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敖把腰下荷包解下來了，數數里面還有兩小錠銀子，十幾文錢，一把給了上官穗。</br> “姐你趕緊梳頭穿好衣裳，今兒尉遲老太爺七七，你得去送送。我先到院外看看，沒人便悄悄送你出去，幸好今兒家里倒是沒什么人。只是回頭，你可千萬別賣了我呀，否則叔伯們回來，非打死我不可！”</br> 不會不會。</br> 上官穗猶如找到主心骨，三兩下穿好回家時的孝衣，因怕太招人眼，還披了件淡青色的素凈薄斗篷。等收拾好自己，上官敖探路回來，引著她順著后院角門，一路悄悄摸摸，溜了出去。</br> 只見上官家張燈結彩，布置得比過年還熱鬧。不少地方都搭著梯子，下人正上上下下，清理屋頂屋檐。也虧得上官敖提前看了，一路都避開耳目。</br> 直等出了角門，上官敖不敢再送，給上官穗指了條道，“姐你順著這條路出去，往南大街一拐就能雇車去壽城了。”</br> 到底是住了十幾年的地方，上官穗認得路。千恩萬謝也沒空說了，只在心中記下弟弟的好，趕緊就要走。</br> 可上官敖卻還有幾句要緊話要交待，“姐，你回了婆家，好好跟姐夫家里人都認個錯，罵你也忍忍，往后就好好過日子吧。我不怕實話告訴你，今兒一早娘走后，我在前頭聽幾個嬸娘悄悄商議著，等你和離，要回嫁妝，她們還說回頭要給你再尋個婆家，好氣氣姐夫一家，故此我才來尋你。你可千萬記著，別再犯糊涂。這個家，往后少回吧。”</br> 他這是擔心上官穗回去低不了頭，又使起小性子，所以干脆把話挑明了說。</br> 可上官穗臉都嚇黃了，腳軟得差點沒一屁股摔下去。</br> 這些年，叔伯嬸娘們的為人，她是看得再清楚不過。</br> 真要回了她的嫁妝，絕對是層層剝皮，還不知能有幾成落在她手上。</br> 回頭還要將她嫁人，那能嫁給什么樣的好人家？</br> 不行，這絕對不行！</br> 無論如何，她一定要求得婆家原諒，他們若是不肯，她就一直一直求下去。</br> 婆母嫂子雖然罵了她，可她們都是善良心軟的好人。</br> 如果不是深知這一點，上官穗哪敢這么鬧？</br> 可她如今，是真的知道錯了。</br> 上官穗回過神來，是扭頭就跑。可是今兒的南大街，卻是一輛車都沒有。</br> 全被上官家雇去了壽城，一輛都沒有，全城都沒有！</br> 上官穗捏著荷包，都快急哭了。</br> 她到了這一刻，才真真切切的知道后悔。</br> 如果失去了金光侯府庇護，失去了尉遲均這個丈夫，她還算個什么？</br> 這些年，她作的都是什么孽啊！</br> 壽城。</br> 知道今兒是尉遲老太爺出殯的日子，壽城百姓感念許惜顏和尉遲圭夫妻的恩德，一早就自發將城中街巷打掃得干干凈凈。</br> 尤其各家能按月領米糧的老人，在寧州書館讀過書的孩子們，更是早早換上素凈衣裳，胳膊上扎起孝帶，三三兩兩在沿路搭起的祭棚里，備好香燭元寶恭候。</br> 等到出殯的時辰到了，遠遠看到有高高的白色孝幔行來，百姓們無不點上香燭祭拜，哀聲痛哭，行禮道別。</br> 上官家人特意起了個大早，趕進城來時，就撞見這場喪禮，心中未免感慨。</br>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br> 尉遲海這輩子雖說沒干出任何讓人銘記的事情，但他有這場全城祭拜的隆重喪禮，就足夠榮光了。</br> 但上官家人當然不肯承認這是因為金光侯府人緣好，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百姓們畏懼尉遲家強權，或是那些為了討好升平公主的官員大戶們，演的一出戲的！</br> 既然是演戲，那當然是誰家唱得熱鬧，百姓們就聽誰家。</br> 上官家如今的領頭人，上官仁一使眼色，后頭頓時鑼鼓喧天，嗩吶齊鳴，吹吹打聽歌，那叫一個喜氣洋洋。</br> 跟那白浪滔天，凄苦悲切的喪事一沖撞，越發刺耳刺心。</br> 百姓們都懵了。</br> 面面相覷，搞不清狀況。</br> 這是怎么了？</br> 辦喜事的隊伍沖到人家出殯的隊伍跟前，不是討打么？</br> 尉遲煒捧著火盆，還遠遠的跟在后頭呢，見前面隊伍怎么突然停了，還聽著有嗩吶樂曲？</br> 他年紀大了，辦喪事的時候躲懶裝病，不想出力。可是等到捧火盆出城，這樣需要露臉的時候，他又說自己是長子，該當盡孝。</br> 尉遲圭根本爭都不爭，就讓他捧了火盆。</br> 不說以他今日的身份地位，便是什么都不爭，也是尉遲家絕對的當家人。就算是看著前些天，許惜顏和他兩口子出的大力氣，相熟的賓客也知到底誰真孝順。至于不熟的人家，又何需解釋？</br> 這會子發現異動，他跟許惜顏都是沉得住氣的人，并不慌張。</br> 可尉遲煒著急了。</br> 出殯的棺材出了門，是不可以落地的，否則就是對死者極大的不尊重，也會給家人帶來災禍。</br> 想要催著他們夫妻前去查看，已經有下人前來報信了。</br> 猶豫著看了一眼自家三爺，“是，是上官家……”</br> 尉遲均一下變了臉色，后面跟著的尉遲欽，更是掩不住的驚惶無助。</br> 就算親娘有再多不好，可孩子哪有不念著親娘的？</br> 他還想著，今天曾祖父出殯，上官穗最好還是能趕來送葬。誰知來是來了，卻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惹事？</br> 那已經不是要結仇，是半點不念著他和爹爹的名聲，要逼著他們恩斷義絕啊！</br> 少年到底年紀小，忍不住紅著眼圈，都快哭了。</br> 尉遲喜忙從后面趕上，“我去看看。”</br> 兄弟里頭他年紀最小，出這個頭，先禮后兵正合適。</br> “不必了。”</br> 許惜顏與尉遲圭心有靈犀的對視一眼，顯然不打算這般磨唧，淡然發話，“四弟留下，將棺材架起。三弟，阿欽，都過來。”</br> 因抬棺出城，回老家還要走上幾日，下人們早準備好了抬桿，主母一發話，頓時利索的將棺材停下，用數根碗口粗的條棍，撐得穩穩當當。</br> 蕭氏原本氣得格格咬牙，卻被許惜顏安慰的輕拍了拍手。于是，她長吐一口悶氣，隨兒子媳婦就站在這兒，動也不動了。</br> 尉遲牡丹也躥上前來，親自接手扶了蕭氏，顯然也想站得靠前些，好看熱鬧。要是吵架，她也能幫忙。</br> 可既要吵架，怎么不往前走？</br> 正好鄭七娘安置好婆婆丈夫，也過來了。</br> 她兩個女兒都大了，且喜性子都隨了她，打小就潑辣能干。大的正扶著生病的祖母文氏，小的就負責盯好自家傻爹尉遲堅不出錯。</br> 聽到尉遲牡丹嘀咕，鄭七娘便扶住蕭氏另一邊，輕聲低語，“他家什么身份，咱家侯爺公主什么身份，還值當我們上前？”</br> 對哦。</br> 尉遲牡丹這下不作聲了。</br> 蕭氏同樣也拍了拍鄭七的娘手，謝她有心了。</br> 不過心下也在感慨，這就是娶了個好媳婦和糟心媳婦的區別。</br> 要說尉遲煒這一家子，原本沒一個上得了臺面。偏娶對個好媳婦，又會掙錢，又會為人，兩個女兒教得也好，蕭氏素來極為疼愛，這眼看就把一家子都帶起來了。</br> 如今鄭七娘大女兒的婚事，還是蕭氏幫忙說的媒。也是寧州城里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姓涂。</br> 原先涂家還出過壽城最年輕的舉人，就是當年在寧州書館開館時揭幕的那位涂仲賢，正是男孩的親叔叔。</br> 原本今年就要完婚，不意尉遲海突然過世。因曾孫女服孝只需一年，便說好推遲到明年了。</br> 今兒尉遲海出殯，涂家樂家蕭家這等親戚，天不亮就來幫忙了。哪象上官家，還特特跑來搗亂？</br> 不過以蕭氏對上官穗的了解，這個媳婦雖有些書呆氣。那天大吵一架時，也說了很多過分的話，但還不至于做出攔棺材的這種事吧？</br> 但不管是誰的主意，上官家這么做了，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么？</br> 站在隊伍前方的尉遲圭抿了抿唇，和許惜顏再度對視一眼。二人夫妻多年，越發心意相通，眼中俱是同樣的輕蔑與鄙夷。</br> 上官家不是不怕被人戳脊梁骨，這是家里娘娘高升，骨頭輕了，特意來顯擺的。</br> 雖說上官穗也有錯，可若非有他們在背后當攪屎棍，何至于鬧到如此地步？</br> 正好，今天也讓他們知道尉遲家的底線何在。</br> 看看日頭漸高，天又漸漸熱了起來，尉遲圭側了半步，站在許惜顏的前頭，替她擋著日頭。</br> 許惜顏也安心站在丈夫的陰影里，很自然的從荷包里取出一顆清熱解暑，防口臭的薄荷糖給他。夫妻二人再對一個眼神，便是相互致謝。</br> 尉遲牡丹看得眼中泛酸，羨慕不已。</br> 她那個丈夫楊靜，不提也罷。</br> 年輕時仗著花言巧語，哄騙她嫁了后，便原形畢露，總是愛打人。后娘家富貴，他雖不敢再打，卻因丟了管家掌財的權力，轉而把興趣轉到喝酒上。</br> 終于在大前年，喝出毛病來了。</br> 如今半癱在家，吃喝拉撒都得在床上，也算是對他前半輩子的懲罰。</br> 只是想想自己這輩子嫁了這么個人，何曾跟許惜顏夫妻似的，有過這樣一個眼神，相互心領神會的時候？更沒有你替我擋日頭，我給你吃糖的體貼入微。</br> 可酸歸酸，家里有這么兩個人站在前頭，尉遲牡丹的心就莫名安定。</br> 管那上官家要怎么鬧，接著就是了。</br> 時候不長，上官仁及一家人被帶到前頭來了。</br> 他們原也還以為，看他們擋路，尉遲家人肯定要上前來說話。那時就得由他們先開口，他們來發號施令。</br> 誰知人家就派個管事前來，說是主子有請。</br> 上官家的人，偏偏還不能不去！</br> 就算家里娘娘升了昭儀，但他們又不都是昭儀，以金光侯和升平公主的身份地位，確實只有他們拜見的份兒。</br> 故此，只得憋屈的下馬的下馬，落車的落車，隨著尉遲家的下人，來到主人面前。</br> 別看就這么短短的幾十步，卻狠狠削去上官家的氣焰，也把主動權重抓到了尉遲家手里。</br> 此刻相見，尉遲圭就那么隨隨便便的一拱手。</br> 若是三弟的岳父還在，還當著起他半禮。可就憑上官家如今這些人，連個官職都沒有，能拱個手，已經算是留面子了。</br> “不知上官先生一家前來何事？難道是為了爭道？可就算本侯肯退讓，你們過了也不吉利吧。”</br> 呸呸呸，</br> 誰想從你家辦喪事的隊伍中穿過去？</br> “我們不是來爭道的……”</br> “承讓承讓，那就別耽誤了我家出殯的時辰。聞知府上近日有大喜，恕本侯有孝在身，就不多禮了。走吧！”</br> 眼看尉遲圭三下五除二，竟是作勢要走，上官仁急了。</br> 再也顧不得兜圈子，趕緊遞個眼神，示意人把虞氏推上前去。</br> “侯爺且慢！我等今日前來，是有一事不明，想要請問府上。雖我這弟妹沒了丈夫，卻不能沒個人替她出頭作主——”</br> 他正想當眾說出尉遲家送歸上官穗之事，許惜顏卻是了然于胸的打斷。</br> “我知道你要問什么，正好，我也想跟府上太太說幾話。”</br> 她將虞氏拉到一旁，低低耳語了兩句，虞氏便臉色大變，回到上官家這邊，頓時就搖頭道，“我，我沒什么可問的，咱們，咱們還是回去吧。”</br> 這娘們怎么這么不頂用？</br> 上官仁大怒，正想發火，虞氏卻壓低了聲音，側身避開他人方道，“方才升平公主跟我說，若要和離，不可能，尉遲家只會休妻。若是不服，尉遲家是寧肯讓欽哥兒上公堂做證的。”</br> 什么？</br> 上官仁臉皮子直顫，心中發涼，再想不到許惜顏區區一個女子，竟然能狠到如此地步。</br> 如果當真撕破臉，尉遲家休妻也是有理由的啊。</br> 尉遲欽的腿，就是最好的證據。</br> 這些年因怕丟人，上官穗從不許兒子出門走動，故此就算在壽城，知道她兒子有殘疾的也不多，知道是軟腳瘟的就更少了。</br> 若讓人知道是在上官家染上，就算是鄉下莊子，旁人定會用異樣的目光看待上官家，往后他家兒女還如何婚嫁？</br> 打蛇打七寸。</br> 顯然許惜顏深諳個中道理，故此半點都不拖泥帶水，出手就是必殺技，讓人難以招架。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