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均聽得心口都疼了。</br> 他一直想有個香香軟軟的小女兒,都想了多少年了。</br> 原來,竟早就沒了?</br> 抬頭看向上官穗,上官穗卻別開了臉,虛弱的說,“我,我又能有什么辦法?我也是為了你們家好,想生個好好的孩子來著……”</br> 可此刻,尉遲均再看著她的眼淚,已經不再心疼,只剩滿目蒼涼了。</br> 怎么會這樣?</br> 她怎么就變成這樣?</br> 在他的心里,上官穗原本還是當年那個書館里愛看書的小姑娘。有些任性,有些嬌氣,但心地善良,也不嫌貧愛富。</br> 可如今看來,這個妻子,她這些年在岳母的影響下,早已經開始變質了!</br> 看著他的眼神,上官穗知道不好,又想上前求情,“相公,你,你別生氣,不然,不然我給你納妾?一個不夠,兩個好不好?要不,你說幾個就幾個?!?lt;/br> “你可拉倒吧?!?lt;/br> 蕭氏原都不想再說了,被她這話重又勾起舊怨,“你嘴上說給三郎納妾,可招來的都是些什么貨色?不是蠢笨無知的丫鬟,就是你們上官家亂七八糟的遠房親戚。</br> 原先我看你主動提起這事,還以為你真大方,便跟我娘家都打了招呼,想納個能識字,有些品格的好姑娘讓三郎帶到任上去,也好有個知疼著熱的人。</br> 原都找好了,清清白白一個好姑娘,讀了書,會針線,長得秀氣,性子也穩重。可你見面就給人送一對大金鐲子,還說要給她尋婆家。呵,你這是有心給三郎納妾?你只是想找個能攥在手心里的人罷了。</br> 我今兒不怕把話擱在這兒了,我從上官家接你一個已經夠夠的了,絕對不會再從你家接進任何一個人。管她親戚丫鬟還是熟人,只要經了你和你娘的手,我就絕不讓她進門!”</br> 上官穗呆了呆,忽地嘶叫起來,“那你就要從虞家接人?舅母,你可是我親舅母啊,你們怎么能合著伙兒,這么欺負我?那我也不怕把話擱在這兒,除非我死,就算我死了,我都不會讓芬表妹進門!你們對我不仁,就休怪我不義!”</br> 她,她這說的是什么話?</br> 虞夫人張口結舌,一頭霧水。</br> 倒是許惜顏素來聰慧,瞬間會意,“誰跟你說虞五小姐要進尉遲家門了?根本就絕無此事?!?lt;/br> “你們別否認了,我都親耳聽到了,這會子又來裝什么裝?”</br> 上官穗還瞪向了許惜顏,特別理直氣壯,“想來這事就是你作的主!還鼓動舅舅不理我,就是為了接芬表妹進門,給相公作妾吧?回頭再把我的兒子養得跟我離心,好成全你的大仁大義!”</br> 呵。</br> 許惜顏眸光更冷,一言不發。</br> 而虞夫人聽明白過來,已經氣得面紅耳赤。</br> “你這丫頭當真是瘋了!你當我和你舅舅是什么人,當我們虞家是什么人了?你芬妹妹就是一輩子不嫁,也絕不會來圖謀你的丈夫!</br> 算了算了,這事我不跟你說。省得我說什么,你還當我以大欺小。尉遲太太,公主,侯爺,我就先告辭了。回頭再和拙夫,一起登門賠罪!”</br> 她真是沒臉呆了。</br> 馬徹夫婦,還有郭家夫婦,一同告辭。</br> 該聽的都聽清楚了,也沒啥好說的了,但只要有需要,他們就是尉遲家現成的人證!柏昭給許惜顏遞個眼色,也隨郭家夫婦離開,留出地方,給尉遲家處理家務。</br> 尉遲均都不等娘和兄長發話,“我去套車。”</br> 這樣的妻子,再多少深情,也沒法留了。</br> 上官穗心頭一驚,這,這竟是連丈夫也要送她走么?</br> 怎么聽方才舅母那話,好似自己誤會了,根本沒說過尉遲均和虞淑芬的親事?</br> 她突然一下子驚醒,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br> 尉遲海才剛過世呢,作為孫子的尉遲均還在孝期,怎么可能會議起親事?還是納妾。</br> 再糊涂的人家,也不敢這么干呀。</br> 那到底說的是誰?</br> 可沒有人愿意跟她作任何解釋了。</br> 連她的兒子,尉遲欽都站到許惜顏的身邊,主動給她行了一個大禮,含淚說,“侄兒一輩子,都會記得伯娘的好?!?lt;/br> 上官穗急紅了眼,這是她僅剩的底牌了,“你這孩子,你這孩子怎么不知道好歹?你,你過來,否則,否則你就是不孝!”</br> 尉遲欽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從少年清秀的面龐滑落,“若說小時候的事,我記得不大清楚??缮蠈W的事,我卻始終記得的。</br> 那時我的腿剛好,我記得是過年,祖母說開了年,便要送我去寧州書館上學,橫豎離得近,可娘不同意。祖母又說給我請個先生回來,娘又說不必。您嘴上說要親自來給我啟蒙,可一天教不到兩個字,您就要去忙外祖家的事了。</br> 后來,整整過了大半年,直等到那年秋天,我都八歲了,小勺子哥哥來探親,看我還寫不好自己的名字,問過我的功課后,沒幾天就把我領到隔壁元家,讓我跟著元三叔,正經讀了一日書,學會了寫自己名字。</br> 回來我高高興興拿給娘看,您卻發了好大脾氣,撕了我寫的名字,還說再不許去。是小勺子哥哥說,已經跟人說好了,不去不行。若是尉遲家的兒孫,連個名字都不會寫,豈不讓人笑話?娘要再不同意,他就只好把我帶去渠州,交給二伯娘親自教導,娘才勉強同意。</br> 可我好不容易跟元三叔讀上了書,他們家一回去守孝,您就又不讓我上學了。這回是爹爹跟樂家叔叔說好了,讓我去附讀??赡秩靸深^給我告假,不說刮風下雪,天上有幾朵云彩都不讓我去。就今年夏天日頭毒些,我竟是整整三個月都沒上過學了。我又沒病,您還隔三岔五的非抓藥回來給我吃,說我弱?!?lt;/br> 尉遲欽狠狠抬袖,抹去滿臉的眼淚,“兒子是年紀小,不懂事。可跟著娘時,我到底學過什么,長了什么本事?爹爹每次回來,都說叫我多到園子里逛逛,跑跑跳跳,身子骨才高壯。可娘當面答應得好好的,回頭連學都不讓我上,又哪里肯讓我出院子一步?一出門就非說怕過了病氣,甚至,連飯都不給我吃飽!”</br> 什么?</br> 全家人聽得目眥欲裂。</br> 鄭七娘都驚了,“你怎地,連飯都吃不飽?”</br> 就是家里的下人,也不至于如此啊。</br> 雖是一家子過日子,但為了孩子們自在,蕭氏和尉遲海都很自覺,只在自己房里用飯。</br> 鄭七娘尉遲煒一家在一處吃,而上官穗便自己管著兒子用飯。</br> 具體是個什么情形,大家還真不知道。</br> 畢竟是親娘啊,誰能想到這個?</br> 尉遲欽嗚嗚哭得傷心,“因為娘說,吃飯只能八分飽,太飽了就會不克化??晌?,我連半飽都沒有,老是肚子餓得咕咕叫,晚上喝多少水都睡不著。</br> 之前的丫鬟姐姐偷偷把她們的飯食分給我,給娘發現了,說她們亂給我吃東西,把人打了一頓,全給攆走了。后來的丫鬟姐姐,我那回偷偷聽到娘你親口跟她們說,不準給我吃飽,說我若是吃太飽,就不肯聽話,老想著往外跑了。娘,你真是我親娘么?您真是心疼我,為我好,還是怕兒子殘疾,出去丟了你的臉?”</br> 末一句話,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br> 之前大家沒說破,不是顧忌上官穗的面子,而是怕傷了孩子的心。</br> 可尉遲欽又不傻。</br> 就是個傻孩子,誰是真心對他好,誰不是真心,這么些年朝夕相處,難道看不出來?</br> 說來上官穗這些年任憑虞氏擺布,真是沒法子么?還是為了找一塊遮羞布,來維護自己的面子?</br> 因為她和親娘,造成了兒子的終生殘疾,上官穗只能借口親娘的不懂事,既不管家務,也不管兒子。成日為一些雞毛蒜皮折騰不休,便可以理所當然的遠離兒子。</br> 因為她根本就不想面對現實!</br> 所以至今都不肯承認兒子得的是軟腳瘟,非說是撞邪,還把過錯都賴到阿蟬,賴到許惜顏尉遲圭一家子頭上。</br> 她就是不肯認錯。</br> 對于這樣的人,許惜顏已經懶得跟她再說了。只招手命人把尉遲欽送回房去,又讓鄭七娘去請個信得過的大夫,替侄兒看看。</br> 畢竟金光侯府家的孩子,連飯都吃不飽,還成天亂吃藥,叫大夫看出來了可得怎么說?</br> 從前許家四房,許楓就是如此,還差點連累了許長津。</br> 好在許惜顏發現及時,才將二人補養回來。只許楓到底傷了根本,后來果然子嗣艱難。成親快十年,才得一獨女。</br> 梅二奶奶也不敢挑剔媳婦,薄待孫女。如今倒是成日討好許長津他媳婦孫白芷,想再要個孫子。</br> 也是報應了。</br> 不過尉遲欽還好,蕭氏雖然不多干涉媳婦家事,但孫子每次要吃藥,她都是要過問的。還有鄭七娘當著家呢,走公中拿銀子付賬,她也是要看方子留底的。</br> 且上官穗有意營造兒子孱弱之相,故此倒沒跟梅二奶奶當年似的,給許楓吃了一堆人參鹿茸之類的大補虎狼藥。不過是些日常安神定驚的小藥方罷了,但到底見藥三分毒,總歸有些不好?;仡^便要給他清清余毒,慢慢食補起來。</br> 鄭七娘趕緊應了。</br> 許惜顏又讓秦瑤芝送蕭氏回去歇歇,“這原也不關娘的事,是我們做兄嫂的平素操心不夠。好在并未闖下大禍,好在如今說清,回頭總能理順?!?lt;/br> 秦瑤芝再看嫂子一眼,心下算是明白丈夫為何總說二嫂最是面冷心熱的一個人了。</br> 這個時候,還怕蕭氏難過,故意把責任把自己頭上攬??伤麄兎蚱薷糁Ю锾鎏?,關他們什么事?</br> 再說若不是有他們夫妻鎮守邊關,替尉遲家掙下偌大的功名富貴,他們一家子哪有這般好日子過?</br> 就連上官穗都是受益者。</br> 卻不念兄嫂的好處,盡把人往壞處想,真是婆母說的,養出個白眼狼來了。</br> 蕭氏自然明白,回握許惜顏的手,心中妥帖,“好孩子,不關你們的事。就是又要勞你們受累了?!?lt;/br> 回頭跟上官家的人撕扯起來,且有得鬧呢。</br> 許惜顏輕輕搖頭,送婆母出去,轉而拉著鐵青著臉的丈夫,跟尉遲圭一起走了。</br> 一眼都沒再看上官穗。</br> 直到人都走干凈了,虞家那丁婆子才鬼鬼祟祟的冒出來,“姑奶奶,你,你怎么好端端的就鬧成這般不象樣了?”</br> 上官穗原本心中就空蕩蕩的,有些不妙的預感,此刻更是給她問得莫名其妙,“不是你,你叫我鬧的么?”</br> 丁婆子急得直拍大腿,“這關奴婢什么事?奴婢一個做下人的,只有聽主子吩咐的命,哪有調唆主子的本事?再說了,奴婢只是讓您鬧一鬧,好給家里報信,如今您辦成了嗎?您自個兒心里有怨氣,把事情鬧大了,可不能都賴到奴婢頭上!”</br> 原來,原來竟又是她的錯?</br> 上官穗腦子里越發糊涂,整個人好似都空蕩蕩的,抓不到邊,“那,那我該怎么辦?”</br> “自然是留下啊。你趕緊求求姑爺……”</br> 對對對。</br> 正好尉遲均已經套好了車,過來“請”她了。</br> 尉遲均沒來,是叫下人來的。</br> 丁婆子使勁給她使眼色,叫她別走,可上官穗跟游魂似的,就往外走了,“對對,我,我要去見他,我要跟他解釋……不是這樣的,我不是這樣的……”</br> 可等到門外,尉遲均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這么些年,其實我也有一句話想問問你,既然你們上官家早有得過軟腳瘟的人,當年為什么還要把阿欽帶去?”</br> 上官穗心尖一顫,答不出來了。</br> 她能說她不知道嗎?</br> 可在她年紀很小的時候,家里從來不會帶她去鄉下老家,甚至整個家族的人都不會帶幼小的孩子過去。</br> 因為爹爹說,太小的孩子出門,容易過了病氣。</br> 她那時候還小,懵懵懂懂,也沒太留意。</br> 后來長大了,偶有幾次回鄉,曾經遠遠在一家窗戶外頭,看到一個很美麗的姑娘,正在窗前繡花。</br> 當時上官穗還想去結交一下來著,可虞氏把她死死拉住,滿臉嫌惡的將她帶走,說那姑娘不吉利。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