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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

    后堂寢房靜謐,  落針可聞。
    這是童男女暫時憩息的地方,也是本次圍剿的關鍵所在。
    越臨貼著墻壁潛行,避開三人耳目,  藏在了假山之后。
    三人放倒巡邏的守衛,  “距離下一班換班還有一刻鐘。”宋書對昏厥的守衛施了咒術,“他們醒來會以為自己打了個瞌睡,  記不得見過我們,  這樣,發現童男女失蹤的時間可拖延到明天早晨,彼時我們早已逃之夭夭。”
    “那就快干吧。”白孤說。
    他們步入寢房,不片刻抬出一具具棉被包裹的小孩兒,  暫時放在院子內。
    與越臨設想的相同,一招請君入甕,果然是為了讓自己進入伏擊圈。
    而白孤真截了童男女,  無非要讓自己的罪名坐得更實。
    越臨抱劍點了點下頜,  見院墻蒙上了一層色澤耀眼的金紋,  像陣法收束的前兆,他心里頓時了然。
    不出所料的話,接下來應當是來自周圍各派的伏擊和指責。
    隱約之間,越臨聽到喧囂的腳步聲,  正往后院趕來。
    白孤也聽到聲音,  停下手里的動作。
    越臨走出假山,  “你的目的要達到了。”
    白孤不再演戲,只笑:“多謝九哥成全。”
    言語愜意,  仿佛越臨即將灰飛煙滅。
    越臨深黝的眸斜他,  “說成全還太早了,  你是魔境的人,  我被抓你也會被抓,我死你也得死。”
    “我倒不這么覺得。”
    “你有后手?”
    地面金紋浮現,像一道繁復的星陣,而越臨肩膀一沉,仿佛有千鈞之力驟然壓來,越臨體內金丹猛地作痛,運轉的靈氣開始堵滯。
    白孤點頭,“霧嶺的法陣起作用了,這法陣與九哥所創的邪門有異曲同工之妙。你越運作靈氣掙扎,這法陣越像一條毒蛇,將你纏得越緊。如果反抗,你的疼痛就像萬箭穿心,直到將丹田內的靈氣吞噬殆盡,才會停下。所以九哥,勝負決出了。”
    越臨抬了下眉:“你不受法陣牽制,所以剛才的解方是假的?”
    “當然。”
    越臨點了下頭:“下血本了,環環相扣地騙,還什么都往外招,連楚寒今失憶的真相都說出來,就為了引我進霧嶺跟蹤你們。”
    “那當然,九哥這么聰明,如果不涉及到月照君的安危,你怎么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白孤可是真心欽佩,“本來我并不打算招這么多,宋書也不必出現,可你先前一直不上當,我只能把壓箱底的東西拿出來了。”
    院子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越臨正色問:“你目的到底是什么?”
    “沒什么,”
    燈火將門口映得紅彤彤的,六宗的腳步似乎下一刻就能跨入。
    白孤靜了會兒,“只是希望你們這種人全都死掉。”
    他身影一換,隱入了黑夜中。
    宋書也要走,不料,他以為是廢人的越臨,突然兩三步移至他跟前,手里抬起一陣靈氣——
    法陣效果等于靈氣轉換,陷入其中的人每一次使用靈氣都會反噬,傷在己身。宋書其實沒想到他會動手,畢竟自己大概率毫發無損,可他被雙重反噬,很可能要丟掉性命。
    但越臨修長的兩指探來,只是迅速往他肩頸一點,留下一道追索咒。
    追索咒?
    宋書緊張松緩了,反問,“有意義嗎?”
    縱然是越臨的高階追索咒,隨著他本人的死,也會立刻消失,毫無用處。
    越臨雙手捏著他的肩,毫無松開的跡象,眉眼深沉:“你就這么自信,我會死于六宗圍剿之手?”
    宋書夸張地笑道:“不然呢?被這么多人圍剿,還全是六宗的高手,就算插翅也難飛。你不會指望月照君救你吧?但你這身份,還是在六宗的眼皮底下,難道不是盡量與他撇清關系為好?”
    “擔心我之前,不如先擔心自己。”
    越臨話音剛落,宋書肩膀猛地一痛,聽到了骨骼被扭斷的“咔嚓”聲。
    “……”
    宋書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變為蒼白。
    “來,”
    越臨聲音很低,宛如地獄中的魔音,“把你的小聰明給我再耍一次。”
    宋書后背冰涼。
    他看著越臨,沒明白他怎么突然向自己發瘋。
    但越臨發瘋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他想明白了一個問題。
    為什么會有人費盡心思涂去楚寒今的記憶,而不是趁他中咒,干脆殺了他?
    原因一,楚寒今親眼看到了殺人真兇,這段記憶必須被忘記。
    二,而那個人暫時不想殺楚寒今,因為他的價值還沒用完。
    “什么人在里面?”院子外響起呵斥。
    越臨眼底倒映著火光,翻開他軟綿綿垂下的手掌,“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就會些調換記憶的小伎倆吧?”
    宋書瞪大雙眼:“與你何干?”
    “那我就廢了你的手。”
    越臨聲音像警告,說完,他又扭住宋書的五指,竭力朝另一端掰折。正是此時,宋書一揮袍袖,露出一幅紙筆,上面顯出筆墨的咒印。
    越臨放慢扭動的速度,看清了筆端沿紙書寫,隨著頁面一字一句浮現,自己腦子里記憶開始一寸一寸消失,等結束時,白紙黑字篇幅很長,卻仿佛是別人的陌生的故事。
    越臨腦中被抽空,陷入失神,宋書掙開他的手,轉過身,匆匆消失在了回廊之后。
    逃走了。
    與此同時,背后的金陣收束到極致。
    越臨剛想回頭,一陣靈氣猛地躥至胸口,他剛想躲開,利刃便沒入了胸膛,鮮血頓時浸透了衣衫。
    院子里童男女醒來了,亂作一團,驚恐目視越臨:“你想干什么?你是誰?我們為什么會在院子里?”
    “師祖!師祖救命!”
    晨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師尊,諸位宗主,魔孽我帶來了。”
    這人贓并獲的局已設好。
    甚至,連懲治魔孽的殺陣都已擺好。
    越臨看了看胸口的劍,不知來自誰。他看著這站著的一群高矮胖瘦的身影——楚寒今看見的兇手到底是誰呢?
    天空揚起數十道光劍,劍端指向目標,楚寒今前跨一步,手中嘩然召出長劍,前跨一步將越臨護在身后。
    這猝然倒戈,令六宗錯愕不已。
    “月照君,你這是干什么?”
    “不可!”
    “師弟,給我回來!!!”
    楚寒今閉了閉眼,眼神堅定:“就是論事,天葬坑和傀儡案的兇手不是他,你們想殺人,這是冤屈,我不能接受。。”
    場面如此僵硬,負陰君嘆氣:“月照君你快出來吧。就算解釋也要等降服了他,這‘雪落紅梅陣’可是不見血!不罷休!”
    刀劍朝越臨紛亂斜飛,銀光片片,猶如鵝毛大雪,紛飛狂亂,沾身處似白雪,停靠了滲出皮肉被劃開的殷血,是謂“雪落紅梅”。
    楚寒今:“何謂降服?”
    幾人面面相覷:“至少,讓他喪失反抗能力。”
    喪失反抗能力?
    將他弄殘?
    弄得半死?
    事已至此,楚寒今心中的想法堅定起來,他貫注靈氣,劍光劃破襲來的刀影,轉向越臨:“我們走。”
    這是公然從六大宗的圍剿中逃走了。
    越臨雙膝微微一軟,復而站直。他暈染開的傷口溢出極濃血腥臭味,像血潑了滿地,烈得像極冷的鐵生了銹。
    光聞,楚寒今就知道方才負陰君正手插的這一把劍,力道極深。
    兩人幾乎沒多說什么,沖破劍陣,在背后的怒斥和慕斂春的嘆息,楚寒今攙著越臨沖出了院落。
    越臨受傷,胸口出血不止,臉上的血色也褪去,齒縫的聲音虛弱不堪。
    他牽住楚寒今的手腕:“我有事要告訴你,六宗,有人與白孤互相接應。”
    先前便有猜測,如此一看,便是確定了。
    楚寒今嘆氣:“出去再說。”
    越臨搖頭:“我傷的不重,我身體……”
    話音未落他便呃了聲,垂頭吐出一口鮮血。殷紅色沿著唇縫流出,墨點似的濺在了衣襟和下頜,那垂著的側臉在月光之下,更為蒼白陰冷。
    楚寒今膽戰心驚,將他扶到臂內。
    魔君哪怕當年死無全尸也能自行復活,證明體質應當有邪術,受重傷也能復原。可萬劍穿心,終是會痛的,魔君也太不把自己當一回事了!
    越臨突然想起什么:“孩子呢?”
    “在客棧——”
    越臨:“不行。”
    他皺了下眉,不顧咳吐虛弱,猛道:“你快回去,把孩子帶在身旁。”
    他怕白孤把這孩子弄走。
    楚寒今步履未動,打量他滿身的血和傷口,眉眼有幾分悲戚。
    越臨聲音寬慰溫存了些:“我身體好多了,你別擔心我,我只是走得慢。你現在拖著我,像拖個累贅,找了孩子再來接我。”
    他說的也有道理。
    楚寒今舉目四望:“你怎么上來的?”
    “纜道。”
    “不能再走纜道了,他們很快就能猜出來。”楚寒今想了想,“霧嶺兇險,好在山巒重疊草莽林深,方便隱藏,你沿著山路往下走,等我回來接你。”
    越臨擋住了胸口的血,溫聲道:“嗯。”
    楚寒今看著他,不太清楚,但內心涌上了一陣兒女情長的酸楚。
    他覺得很難過,很傷心。
    他不想讓越臨一個人等他回來。
    但事已至此,只好說:“你好好的,我去去就回。”
    越臨再應了一聲,率先轉身,沿著山坡滑到莽莽叢林之中,道狹林深,夜色如墨,頃刻間沒去了他踉蹌的身影。
    楚寒今強拂拭了情緒,轉過身,向著客棧的方向快步趕路。
    在路上,楚寒今看見天上有幾道白光,榮枯道的修士御劍四處勘察,不用說,在找他和越臨。
    這是深夜,楚寒今御劍立刻會被感知到,更不能縱馬,好在一路都是下坡,稍加上一些輕功,半個時辰便走到了山底下。
    客棧外燈火通明,圍滿了修士,不用說,他倆的住處也會立刻被偵查。
    楚寒今隱約覺得不妙,繞到客棧背后,憑著窗格自己的客房,恰無聲息地翻了上去。
    他輕輕推開窗戶,白凈的鞋襪踩上了木板。
    他臨走時匆忙,又考慮到自己即將以身犯險,故而選擇將果球暫時放在此處,等結束了再回來取。
    放果球的是一只籃子,當中鋪了絹布,但籃子還在,絹布被翻得稀巴爛,顯然被搜查過了。
    “……”
    楚寒今罩上一股不祥的預感。
    球球被他們拿走了?
    突然,楚寒今聽到柜子后響了一聲。
    “誰?”楚寒今問。
    柜子后依然在響,像什么東西跳來跳去,發出動靜,被他的聲音一呵斥,反而撞得更加兇。
    楚寒今緩慢走到柜子后,視線內是狹窄的柜門縫,中間,極其隱秘地夾著一顆黃綠色半摻的果球。
    “……”楚寒今松了口氣。
    他走近后果球還在持之以恒地跳著,發出剛才一模一樣的撞到柜門的聲音,非常急切,仿佛要吸引某人的注意。
    楚寒今彎下腰,伸手:“你想告訴我你在這里?”
    果球彈得更兇了!
    真是。
    楚寒今將果球撿起,見裂縫不知幾時開得更大,露出了兩只白嫩的小腳。這小腳大概是想站起身,但頭還在果球里,看不見,于是自己將柜門撞得哐哐響。
    不過,一觸及到熟悉的掌心,果球立刻將兩只小腳丫子蜷縮回去,化身為。懶蛋。只不過它大概還不知道腿部的殼已剝落,兩只小腳無所遁形,白白嫩嫩的很可愛。
    “……”
    小孩子。
    楚寒今指腹憐惜地撫摸著它,打了個滾兒在他掌心蹭著,表皮逐漸舒展開來。
    楚寒今忍不住笑了一下。
    小果球又開心了。
    笑完,楚寒今看了看果籃到柜子的距離,意識到什么。
    正常果球絕對滾不到這么遠,何況是一顆有裂縫、不圓潤的果球。他點了點果球下藏著腮的部位,戳著:“你……自己躲起來的嗎?”
    果球表皮又皺了皺,表示好害怕,嚇的不停抖。
    真嚇著了。
    但也很勇敢。
    很好,是一顆聰明的球。
    那剛才,應該是它察覺到了楚寒今的味道,終于放松下來,但不會說話,只好砰砰砰拼命跳起來,想讓父君注意到自己。
    楚寒今心口發軟,再摸摸果球表皮下藏著小腦呆的地方:“你乖,你乖,父君現在就帶你走。”
    他沒再拿果籃,而是將絹布撕開勉強織成一個能兜著球的布袋,放在袖中,轉而將果球抱在了臂內。
    剛放下,他就感覺到果球緊緊貼住了自己。
    就很黏他,很喜歡他。
    楚寒今緊張了一夜的心微微落下,推開窗戶,依然燈火通明。
    他跳下窗戶,沒去前廳,準備離開時,聽見幾位門口巡邏的修士的議論。
    “遠山道的月照君,竟然公然反叛了!”
    “嘖嘖嘖,本以為是位端正清雅的謫仙人,沒想到居然勾結魔族,大鬧霧嶺,原來也不過如此嘛!”
    “現在六宗聯合下發了通緝令,抓到他有重賞,諸位,好好把握發財的機會啊!”
    “……”
    楚寒今收回視線,心里涌起一陣說不上的悲涼。
    這陣悲涼,說不清是為了此刻負傷藏匿的越臨,還是為堂上不斷解釋但終究付之一炬的自己,又或者為那個至今還未查清的兇手,甚至……為這讓他感到錯綜復雜、黑白混淆的宗門與世道。
    楚寒今閉了閉眼,再睜開,眼中再次變得持一堅定,轉身走向了他來時的路。
    ——越臨,還在等他。
    這一路,燈火重重,黑夜莽莽,都是搜人找人的。
    楚寒今東躲西藏,露水拂了滿身,腹中饑腸轆轆,衣衫也被尖銳的草木倒刺撕扯得破爛,形色匆匆,唇瓣起了層干燥的皮。
    他摟著孩子,翻山越嶺尋找越臨的身影,步履匆匆。
    忙亂中,他無意看到果球表面翠綠滋潤的光芒,才意識到太陽已經出來了。
    ……天亮了啊。
    楚寒今摟著果球,抬頭,視線被那耀眼的光芒照射,不知怎么,心念微微一動,心口好像流過一泓清泉。
    他重新看向果球,觸摸著那被陽光照射、光明干凈的地方,道:“以后,就叫你昭陽。”
    日月昭昭,春歲陽陽。
    楚昭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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