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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壯志未酬

    事實(shí)上皇帝并沒有出宮。
    就在一眾舉子們連哭帶唱, 唱到三更的時候,大明的皇城在有朝以來, 頭一回于三更開啟, 然后, 兩列太監(jiān),兩列羽林軍,將陳淮安請進(jìn)了皇城之中。
    上輩子,陳淮安經(jīng)常半夜從這窄窄小小,只容一人進(jìn)出的小門之中半夜出入。
    便被發(fā)派幽州的那一回,也是從這小門里出來的。
    進(jìn)了皇城,不須往前走多遠(yuǎn),右手一側(cè)便是內(nèi)閣輔臣們商議, 處理政事的閣房。
    比如黃啟良,比如陳澈,只要進(jìn)了內(nèi)閣, 為某一殿的大學(xué)士, 便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宰執(zhí)。可他們進(jìn)了宮,所辦公的閣房又小又窄, 說白了, 還沒有宮里隨隨便便一個小嬪妃的寢室來的寬敞。
    不過天子之尊, 主仆之分,便在于此。
    皇帝依舊一身深青面的便服,就在閣房門外站著, 雖說兩側(cè)圍了滿滿的內(nèi)侍們,可他一個人站在哪兒,肩微塌,背微躬,瞧著無比的寂寥。
    “淮安方才唱哭了朕。”皇帝出聲,嗓音沙啞,帶著一絲哭腔。
    這是陳淮安上輩子的主子,仿如同道,相伴了整整五年,所以陳淮安當(dāng)是如今這個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但也是他最后一道圣旨,把陳淮安貶到了幽州。
    恰如錦棠所言,身為君王,他的性子確實(shí)太過悠柔了些。
    他道:“皇上,外頭那不過是些舉子們,他們所求的,也不過一個科舉中的公平,朝廷之上,黨派可以有,但絕不可以壟斷科舉,徜若科舉被壟斷,朝廷就會被壟斷,而忠誠于您的才子們,空懷抱國的理想,卻永遠(yuǎn)到不了您的跟前。”
    皇帝從臺階上邁步下來,與陳淮安并肩的時候,還比他小著半個頭,便于高高的宮墻下,走著,聲音極為柔和:“方才站在城墻上,望著下面,朕忽而想起來,淮安在涼州時曾說過,沒有如李林甫的奸相,沒有如武周的篡位之后,沒有高力士一樣的奸宦,大明就永不會蹈唐的覆轍。
    那個奸相,怕就是黃啟良吧。”
    陳淮安不語,不緊不慢,跟于皇帝身后,于城墻內(nèi)側(cè)濃黑的影陰下,漸行漸遠(yuǎn)。
    陳淮安入宮了,但這兒所有的舉子都被團(tuán)團(tuán)包圍了起來。
    敢在御街上鬧事,便不殺,被抓住之后不吃一頓毒打是不可能的。
    而陳嘉雨和葛青章這兩個,又還是錦棠的家人,她無論如何都得護(hù)著他們,不能叫他們被抓進(jìn)神武衛(wèi)那陰森森的衙門里去不是。
    她一手拉著一個,也不管人流攢動,只等陳淮安一進(jìn)皇城,便往太仆寺的方向而去。
    人擠人,人夯人的,錦棠握著葛青章的手一直在抖。
    她肯定是生氣了,但她什么也沒說,行到太仆寺的口子上時,遙遙見有衛(wèi)兵把守著口子,錦棠按止了葛青章和陳嘉雨,上前一步,笑著說:“兩位官爺,我是錦棠香的東家,今兒才給你們神武衛(wèi)送過酒的,可否,把我們放過去?”
    在此值勤的,恰是神武衛(wèi)的衛(wèi)兵們,而今夜出門之前,大家也確實(shí)吃過錦堂香酒。
    兩個衛(wèi)兵面面相覷,錦棠于是連忙側(cè)首,指著自己的耳孔道:“我是女兒家,而這倆個,一個是我的哥哥,另一個則是我的弟弟,你們通融則個,也放了他們倆,如何?”
    這時候四面八方的神武衛(wèi)已經(jīng)在抓人了,美其名曰帶去問話,但錦棠深知林欽脾性,不給他們一頓毒打,是不會讓他們出來的。
    兩個衛(wèi)兵因見錦棠貝殼似的小耳朵上帶著明亮亮,圓晃晃的珍珠耳珰,再瞧她伸出手來,一彎細(xì)藕似的玉臂,上面兩只金鑲玉的鐲子叮鈴鈴的響著。她還嫌不夠,忽而提起袍簾,伸出自己一只腳來,雖說穿的直裰,可她是女子,腳比男子的小了太多,便鞋子,也是繡著花兒的。
    她道:“果真,我是錦堂香的東家,倆位哥哥往后想吃酒,可以到酒坊來找我,今兒就放了我們幾個,可否?”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時候要真的走不脫,被抓進(jìn)神武衛(wèi),就逃不掉一頓板子了。
    不過,小鬼們最喜歡的,大約就是錦棠這種人,身為女子,不扭捏,也不以色壓人媚人,直朗爽快,還是個甫一入京,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女東家。
    為著她的面子,倆人對視一眼,收起矛頭,錦棠左右一拉,就將倆人都給拉出來了。
    本來,錦棠往酒坊里哄了好些個青年舉子們,叫他們在此呆著,不要往廣場上湊熱鬧去,誰知道等再回來,就發(fā)現(xiàn)酒坊的門大開著,里面散著幾只凳子,卻是一個人也無。
    不用說,這些傻書生們,最終還是叫當(dāng)兵的給一鍋?zhàn)佣肆恕?br/>     雖說因?yàn)樗麄儾辉[事,上輩子被盡屠的事不會發(fā)生,但一頓板子是少不得的。
    葛青章年紀(jì)畢竟大,經(jīng)過的事情也多,此時還好,嘉雨年紀(jì)小,也不知道跟著他們在外面跑了多久,兩只鞋子盡磨爛了不說,嘴上一圈兒的血泡,進(jìn)了門便嚷著肚子餓。
    錦棠記和旭親王妃陸氏今兒差丫頭端來了好幾盤子的點(diǎn)心,遂遣著如意生爐子,燒水泡茶,自己親自上二樓,便把點(diǎn)心給取了下來。
    此時眼看都要二更了。
    錦棠還是在秦州時的習(xí)慣,糯黃小米炒熟,沖泡而成的咸茶,因著糯米油份多,呷之一股子的咸鮮氣兒,而點(diǎn)心,則是山藥糕,水晶粒,綠豆糕等京里常吃的東西。
    陳淮安是鋼筋鐵骨,青銅鑄就的身子。從三天前開始,聯(lián)絡(luò)欲要鬧事的舉子們,一個個的說服,他似乎連水都不曾喝過一口,至于飯,嘉雨一直跟著,也沒見他吃過一口。
    三天下來,陳淮安還能在金水橋畔唱上整整兩個時辰,可是嘉雨已經(jīng)累瘋了。
    好在有錦棠的熱茶,一口呷下去,他才算是活了過來。
    一輪明月此時已然西斜,眼看就要墜落了。
    安頓好了倆人的茶點(diǎn),錦棠便一直在門外站著,看著通往御街的路口。
    葛青章向來穿慣了青衫,慣不穿白衣的。
    但用陳淮安的話說,他是他們這些舉子的神,為了造神故,得把他打扮成個溫潤如玉的君子才行。
    此時不必裝君子,他便解了衣裳,依舊是往日的青衫。
    羅錦棠癡癡望著路口,他手中一盞茶,癡癡望著羅錦棠。
    眼看東方吐魚肚白,天都要亮了,葛青章于是走了出去,將那件白衣披到了錦棠身上:“陳淮安是救過皇帝性命的人,要不是仗著當(dāng)初永昌衛(wèi)的恩德,他也不敢有今日一鬧,你也一夜未睡,快進(jìn)去吃盞茶去。”
    錦棠披上了衣裳,回過頭來,隨口笑著就來了一句:“打有表哥以來,除了成親那日,我就沒見你穿過如此光鮮的衣服,真好看。”
    聽她說自己穿著白衣好看,葛青章臉紅了紅,心頭也是莫名的一陣狂跳。
    徜若他家不是那般的窮,不要有那么潑辣一個娘,或者這樣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衣,于他來說也算不得奢侈,可以天天穿著,叫羅錦棠歡喜的。
    此時天色已經(jīng)眼看就要明了,御街上也早沒了人,連神武衛(wèi)的人都撤光了,冷白色的街面上沒有任何一個行人,唯獨(dú)錦棠站在街口,癡癡的立著。
    在葛青章看來,她算得上這世上最傻的姑娘了。
    分明當(dāng)著神武衛(wèi)那兩個衛(wèi)兵的面,她一張小嘴,又會拉關(guān)系,又會說好話,真正要做個行商的女強(qiáng)人,這世間大約沒有人能比得過她。
    可她那顆心扯都扯不開的,就在陳淮安的身上。
    葛青章于是勸道:“陳淮安之所以敢做舉子們的領(lǐng)頭羊,就是因?yàn)樗趯庍h(yuǎn)堡有救駕之功,皇上不會拿他怎么樣的,快進(jìn)酒坊里歇著去。”
    錦棠應(yīng)了一聲,欲走,卻依舊往街口處張望著。
    她一直以來,都知道陳淮安壯志未酬。
    上輩子林欽為寧遠(yuǎn)侯的時候,滿朝文武,也就他可以與林欽一斗,而隨著他的敗走,首輔陳澈其實(shí)也是元?dú)獯髠麄€朝政,基本上就叫以林欽為首的武官集團(tuán)給架空了。
    皇帝也不過一尊神而已,真正執(zhí)掌天下的,是林欽。
    錦棠記得上輩子和林欽成親那夜,洞房之前,林欽見她一直悶悶不樂,甚至說道:“這世間能什么能叫侯夫人在此刻開顏了?
    徜若身居鳳位,母儀天下能叫侯夫人開顏的話,那本侯就百尺竿頭再盡一步,好不好?”
    錦棠因?yàn)殛惢窗驳谋毁H,最恨的就是權(quán)位之斗,當(dāng)時非但沒有因林欽那個皇后的承諾而眉開,反而一把推開林欽伸過來的手,徹底的拒絕了他。
    也是因此,倆人雖說夫妻一場,至林欽死的時候,她都不曾與他同房過。
    林欽于是憾然身亡,陳淮安又何嘗不是?
    他總歸要?dú)⒒爻茫瓿勺约何幢M的事業(yè)。錦棠以為他會重新去找自己的老爹陳澈,再或者抱皇帝的大腿,卻沒有想到,他一個上了杏榜的考生,為了科舉的公正,居然會率著舉子們鬧事。
    他這作法,可以說是于一夜之間,把京城所有的權(quán)貴全都給得罪光了。
    從權(quán)臣到武將,再到各路親王,因?yàn)樗褚惯@一唱,無人將會不恨他入骨。
    錦棠依舊盯著來路上,忽而覺得眼前一花,眨了眨眼睛,才見果真有個人于巷口中往自己走來。
    青色的交衽直裰,布帶束腰,腰身緊窄躍然,肩膀挺挺,便臉上那鋼茬子似的,三天未刮的胡子,錦棠生來頭一回覺得無比順眼。
    他到京城之后瘦了許多,又白了一些,看起來居然有些與他往昔全然不相稱的清秀與文默之氣,可再配上那幅鋼茬子似的青須,又無比的硬朗。
    于來路上,他咧唇一笑,青白的天光下,兩頰青須,笑面朗朗,頂天立地的男子之氣。
    作者有話要說:  淮安:我回來啦,是不是有肉吃啦吃啦滴?</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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