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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泥潭之中

    今天是五夷的番邦王子們進城的日子。
    整個京城, 從永定門外到前門,道路兩側飾滿了盛放的秋菊, 趁著朝氣, 鮮艷而又蓬勃。
    而在前門外, 是上十二衛中相貌最為英武,身姿最為矯健,也最為年青的侍衛們護在兩旁,重重以待,歡迎這些遠方而來的貴客們。
    至于皇宮之中,更是鮮花滿布,奉天殿被裝飾的煥然一新,宮中所有珍藏的各種歷朝歷代的寶物全都擺了出來, 供這些王子們觀瞻。
    五個異國使團,小的幾百人,大的上千人, 此時眼看就要進城了。
    葛青章還不知道自個兒家里, 老娘和余桂枝已經殺起來了,連著幾日沒睡好,兩眼浮著淤青, 與陳淮安站在一處, 語調中帶著淡淡的惱火:“非我族類, 其心必異,陳淮安,你玩如此大的一手, 我且瞧著,不要出事就好。”
    陳淮安笑道:“高麗內斗頻頻,安南、暹羅也不是好戰的國家,至于交趾和占城,也是遠在千里之外,皆是人傻錢多的主兒,能有什么事兒?”
    說白了,他請的,都是平常大明朝看不起的那些小屬國們,要鬧,鬧不起什么風浪來。
    但是他們會帶著大筆的銀子而來,會在這座京城里四處花銷。
    而皇帝需要付出的,只是一頓宴飲,并一個榮譽大將軍的封號而已。
    這些全是送財童子,給如今錢袋空空的大明送錢來的。
    陳淮安近來簡直算得上春風得意,容光煥發,今日所有官員又著的全是禮服。
    他是御史,如此莊重的日子,其尊貴僅次于天子。
    禮服是皂領緣白紗中單,皂緣赤羅裳,赤羅蔽膝,外罩皂領緣青羅衣,著素金腰帶,膚色古銅,身姿挺撥,扔擠在街道兩旁的老百姓們瞧見了,俱皆高喊:“那位難道是咱們的首輔大人?瞧那身姿,那風范,簡直天下間難尋的偉男子啊。”
    葛青章好歹還是狀元了,但畢竟如今只是個六品修撰,還是幫陳淮安跑腿兒的,站在他的身邊,只能默默作個陪襯。
    一同站在前門外恭迎外賓的,全是些三四品的老臣們,風頭叫陳淮安搶的干干凈凈,個個氣的吹胡子瞪眼。
    次輔趙松之才往前走了兩步,轉身要問陳淮安些什么事情,便有些老百姓揮著手大喊:“這白胡子老頭是誰,快快滾開,勿要耽擱了我們看首輔大人的威容!”
    趙松之氣了個吹胡子瞪眼,終于還是站到后面去了。
    陳淮安聽到城門外幾聲炮響,便知道外賓當是進城了。
    他側首,對著次輔趙松之恭禮,然后,以御史之尊而代天子,向城外走去。
    恰值中秋,月圓之夜,天子出禁城,
    與民同樂,整個京城熱鬧,喧華,人頭攢動。
    恰趁此機會,商家們連夜擺攤,那幾千名遠道而來的客人們大把的往外掏著銀子,或買酒吃,或購貨物,處處酒樓徹夜亮燈,家家青樓賓朋滿坐。
    須知,財就如同水,無論它是流動到什么地方,大河漲而小河滿,只要財流動起來,就能增加稅收。同樣是那么多錢,死存在一家錢莊,或者貪吝老太太們的手里生霉,它永遠也產生不了價值,但只要花銷出去,就是財富,價值也就來了。
    便錦堂香,八月份的銷售量也遠遠高于別的月份。
    至于給官府所繳納的稅收,當然也翻了至少一番。
    一個大荒年之后,朝廷所免的河北的稅賦,就這樣叫突然繁榮的京城給抹平了。
    陳淮安是場面上的人物,代皇帝而招待外賓,今日和暹羅小王子在京郊射箭,明兒和占城三王子在校場比武。總之五國的王子,個個兒都是他的兄弟,夜夜恨不能與他同寢同宿。
    他自己不吃酒,于是帶著葛青章,讓葛青章替他吃酒,半個月的功夫下來,葛青章清醒的時候少,昏醉的時候多,天天爛醉如泥。
    到了九月初一這夜,半夜醒來時身旁居然圍坐著一群香噴噴的青樓女子。
    見葛青章醒來,一群蜘蛛精似的青樓女子們居然齊齊掩面,俱皆吃吃兒的笑了起來。其中一個臉兒圓圓,膽大些兒的還上前,說道:“這滿京城的人傳言,說咱們花容月貌,豐神俊秀的狀元郎壞了身子。
    可分明狀元郎便吃醉了酒,隨便一逗弄,一柄銀/槍就能一柱擎天的,可見傳言終是傳言,不可信的。”
    另一個瓜子臉兒的也湊了上來,笑嘻嘻道:“狀元郎可真真是身懷巨寶,深藏不露啊,咱們姐妹全憑狀元郎欽點,但不知今夜您能看上哪一個,還是要咱們姐妹一起伏侍您?”
    葛青章本是爛醉如泥的,一看這群妖艷女子們俱開始解衣,頓時嚇退酒意,提起褲子搖搖晃晃就沖出了青樓。
    恰今夜暴雨傾盆,他回頭一看,青樓名叫群芳樓。可恨他連著半月大醉,連是怎么進的這群芳樓都不知道。
    連滾帶爬回到木塔巷,葛青章狂拍隔壁的門,吼道:“陳至美,你他娘給老子出來,快出來。”
    拍了半天門,來開門的是騾駒。
    他道:“葛狀元您竟不知道?咱們二爺和二奶奶,早搬到新家去了。”
    卻原來,自打八千兩銀子買了那處寬敞明亮的新宅子之后,錦棠略作收整,就搬到新宅子里去住了。
    葛青章明知是陳淮安把自己給扔到青樓的,氣的狠命踹了兩腳門,轉身回了闊別半個月的家。
    老娘不在,那個潑婦余桂枝也不在,屋子里一片狼籍,葛青章爛醉之后頭疼,想喝完水,一揭開茶壺,里面生著一圈兒的白毛,遂就這樣和衣躺下了。
    他本就身體弱的人,酒后著了雨,次日一早起來就病倒了。
    錦棠和陳淮安搬家,是把才醒來,身體還虛的嘉雨給一起搬走了的。
    而隔壁住著的所有人都另有事干,清早起來鎖了門便走,葛青章口干感焦的,于床上躺到中午,也沒有等來一個人給自己做口飯吃。
    不過他自來會做飯的人,頭疼欲裂,燒到暈暈乎乎,還是掙扎著爬了起來,進了廚房,就準備給自己燒完飯吃。
    揭開面箱,里面空空如也。再打開米罐子,里面倒是有半罐米,但因為儲的時間太長沒揭過蓋子,已經餿了。
    另還有只醬菜壇子,是他自來腌醬菜的,里面漂著幾塊拿紅糖和醋泡過的甜蘿卜,還是當初竇明娥泡在里面的,倒是格外好吃。
    于是,他發著燒,蹲在只醬菜壇子旁邊,便拿筷子于里面撈著,一塊塊的撈甜蘿卜出來吃。
    吃罷之后,又重新躺回了床上。
    古話說的好。
    窮了莫走親戚去,餓了莫入蘿卜地。
    蘿卜那東西最是開人胃口的,本就宿醉過,又餓的前心貼后背,還在發燒,葛青章漸漸兒燒的迷糊了,便抽噎著哭了起來。
    想象幼年時,望著背著小背簍的羅錦棠那兩條白白嫩嫩的,糯藕似的小胖腿兒,聽她銀鈴似的笑聲,聽她一聲聲喊著青哥哥,旁人都取笑她,說她喊的是情哥哥,她理直氣壯的說,是呀,他就是我的青哥哥。
    那樣的羅錦棠,自己上門提親,分文聘禮不要,卻叫他娘拿泔水給潑出去了。
    余桂枝,一個寡婦而已,生的又丑,心又黑,可因為跟前面兩任丈夫時,摟了許多的嫁妝,張氏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執意就要替他娶回來。
    于高熱之中,葛青章止不住的就哭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此生都不可能擺脫張氏,也不可能有新的生活了。
    “我燒了熱熱的湯,您要不要吃一口?”邊上一個女子柔聲問道。
    葛青章燒的厲害,掙了兩番沒有爬起來,于亂糟糟的床上睜開眼睛,見床邊站著個梳著大辮子的大姑娘,豆青色的短衫,兩條褲管窄窄的,手里端著只盤子。
    這是竇明娥。
    “我娘呢?”他理智還存,覺得張氏要還在,總會把竇明娥也拉入他的泥潭之中。
    竇明娥把葛青章扶著坐了起來,舀了口粥喂他。
    “大娘她給余娘子灌完老鼠藥之后,怕官府追究就跑了,這您不知道?”
    白米粥,里面加了些熬爛的紅薯,淡淡的甜。
    葛青章前些日子太忙,恍惚聽誰提過,但因為忙,未曾管過。他點了點頭,算是知曉了此事。
    見他吃了一口,竇明娥又掰了塊自己蒸的糕點過來,紅糖糯米丸子,一只只圓圓的,白嫩嫩的糯米丸子裹著糖漿,便送到了葛青章嘴里。
    一碗粥吃罷,葛青章累到精疲力竭,又躺回了床上。
    竇明娥于是又找出藥罐子來,生火煎藥,燒水,將院里院外全部清掃了一通。
    將院落掃的干干凈凈,再進得門來,葛青章已經穿好衣裳,起來了,就在窗邊坐著。
    他那件往日干干凈凈的松綠色官袍上沾著酒漬,嘔吐物,再兼胡子拉茬的,無精打彩。
    “竇姑娘,我娘真給余娘子喂了老鼠藥?”開門見山,葛青章問道。
    竇明娥點頭。
    葛青章道:“竇姑娘,你也見過我娘的,你該知道,她不是個遇到難題就會退縮的人。她便今日走了,肯定還會再回來,葛某多謝你的好意,但從明兒起,你不必再來了。”
    竇明娥瞧著桌子上一層子的灰,葛青章的手都無處可放,一抹布將它擦的明明亮亮,咬唇道:“好。”
    她將自家的碗收到盤子里,又說了聲你多保重,這才轉身離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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