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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大牢牢門深重,獨(dú)立于皇城一隅。自從南北分裂近百年來,此處已然成為南熙皇權(quán)的另一個象征。多少達(dá)官顯貴進(jìn)進(jìn)出出,在此魂斷命喪。
當(dāng)走進(jìn)這座大牢時,出岫不自覺地想起了房州大牢——以刑罰殘酷所著稱的一座監(jiān)牢。她曾在聶沛瀟的陪同下去過那里,探監(jiān)明氏兄妹。
幽深、陰冷、潮濕、血腥,步入其中便有一種毛骨悚然之感,迄今她還對那種感覺記憶猶新。原本以為,這一次來到京畿大牢,同樣的感覺會再次出現(xiàn)。
然而沒有。一念生,一念死,當(dāng)看透了一切,便也能夠坦然面對。
同樣是森冷甬道,同樣是晦暗潮濕,同樣是不見天日,同樣是陰魂密布……但這一次,她的心情很無畏,甚至還帶了一絲迫切。
終于,可以再見到那個人了!同生共死,去完成她曾無數(shù)次想要踐行的承諾!
只不過,這一次她要為之殉情的人,已非當(dāng)時的天上謫仙,而是如今的紅塵煙火。
死了吧!死了也好!如此便能還清對沈予的情債。然后,她能毫無負(fù)擔(dān)地奔向新生,與云辭共赴來世之約。
兩不辜負(fù)。
長長的甬道陰火搖曳,除了牢頭和獄卒的腳步聲外,只能聽到某處細(xì)微的水滴鳴響。“滴答、滴答”,清脆而優(yōu)美,卻因這周遭的環(huán)境,變成了催人陽壽的地獄之聲。
在走進(jìn)這座京畿大牢之前,出岫提出了兩個請求:其一,盼能與沈予關(guān)在一處,同赴刑場;其二,盼能與京畿統(tǒng)領(lǐng)見上一面。
她猜測天授帝不會同意這兩點,不過是抱著一試的心態(tài)提出來。但不知是誰從中做了無名好人,最終,這兩點請求她都得到了滿足。
一扇鐵門重重開啟,打斷了出岫的平靜思緒。光亮豁然照射進(jìn)了甬道,使這狹小陰暗的空間散發(fā)出懾人的光明。一束束光亮耀眼異常,空中的粒粒塵埃清晰可見,大約是這牢里最生機(jī)勃勃的活物。
出岫不大適應(yīng)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遂瞇著眼睛朝那光明處看去。
“京畿統(tǒng)領(lǐng)在里頭等著您。”牢頭停下腳步,站在鐵門前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有勞。”出岫款款行禮,打算邁步進(jìn)去。
竹影一直跟在出岫身后,神色凝重腳步沉沉。他不知道出岫為何能如此平靜,竟然開口要求與沈予共赴黃泉,顯然,他無法坐以待斃。
眼見出岫打算進(jìn)去,竹影亦隨之入內(nèi),卻被牢頭用手擋下:“請您留步。”
竹影蹙眉,正欲開口說話,但見出岫半轉(zhuǎn)過身子,安撫地笑道:“我去去就來。”說著已兀自進(jìn)入門內(nèi)。
這間屋子看似是牢房改造而成,除卻那一扇玄鐵制成的牢門之外,屋內(nèi)墻體密不透風(fēng),唯有高處開了一扇窗,迎著日光大開著。
可出乎出岫意料的是,那京畿統(tǒng)領(lǐng)并未露面,只隔著一層幃布開口問話:“聽說夫人要見我?”
幃布不算厚重,反而有幾分朦朧透亮,卻偏偏教人無法看清京畿統(tǒng)領(lǐng)的身形面孔,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個輪廓。
出岫以為對方不便現(xiàn)身,也沒多做計較,決定長話短說:“其實妾身別無大事,不過聽說大人與沈予私交甚篤,又在牢內(nèi)行了許多關(guān)照,特來向您道謝。”
幃布內(nèi)發(fā)出一聲低笑,京畿統(tǒng)領(lǐng)很是尖銳地問道:“您好像不是沈予的夫人吧?”
聞言,出岫沉吟一瞬,回道:“妾身既然來了此地,自然明白自己的身份立場。”
幃布之內(nèi)有片刻沉默,須臾,京畿統(tǒng)領(lǐng)客氣地笑回:“夫人謝錯人了,我雖執(zhí)掌京畿大牢,可沈予是重犯,即便我與他私交不錯,也不敢貿(mào)然關(guān)照。”
“您是說……這是圣上的意思?”出岫不禁疑惑起來,停頓片刻,又問,“或是誠王殿下?”
京畿統(tǒng)領(lǐng)并未答話,只道:“方才圣上震怒之下已定了日子,明日行刑。夫人若是眼下改變主意,我還能為您求求情。”
明日行刑!這么快!出岫腦中猛然一空,繼而坦然地笑回:“不必了,妾身心意已決,多謝大人。”
幃布內(nèi)的人再次沉默起來,不知為何,竟讓出岫感到一陣莫名的熟悉感。可眼下,想見沈予的迫切心情勝過一切,她并未仔細(xì)去想,只客氣地再道:“不耽擱大人辦差了,還請您派人將妾身送去牢內(nèi)。”
“好。”京畿統(tǒng)領(lǐng)痛快地應(yīng)下,但沒朝外喊人,而是從幃布內(nèi)伸出了一只手,輕輕在出岫面前的桌案上叩了兩下。繼而,一陣“鈴鈴”的聲響傳來,出岫發(fā)現(xiàn),自己頭頂上方有一條長長的線,其上拴著數(shù)個鈴鐺,一直通向牢門之外。
她這才明白過來,這間屋子是隔音的,人在里頭說話,外頭聽不見,唯有通過這種方式來傳遞消息。
剛弄明白,鐵門的沉沉聲已再次響起,牢頭從外將門開啟,站在外頭候命。
“帶夫人去沈大人的牢房。”京畿統(tǒng)領(lǐng)開口命道,自始至終,他沒有露面。
牢頭領(lǐng)命,再對出岫伸手相請。后者微微頷首,蓮步輕移走了出去。
直至此時,那長長的幃布才被人從內(nèi)掀開。所謂的京畿統(tǒng)領(lǐng)緩緩走出,一眼看到外頭的桌案上放著一只紅包,很厚。
聶沛瀟取出口中的變聲鎖,望著那重新被關(guān)上的玄鐵房門,陷入了黯然思索……
重新走入陰森黯淡的甬道,出岫略有些看不大清。見慣了光明的人,總會不自覺地排斥黑暗,又有幾人能坦然融入其中?
終于走到京畿大牢的最盡頭,那水滴的聲音也漸漸小了起來,出岫輕嘆一聲:“聽不到那水滴聲,倒不習(xí)慣了。”
牢頭僵了僵身子,詭異地回道:“滴的不是水。”
出岫立刻打了個寒戰(zhàn),感到了一絲脆弱的畏懼。所幸此時已到了沈予的牢房之外,牢頭示意獄卒開門,對出岫道:“夫人請進(jìn)吧。”
“夫人!”竹影也在此時開口,試圖改變她的主意,“您真要進(jìn)去?”
“回去吧,千萬不要冒險來救我。”此刻的出岫脫了簪,渾身沒有一絲裝飾,而那面容如此寧靜。
竹影嗓音之中一片干澀,幾欲再度開口挽留,怎奈出岫沒有給他機(jī)會,轉(zhuǎn)身走入了牢房之內(nèi)。
玄鐵牢門從外重新關(guān)上,出岫迫切地去尋找沈予的身影。只一眼,瞧見他正半靠在榻上閉目養(yǎng)神,看不出精神如何,但那下頜處已泛出胡茬兒,更添了幾分江湖氣節(jié)。
“沈予……”出岫驀地哽咽,忽然邁不開步子。
而聽到這一聲,沈予并未即刻睜眼,先是蹙眉恍惚了一下,才循聲看來。
“晗初!”他倏然起身,以為產(chǎn)生了幻覺,目光之中滿是驚喜與思念,“你怎么來了?”
“我來陪你。”出岫踉蹌著撲入沈予懷中,再難遏制心潮澎湃。她狠狠攬住他寬闊的雙肩,埋首低泣,“什么都別問,我來陪你了……”
多少年的等待,更使這一句話顯得彌足珍貴。沈予會錯了意,緊緊回抱出岫的腰身,似要將她揉進(jìn)自己的身體里。他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嘆息,俯首吻上她的耳垂:“能在死前見你一面,我也無憾了。”
“不,我陪你一起死。”出岫雖啜泣著,可那聲音異常堅定。
沈予聞言大驚:“晗初!你……”
出岫抬手覆在他的薄唇之上,阻止他繼續(xù)說下去:“別勸我。我錯過與侯爺同生共死,不能再錯過你了……”
沈予無比憐愛地?fù)嵘纤拿骖a,注視良久才道:“我真不知該哭該笑。”
“該笑。咱們都該笑。”出岫抹去眼角殘淚,綻放出一抹楚楚笑意。
“可我明日便要行刑……”沈予試圖解釋。
“我知道。”出岫點頭,“我會陪你。”
“晗初……”沈予再次將她抱緊,嗅著那發(fā)香,干脆地道,“好,到了黃泉路上,我把你還給挽之。”
…………
夕陽終于落下,夜色終于漸沉,兩人緊貼躺在狹窄的硬榻上,互相汲取著對方的溫暖。出岫原本舍不得睡去,可她最近實在太累了,到底敵不過洶涌的困意,漸漸闔上了雙眸。
沈予卻睜著一雙俊目,一直看著她的睡顏,不愿挪開一眼。此生,此世,此夜,能夠擁著懷中的嬌軀,他余愿已足,可以無悔赴死了。
夜風(fēng)靜靜吹送,時辰靜靜流逝,許多人都盼著今夜再長一些……應(yīng)元宮的帝王寢宮里,亦是燈火通明、徹夜不熄。
天授帝雙手背負(fù)站在庭院之中,抬首望月,沉默聽著岑江的稟報。直至聽到出岫進(jìn)了沈予的牢房,他才開口問道:“誠王如何了?”
“誠王殿下返回了府邸,看起來……很消沉。”岑江回道。
天授帝沉吟片刻,再問:“云府可有消息?”
“今日一早,離信侯夫人莊怡然產(chǎn)下一名男嬰,七斤重,母子平安。”岑江如實稟道,“云府給左相府飛鴿傳書,估摸莊大人明日一早便能收到這喜訊了。”
“謝描丹沒有其他動靜?”天授帝鳳眸微瞇,疑惑再問。
岑江搖了搖頭:“闔府上下一片喜氣,沒見什么異常之處。”
“這就奇了。”天授帝蹙眉,一張陰柔的魅顏閃現(xiàn)精光,“沒見謝描丹請出‘免死金牌’?”
“據(jù)微臣所知,沒有。”
“難道朕估錯了?”天授帝喃喃自問,“沈予行刑,謝描丹能見死不救;可出岫也要陪著去死,她竟無動于衷?”
難道他高估了出岫夫人在云府的地位?否則眼看天快亮了,云府為何不見動靜?
“圣上,微臣斗膽問一句。”岑江躊躇地問道,“您為何非得逼出那塊免死金牌?您是怕謝太夫人留著救誰?”
岑江跟在天授帝身邊多年,自然也知道先皇曾給了云氏一枚世代相傳的免死金牌,能免一人之死。按道理而言,沈予是云氏的姑爺,出岫是云氏的媳婦,這兩人都符合使用免死金牌的條件。除非謝太夫人舍不得用,否則再有幾個時辰就該行刑了,她為何還不表態(tài)?
岑江心中疑問重重,憋著又實在難受,便斗膽問了出來。他始終覺得,天授帝是存心要處置云氏的,只不過早晚而已。而且這個“處置”,應(yīng)該不會傷及闔族性命,只是想要拿下某個關(guān)鍵人物。
謝太夫人必定也猜到了這一點,才會對免死金牌持如此謹(jǐn)慎的態(tài)度。可這個人到底是誰,還是說,天授帝和謝太夫人都是未雨綢繆?其實根本沒有一個確切的人選目標(biāo)?
岑江斗膽提出了疑問,天授帝也沒想瞞過他,沉聲道:“等此間事了,朕會告訴你。”
“那……倘若謝太夫人見死不救,您真要處死沈予和出岫夫人?”岑江小心翼翼試問。
“不錯,他們非死不可。”天授帝臉色一變,冷凝說道,“沈予兩次忤逆朕意皆是情有可原,原本朕可以考慮留他一命,但他錯在誤殺皇裔,且與北地將領(lǐng)走得太近……”
天授帝鳳眸一緊,話語又沉了幾分:“出岫利用淡心說情,挑撥她與朕的關(guān)系,更不能輕饒。”
見帝王反應(yīng)如此劇烈,話語之中字字殺意,岑江也不敢再多言多問。
主仆二人各有各的心思,都無聲地等待著,卻又不知是否能等到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
恰在此時,當(dāng)值的禁衛(wèi)軍匆匆來到龍乾宮,稟道:“啟奏圣上,靖義王臣朗到了宮門外,說是有要事求見。”
靖義王臣朗,便是從前的北宣哀義帝。自從南北統(tǒng)一之后,天授帝便冊封他為靖義王,“食邑同享誠王”。不過這只是昭告天下的旨意而已,靖義王雖然享受著與聶沛瀟相同的俸祿,卻沒能享受他的封邑,而是留在了皇城京州。
說得不好聽些,就是留在了天授帝的眼皮子底下。
不過靖義王受降之后十分安分守己,坐享著一個沒有實權(quán)的閑散王爺頭銜,甚至連早朝都不上,成日在王府里鉆研喜好。
靖義王不來上朝,也遂了天授帝的心意,朝內(nèi)有些機(jī)密要務(wù),他巴不得不讓對方知道。因此,靖義王也極少進(jìn)宮,只在逢年過節(jié)時入宮面圣,參加一些不可推脫的宮宴。
可這個時候靖義王過來,又是為何?
對方畢竟曾是一國之君,天授帝也不好拒見,又瞧著夜色深重,猜測他必有要事,遂命道:“傳。”
“是。”禁衛(wèi)軍領(lǐng)命而去,傳了靖義王臣朗前來。由于宮門離龍乾宮不近,這一來一回,讓天授帝等了足有半個時辰。
說起這位靖義王臣朗,經(jīng)歷也很離奇。他本名朗星,原本是北熙妓院里的一名伶倌,年少時沒有變聲,長得又俊俏,反串女旦唱得極好,也有幾分三腳貓功夫傍身。
本是個不入流的戲子身份,可他與鸞夙交好,是鸞夙在青樓里唯一的朋友。后來鸞夙與臣暄相識之后,便舉薦他去軍中歷練。
臣暄看在鸞夙的面子上一口答應(yīng),將朗星收在自己帳下。后來臣暄之父造反起義,朗星也跟著他們舉事打仗。由于他性子活泛,身手不錯,又時常跟在臣暄身邊進(jìn)出,最后竟被臣暄的父親相中,收為義子,改名臣朗。
再后來,臣暄及其父打下北宣江山,登基之后又相繼離世,便讓臣朗撿了個現(xiàn)成的便宜,做了北宣皇帝。
而這其中,其實是有些秘辛。當(dāng)年臣暄是假死逃脫,將皇位傳給了臣朗,囑咐他不要與聶七為敵。也正因如此,天授帝統(tǒng)一天下的過程分外順利,并未發(fā)生什么大規(guī)模戰(zhàn)爭。
從一個青樓的伶倌,做到一國之君,再到如今的靖義王,臣朗也算是個傳奇人物了。
天授帝正感慨著,便見臣朗已踏入龍乾宮,干脆利落地行禮問候:“見過圣上。”
曾經(jīng)的南北兩國帝王,一個樣貌陰柔雌雄莫辨,一個星眉劍目陽剛非常。單以面貌看來,天授帝無論如何也不是帝王之相,至少不比靖義王。然而事實剛好相反。
可見人不能貌相。
面對臣朗,天授帝擺出了一副友善態(tài)度,問道:“平身吧。靖義王趁夜入宮,所為何事?”
臣朗并沒有拐彎抹角,起身直白回道:“臣是為出岫夫人和沈大人求情而來。”
天授帝很是意外,他深知臣朗是個與世無爭的性子,便也對其來意分外好奇:“靖義王與出岫夫人認(rèn)識?”
“素未謀面。”
“那是與沈予有些交情?”
“只在南北議和時見過幾次,談不上交情。”直到如今,臣朗都不愿說出“受降”二字,只說“議和”。因為在他心里,北宣沒有輸,是義兄臣暄將半壁江山拱手相讓,而不是聶七憑真本事贏來的。
此刻天授帝也無心計較臣朗的言辭,挑眉再問:“既然如此,你為何要替他二人求情?”
臣朗很是干脆地回道:“算是為了他二人,也不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