈的茶湯,皺眉:“先看看房東到底怎么死的吧。”
半天,死因張貼在了道衙外的布告欄。
并無兇手,只追殺了一則追殺令。
酷暑,楚寒今和越臨站在道衙旁的柳樹下,用絹帕拭去了頸后的薄汗。
越臨仰面通讀這則告示,輕輕嘖了一聲:“看來這事不了了之了。”
道衙只發布一則兇手不明的追殺令示意百姓戒嚴,是什么意思呢,等于說兇手我們找不到,你們自求多福。
修士殺人素來恃強凌弱,找不到兇手,則證明這修士修為高深,哪怕是鎮守修士也無法對付,只能任其逍遙法外。
布告雖未張貼兇手,圍觀的百姓中卻爆發出怨憤。
“還有誰不知道盧老爺是被使君殺的!”
“真假?他們當真殺人?”
“我騙你做什么?好多人都知道,盧老爺半夜被使君傳去喝酒,二早便沒了性命!”
“娘的!”
一位肌肉健壯,面生橫肉的百姓叫罵,“本就是外來的叛逃修士,喪家之犬而已!我們遇水城給他們容身之處,供他們吃喝,現在把自己當大老爺,竟然敢到處殺人了!”
“這也太過分了。”
群情激奮。
楚寒今側頭時,見一道黑衣人的身影站在巷子,似乎聽見了這段對話。但頃刻退回墻內隱沒行蹤。
楚寒今心里升起隱約的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越臨抱起楚昭陽,說道“走咯走咯”,沿著大道便要離去。
楚寒今走了好一段距離,在巷子口停下,側頭看了這些不滿的百姓一眼。
不對勁。
不對勁。
一整個下午他心神不寧,坐在樹冠的陰影之下,無論棋盤另一頭越臨怎么說話,他始終閉目養神。
傍晚時分,挑夫又帶著八卦來了,掀開熱帕子嘆息:“又死人了,遇水城又死人了。”
楚寒今總算睜開了眼:“死者是誰?在什么地方?”
“鳳仙酒樓。”
聽到挑夫的回答,楚寒今拿起佩劍趕往案發現場,走到酒樓后院的茅廁,榮枯道的修士正在裝斂尸體,擔架上蓋了一塊白布。
楚寒今取劍,雪白的劍尖挑開白布。
他看清了死人的臉。
修士申紀莫名其妙走來:“你干什么啊你?”
“他怎么死的?”
申紀滿臉莫名其妙:“你誰,跟你有關系嗎?”
他不作答,楚寒今走出了院子。酒樓老板臉色蒼白地向客人們描述:“他在我這兒喝酒,說去上個廁所,許久沒回來,但我們也沒在意。直到下一個去茅廁的客人慘叫,我去看才發現他躺地上,滿腦門血。”
越臨從背后走上來:“又是被人殺害?”
楚寒今:“他的臉你看清了嗎?”
記
“嗯?”
“是今天在道衙旁宣泄不滿的那個。”
“……”
越臨抱著劍,神色陷入了安靜,深黝的眸子直直和他對視。
楚寒今左右看了看,酒樓里討論死者的人七嘴八舌,人心惶惶。院子里白布滲出殷血,靜靜地躺著。
氣氛十分詭異。
楚寒今說:“這兒有事要發生了。”
-
又是清晨。
潮濕陰暗的小巷,挑夫肩頭扛著擔子,聲音嘹亮地邊走邊唱:“賣豆腐,豆花,豆干,豆芽,豆渣——”
走到院子門口還沒抬手敲門,門便刷地打開了,身著白衣、儀容端正的楚寒今站在門口,似乎已經恭候多時。
他修長的手指遞過碗:“來兩碗豆花。”
“好。”
“昨晚死人了嗎?”
提到這句話挑夫嘆了聲氣:“死了,又死了,昨晚死了八個。”
楚寒今眉頭蹙起,挑夫打滿了豆花遞過去,他一時忘了接到手里。
縈紆的熱氣中,挑夫好心道:“公子要注意啊,最近夜間別出門,不知道這次又是哪個魔修在發瘋,他們說……”
提到這里,他猛地閉了下嘴,神色幾分猶豫。
一般老百姓內部傳誦,便是民意的體現。
任何流言蜚語都不能錯過。
楚寒今追問:“說什么了?”
挑夫聲音壓得很低:“死的都是昨天道衙門口對使君表達不滿的人!我膽子小,不敢再說他們壞話了,說了都得死!”
他皺眉,確定周圍沒有耳目,擔著豆腐避禍似的連忙走了。
楚寒今一手端著一只碗,轉身,和越臨對上了目光。
楚寒今嘆氣:“唉……”
越臨接過豆花,問:“又死人了?”
“又死人了。死的還是昨天道衙門口那批人,看來這事兒八九不離十,跟叛逃修士和鎮守修士的沖突有關。”
楚寒今回到院子里,用勺子舀了一部分豆花到小碗里,淋上醬汁后遞給楚昭陽,拿濕毛巾為他擦了擦嘴。
越臨也端著碗澆醬汁,神色沉默。
他抬頭時,聽見楚寒今的聲音。
“你說這群人是誰殺的?叛逃修士還是鎮守修士。”
越臨停下攪動豆花的手,抬眸對上他的眼睛,半晌卻道:“我不敢說。”
楚寒今:“嗯?”
“說了你會難受。”
楚寒今忍不住嘲了一聲:“看來你已經有答案了。”
“嗯。房東的死還有可能出于私仇或者意外,當時懷疑叛逃修士的聲音多,但不過是捕風捉影。但昨天道衙門口張貼告示卻是一場煙霧彈,議論的人統統被殺,那叛逃修士的罪名直接從風言風語變為坐實。”
“所以……”
楚寒今抬了下眉:“你覺得兇手是叛逃修士?”
“正好相反。”越臨否定,“越有人竭力將風聲引到叛逃修士的頭上,越證明人不是他們殺的。如果要殺為什么早不殺晚不殺,突然變得如此暴戾?再者,叛逃修士濫殺無辜,百姓怨憤仇恨,如此局面的受益者只有一個。”
“受益者是誰呢?”
答案不言自喻。
毫無記疑問是遇水城的鎮守修士。
這座城池數萬百姓的庇護者,名正言順的父母官。按照曾經的規定,倘若有魔修無故殺害城中弱小百姓,那他們作為結了丹的修士,則會為了保護百姓動用神力,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可是……
如今爭斗頻繁,竟然有人為了栽贓政敵,干出魔修才會干的事。
楚寒今眼底閃過一抹發涼的寒意。
他說:“我和你想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