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 錦棠親自押車,已經(jīng)到神武衛(wèi)的大門外了。
天子麾下, 或者說太后麾下, 上十二衛(wèi)。
英武衛(wèi)由英國公郭崎統(tǒng)領, 掌長江以南的兵備防衛(wèi),驍騎衛(wèi)由恒國公劉鶴所領,掌漠北兵事,除了這兩衛(wèi)之外,便是神武衛(wèi)了。
神武衛(wèi)除了掌河西兵事,還兼管京城防戌,既有遠兵,又有近衛(wèi), 所以林欽雖說尚且年青,于朝堂之上,卻是任何人都不能忽視的一個。
神武衛(wèi)的衙門高筑, 門前不擺石獅, 反而是豎著一面蕭墻。
這面蕭墻通體以黑色大理石砌成,中間豎著一只浮雕而成的天狗,其形樣, 是正在吞月。
天狗吞月, 是個很可怕的場景, 尤其,整片蕭墻之上,唯有狗的隆廓, 以及那半枚月亮是圓的,就更可怖了。
不過,比這還可怖的是,錦棠上輩子曾聽林欽說過,那一條天狗是用神武衛(wèi)曾經(jīng)戰(zhàn)死的將士們,一人身上一塊骨,打磨而成的。為著這個,上輩子錦棠過神武衛(wèi),都要遠遠兒的繞道,不過如今為了生意,也只能硬著頭皮進了。
車自然得從神武衛(wèi)的后門入,等在門上接應的名叫吳七。
這孩子錦棠識得,眼靈心巧,上輩子一直幫林欽跑腿兒,直到她托他給陳淮安買墓穴,然后便叫林欽給生生兒的,杖死了。
吳七遠遠兒跑上前來,迎上錦棠便道:“可是羅娘子?庫房早已騰空,就只等著您的酒了。”
整整五輛大車,上面一排排架滿的全是酒壇子,錦棠跟著吳七,走到專門出入車馬糧餉的后門上時,便見還有衛(wèi)兵想要上來阻攔。
吳七到底是指揮使的親兵,遠遠伸著一只手,甚話也不說,指著幾個衛(wèi)兵道:“指揮使的東西,你們莫不是瞎了眼了,還不趕忙喊人來卸?”
幾個衛(wèi)兵連忙的,去喊人了。
這時候吳七才道:“羅娘子請隨我來,這七百壇子酒的銀子,我替你一手結(jié)清了吧。”
錦棠還是頭一回進神武衛(wèi)這院子,只瞧著四處無人,雖說光天化日的,卻也是暗森森的陰寒。指揮使的公房,錦棠聽林欽說過,說在第二進,右側(cè)廂房最中間的一間。
而此刻吳七帶著她去的,恰就是指揮使的公房。
就在她上臺階的時候,便見有兩個武將從指揮使的公房中退了出來,感覺林欽像是在的樣子。
錦棠駐了步,道:“阿七,我不過送趟酒,你就在此處把銀子給我結(jié)了就好,您家指揮使,我就不見了。”
當日在旭親王府,林欽在關鍵時刻不曾替小皇子出頭,過后,親自押人回宮。
但是錦棠托人打聽過,如今非但黃愛蓮,便那薛才義也還活的好好兒的呢。
錦棠雖也能理解林欽的立場,但心里還是過不了那個坎兒。
林欽,她是真的不想見。
“咱們指揮使今兒不在,他特地留下小的辦您的差事,這銀子,小的必須結(jié)給您。”吳七說道。
這孩子上輩子待錦棠格外的好,而且說話可靠,就是性子有點直,他既說不在,那林欽當是不在的。
錦棠踏上臺階,便聽其中一個武將忽而莫名其妙說了句:“那幫書生也是活膩歪了,合該有今日。”
錦棠進了公房,里面并沒有人,吳七送了一杯茶進來,安頓著錦棠坐了,轉(zhuǎn)身,于公案后的抽屜里取了張銀票出來,遞給錦棠,笑道:“銀子是咱們帳房一清早兒送過來的,向采買買辦這等事兒,咱們指揮使大人只需知曉一聲也就罷了,不過羅娘子這一筆數(shù)額巨大,為了好作帳,您得替小的書個收執(zhí)才行。”
錦棠做生意,自然是帶著收執(zhí)的。
收執(zhí),上面要羅列清楚酒的品項,數(shù)目,以及何日灌裝,何種口味,除此之外,還要壓上錦堂香的章子做騎縫,一份錦棠自己收著,另一份,則給買家作留存。
錦棠欣然接過筆,填上字數(shù),旋即,以桌上的戒尺壓著騎縫,把一半撕了下來,遞給了吳七,笑道:“阿七哥,銀貨兩訖,若還有問題,記得到錦棠香來找我。”
她將收執(zhí)推了過去,便見桌子上攤著一張軍事圖。
這圖名叫《京畿防衛(wèi)圖》,因林欽基本管著整個順天府的護戌防衛(wèi),錦棠上輩子見的最多的,就是他對著這張圖了。
圖上有一枚枚的圍棋黑子,押在每一處路口,而所圍的,瞧著恰好就是御街。
林欽擅棋,琢磨事情的時候也喜歡用棋,專執(zhí)黑,布防,調(diào)兵遣將,也是喜歡用黑子先演習一遍。
上輩子的今夜,神武衛(wèi)聯(lián)合順天府衙,并五城兵馬司,連夜剿滅鬧事的舉子們,屠殺了舉子將近三百余人。
錦棠一只記得陳淮安當時抵著她的額頭哭,說自己真的以為就只是把舉子們驅(qū)趕出去就行了,沒想過他們會殺人。
所以,當時身為順天府的府尹,他抱著拳,一身的江湖道義氣息,還哄著舉子們說:“諸位,你們都是天之貴驕,讀書人,能講理就不能鬧事兒,隨著我,咱們找個地兒,皇上自會出來,也自會給大家一個說法。”
然后,他把人集中起來,交給神武衛(wèi)與五城兵馬司。
但這些人將舉子們盡屠,清洗街道,待到次日一早,御街干干凈凈,連根雞毛都沒有,太陽照常升起,朝臣照樣入宮,三百多條人命,連個水花都沒有激起來,就那么消失了。
也許他們的家里,還有眼花的老娘,還有待哺的孩子,還有望眼欲穿的妻子。可十年寒窗,他們至死,連尸骨都未還鄉(xiāng)。
既是林欽在布局,那么上輩子動手殺人的,會是林欽嗎?
是他主持了那場屠殺,最后讓整條御街血流成河的嗎?
錦棠目光依舊在那張圖上,而吳七捧著她的收條,轉(zhuǎn)身越過一道又一道的門檻,隔著兩進屋子,林欽一襲褚色襕衫,就在窗邊站著。
見吳七進來,他接過那份收執(zhí),與自己手中所持的,一張頁面已然泛黃的信紙并到一處。
那信紙上寫著:“大年三十,日/入時分,陸府門外四十二步處,野馬驚走,陸恪被撞。”
四千二,四十二,字跡幾乎一模一樣。
而且,一般人書信的時候,都是一氣呵成,唯獨這封信的中間有斷點,每一句中間都要停一下,這是一種洋人傳教士式的書寫法,兩封信都是一模一樣的。
這就對了,當初千里路上寄信的那個人就是羅錦棠,她從渭河縣修書一封,從而,保住了阿恪的性命。
胡傳就站在林欽身邊,見他長時間盯著兩張單據(jù)出神,悄聲問道:“您覺得這東西有問題?”
林欽避而不語,過了半晌,卻道:“胡傳,十年前我與當今太后一起赴出京,到秦州。你知道的,當時,我與她還有著婚約。
就在我的避署宮,我問她何時成親,她顧左右而言它,始終不肯答應,只說要我再等等,再等等。
我惱怒之下對她說,我此刻就出避署宮,路上只要碰見一個女子就娶了去,難道不比歲月蹉跎,一年又一年的等她好?
然后,太后娘娘還曾說,去吧去吧,一準兒有一群又老又丑的尼姑等著你呢……”
話說到一半,林欽就停了,不肯再往下說。
事實上,他下了避署宮,到土地廟的門外,恰就遇見了羅錦棠跪在土地公的相前,絮絮叨叨的說著,求著。
才不過八/九歲的小姑娘,梳著兩只小垂髻,肉嘟嘟的小臉兒,許是走的累了,綰著褲管子,兩只綿白玉嫩,嫩藕似的小腿兒亦是肉乎乎的,跪在那兒,兩只小腳丫子丟搭丟搭。
林欽和黃玉洛的婚約,是在他原本的未婚妻陸寶琳與人私通之后。
她的哥哥黃啟良慧眼獨具,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材,遂將自己最小的幼妹許予了他。
但黃玉洛有她的野心,而那種野心,非是親近之人,是感受不到的。
當時林欽很想把黃玉洛拉來,讓她瞧瞧,自己碰見了個多可愛的小姑娘。
徜若她能拋去自己總是想要百尺竿頭,更近一步的野心,與他及早成親,再過十年八年,自己也會有這般可愛一個小姑娘的。
但是林欽又沒什么邪癖,當然也不會對一個八/九歲的小丫頭動什么心,是以,只是派人幫她弟弟看了回病,給小念堂贈了塊玉,這緣份也就到此為止了。
當年那么小的個小姑娘,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樣的緣份,就一次次的,那般固執(zhí)的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讓他化險為夷。
林欽覺得,自己此生姻緣次次蹉跎,大抵就是在等這樣一段奇妙,看似不可能,但又總能于無路之處生出路來的,天作之緣。
胡傳忽而省悟過來,自家這指揮使怕是看上今天來送酒的那個小娘子了。
他是個耿直人,有話也不藏著,斷然說道:“您想要成親,太后怕是不答應。更何況,羅娘子還是有夫之婦,陳淮安按輩份來說,是您的外甥。”
林欽笑了笑,搖著頭道:“一段美妙的愛情和婚姻是需要經(jīng)營的。陳淮安不懂得經(jīng)營兩個字怎么寫,他永遠就都是我的,手下敗將!”
作者有話要說: 猜猜黃玉洛到秦州,還見過誰,2333</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