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上官仁的怒火，上官敖忍著眼淚，雖然畏懼不安，還是大膽說了，“姐姐她，她為了表明心志，已經自己削光了頭發……她還說，姐姐還說，這是爹爹，爹爹托夢告訴她的……”</br> 什么？</br> 她，她竟大膽削光了頭發？</br> 是的。</br> 在發現實在雇不到馬車趕來壽城之后，情急之中的上官穗，作出一個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的舉動。</br> 她看著街邊的剃頭挑子，正好有人抱著耐不住暑熱的小兒，在給他們刮光頭，好少生些痱子。</br> 上官穗忽地靈光一閃，奪過剃刀，咬牙狠心親手削光了自己的頭發，才又沖回上官府。</br> 從大門口直闖了進去。</br> 她光著頭的模樣，著實嚇壞了全家人。</br> 也因如此，家里才緊急卸下一匹拉磨的大青騾子，叫上官敖騎來壽城報信。</br> 別人都不肯來，自然是不愿意撞這個槍口，討這個嫌。</br> 而上官敖能幫助姐姐的，就是替她圓這個謊，假托是上官儉托夢了。</br> “這賤人！”</br> 即便如此，上官仁也忍不住要破口大罵。</br> 頭發都剃光了，若是不讓上官穗出家，便是一個巨大的丑聞。</br> 而等她頭發養出來前，最少得三五年工夫，她是休想再拋頭露面了。</br> 這得少占多少便宜？</br> 上官仁盯著尉遲釗帶回來的這些“金礦”，原本都已經在盤算茶會詩會賞花會了。</br> 只要能再促成一兩樁婚事，那上官家可不必再受尉遲家的鳥氣！</br> 可許惜顏驀地冷冷側目，“上官先生，弟妹如今還是我尉遲家的人吧？她既有此志，三弟，你怎么說？”</br> 上官仁猛地倒吸一口涼氣，被怒火沖昏的頭腦又冷靜了一下。</br> 對啊，如今上官穗還沒跟夫家和離，她就還是尉遲家的人。她要不要出家，得婆家說了算。</br>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再說不過是做了一個夢，怎好做得準數？”</br> 上官仁腦筋急轉，尋了借口開脫，又趕緊望向虞氏，假惺惺的道，“弟妹，你說是不是？哪有為人父母的，舍得子女出家？”</br> 看他半帶威脅的目光，虞氏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囁嚅著說不出話來。</br> 反倒是今日同來送殯的虞亮，接話了。</br> “我這妹妹膝下又不是無子，早已外嫁的女兒，自然由夫家作主便是。若果真是妹夫托夢，那我這侄女兒，也算孝順了。”</br> 虞氏暗抹一把冷汗，趕緊連連點頭，替自己開脫，“正是正是，我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么？兒大不由娘，哎，叫我能怎么辦？”</br> 方才虞亮那么一提點，她就明白過來了。</br> 她日后要養老送終，指望的可不是上官仁，而是上官敖。</br> 至于上官穗，她要是出家能博個好名聲，于母親不僅沒有壞處，反而只有好處。</br> 就算女兒脫離世俗，但骨肉親情始終脫離不開。</br> 只有孝順她的份。</br> 而且原本和尉遲家鬧得勢同水火，如今也就迎刃而解了。</br> 不管上官穗曾犯下多大的過錯，哪怕害得兒子殘疾，可她如今已經去出家償還了。一輩子青燈古佛，清苦修行，不會再嫁，也不會再給婆家添亂，尉遲家縱有多大的怨氣，還能不消么？</br> 也確實如此。</br> 在聽說上官穗已經削了頭發，決心出家贖罪后，連蕭氏都目露驚訝，以及不忍之色。</br> 就算這個兒媳婦曾犯下大錯，但她肯削發明志，便已經說明她是知錯了。也向婆家表明，她是不知道不贊同也不愿意來婆家鬧事的，更不想同婆家徹底決裂。</br> 所以，她都以自己最大的努力，來阻止這一切了。</br> 雖然這個法子笨了些，但不得不說，是極為有效，也震撼人心的。</br> 而且，她還最大限度的保存了兩家的名聲。</br> 她都肯出家了，還有什么過往恩怨是不能放下的？</br> 所以，當尉遲均都震驚茫然又猶豫詢問的看過來時，蕭氏眼神復雜，輕輕點了點頭。</br> 有苦澀，有憐憫，也有幾分釋然，幾分慶幸。</br> 慶幸上官穗最終做出一件正確的選擇。</br> 否則就以她之前在家中大吵大鬧，說出那些傷人的話，想讓尉遲圭許惜顏毫無芥蒂的原諒她，那是不可能的。</br> 天長日久，還會影響到他們父子和全家人的感情，那還不如壯士斷腕，干脆出家吧。</br> 起碼暫時避讓幾年，讓事過境遷，煙消云散。</br> 于是，當尉遲均再度挺起胸膛時，已經目光堅定。當著眾人的面，他一字一句，說得聲聲入耳。</br> “如今岳母及母親大人皆在，兄嫂及諸位長輩也在，若果真是岳父托夢，拙荊又是真心想要皈依佛門，為家族祈福，為長輩略盡孝心，那我也沒什么可說的。只是她如今年輕，恐怕她將來后悔。不若以三年為限，先送她去一清靜處修行。三年之后，若她還有此意，再正式剃度，到時就請岳母及母親，還有各位長輩成全了。”</br> 說完，他躬身一揖到地，看得四周人群不住點頭，暗贊尉遲家人仁義。</br> 稍微自私一點的男人，說不定都巴不得妻子趕緊出家，好給新人挪地方。可尉遲均這么決定，就表示他愿意苦守三年，讓妻子先清靜三年。</br> 三年之后，縱有什么矛盾，都能看她三年苦修的份上，原諒一些了。</br> 若那時上官穗還執意出家，世人也不會說她假仁假義，反而會贊她誠心仁孝。</br> 而這，也是上官家無法拒絕的提議。</br> 沒看上官仁一張臉，就跟便秘似的，嘴也緊緊閉得跟蠔殼似的，再出說不出一句話來了么？</br> 這讓他怎么說？</br> 再說不同意，那是什么意思？</br> 人家丈夫都不介意當鰥夫，苦守三年了，你身為娘家人，反而要攔著自家的出嫁女盡孝？</br> 那上官家的名聲，也徹底別想要了。</br> 才絞盡腦汁想著對策，卻見那位升平公主冷冷看了過來，忽地跟蕭氏和鄭七娘說。</br> “我記得之前，嫂子曾說在老家捐資修繕過一個庵堂，專司收容無家可歸的婦孺老幼，不如讓弟妹前去主持打理可好？也能有族人照看。”</br> 這是個好主意啊。</br> 鄭七娘也沒想到，自己無意在家書中提及的一件小事，都能讓許惜顏記在心里。</br> 蕭氏更贊，“修行是功德，能做些幫助人的事情更是功德，讓她去吧。只那庵堂有些小，回頭我再捐些錢，給她蓋個院子，打發幾個穩妥人跟去伺候著吧。”</br> 這樣極好。</br> 當婆母的都做到這個份上了，旁人還有何話可說？</br> 忽地有上官家的族人上前，在上官仁身邊低低耳語。</br> 雖說丈夫同意了，婆母也不反對，親娘顯見得更是個不中用的，那她自己的兒子呢？</br> 上官仁眼前一亮。</br> 對呀，還可以借口小孩子要人撫養的嘛。</br> 尤其尉遲欽腿有殘疾，如今說來，可是最好的借口。</br> 可他才動起這念頭，一個跛足少年，快步上前，并不介意讓世人看到自己的殘疾，當眾跪下了。</br> 兩行清淚滑下清秀面龐，尉遲欽哽咽道，“孩兒代母親謝過諸位長輩和叔叔伯伯，伯娘嬸嬸們了。全因孩兒不懂事，才引得母親與諸位長輩失和……如今母親想要出家清修，孩兒亦不敢打擾。只好發憤苦讀，略盡孝道罷了。”</br> 甚好。</br> 蕭氏滿意的看著孫子們。</br> 原本尉遲欽的身邊，可悄悄站著尉遲釗呢。</br> 這個長孫可比堂弟機靈多了，又是在京城長大，打小宮中行走，不知見過多少牛鬼蛇神，勾心斗角。方才那番話，就算尉遲欽心里也有這個意思，卻不會這么快的反應過來，并敢當眾說出來。</br> 可堂兄一鼓勵，尉遲欽就勇敢站出來了。</br> 他的殘疾是藏不住的，這輩子總要出來見人。那還不如象今日這般，故意把過錯攬到自己身上，當眾表表孝心，豈不更好？</br> 就不信上官家還敢反駁，將軟腳瘟的事情說出來。</br> 果然，尉遲欽這般站出來，又這般一說，倒是讓許多人面上露出恍然之色。</br> 怪不得這孩子的親娘要去出家，生了個殘疾兒子，可不是覺得罪孽深重么？</br> 跟婆家有矛盾，那也是人之常情了。</br> 畢竟是她的嫡長子呢，偏偏出了這種事。跟婆家肯定有矛盾啊，沒矛盾才不正常呢。</br> 管他是因為什么殘疾，誰家也不會這么不長眼，專程去打聽這種事，故意揭人瘡疤。</br> 要說誰家沒幾樁胳膊折了袖里藏的糟心事？故此不問不打聽，才是最大的善意。</br> 當下，便有不少官員女眷，都已經走到蕭氏身邊，主動低聲安慰她了。</br> 家里遇到這種事，也是沒有辦法。虧您寬容大度，這么多年竟一直隱忍，如今還把孩子們教得這么好，當真是不容易。</br> 至于上官家？</br> 呵呵，大家心中都有桿秤。</br> 若是別家不知道尉遲欽殘疾，外家怎么可能不知道？</br> 也不知道這回為什么跟尉遲家鬧起來，但再如何，也不該在人家老太爺過世時來鬧事吧？</br> 可見人品低劣了。</br> 這些年尉遲家可沒少往上官家送好東西，誰叫上官家總愛顯擺來著？如今可好，妥妥的全是忘恩負義的證據。</br> 做親戚做到這個份上，可真夠沒意思的。回頭就算尉遲家再不肯搭理他家，不也是理所當然么？</br> 上官仁雖聽不到大家腹誹，可看著眾人臉色，也不難猜出大家在想什么。</br> 簡直要吐出三升老血。</br> 此時，他覺得今日豈止是失策，簡直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br> 經此一事，上官家想再寧州再度抬起頭來，若不出幾個驚才絕艷的人物，除非上官昭儀當皇后，六皇子繼任當皇上！</br> 可這，這有可能嗎？</br> 上官仁自己都不能相信。</br> 最終還是厚著臉皮，帶著族人給尉遲海上了香，灰溜溜的走了。</br> 至于上官穗，誰還想去為難她？為難她也沒什么用啊！</br> 還不如趁著她在娘家，對她好點，以后還能博個人情，否則那才是不劃算呢。</br> 沒了這一家子搗亂，尉遲海的出殯進行得極為順利。</br> 全家人一起，將尉遲海的棺材送回老家，風光大葬。</br> 連尉遲釗的那些小伙伴們，也跟著送了一程。</br> 不管他們身份如何貴重，到底是晚輩，既然大老遠的來了寧州，不如人情做到底，往鄉下走一趟，也算是增長見識了。</br> 而有了這些王孫公子的相送，本地官員大戶，能抽出空的，誰不想來作陪？</br> 這樣的“金礦”，不止是上官仁看到了，他們也不瞎，他們也都看到了啊！</br> 說不定有些人家，還能攀上些拐彎抹角的遠房親戚，那就更得好生招待了。</br> 沒見寧州知府賀大人，都借口有皇上的圣旨在，親自放下公務來作陪了么？</br> 要說那位金光侯世子，也極為識趣。</br> 因他熟知京城世家名門，還當真幫著賀大人，攀上門七拐八彎的親戚關系。</br> 說出來，竟是連賀大人自己都不知道，偏偏還是真的！</br> 這下子，賀大人去得更加理直氣壯。看著尉遲釗的目光，也越發慈祥。</br> 暗道果然傳言不可信。</br> 原先聽說金光侯世子不學無術，笨拙愚鈍，打小還有個奉旨吃飯的飯桶名聲。如今看來，這不挺會來事的么？</br> 須知人情世故，也是學問啊。</br> 沒見好些讀書人，光會讀書有什么用？多少狀元榜眼，難道都能當大官？</br> 不一定的。</br> 賀大人再看尉遲釗，是越看越喜歡，甚至動了結親的念頭。</br> 倒不敢說一定要跟尉遲釗聯姻，兩家家世差距太大了，尤其人家生來就是公主親子，侯府世子，恐怕高攀不上。</br> 但萬一要是人家同意，撿漏了呢？</br> 又有許家根深葉茂，親戚眾多。看如今前來的許家子弟，也有不少出眾之人，要是能跟他們聯姻，也是極好的呀。</br> 故此賀大人心中存了這個意思，便有意無意在尉遲圭跟前透了個口風，說了說家中幾個適齡的兒女。</br> 尉遲圭聰敏過人，且官場歷練多年，一聽就明白了。</br> 可回頭跟許惜顏一說，許惜顏卻輕輕搖頭。</br> “侯爺您這兒子，只怕是個有大主意的，且等等吧。”</br> 別以為許惜顏忘了，那白鷹的去向，她還牢牢記著呢。</br> 兒子從未在她面前，露出過這般神色。恐怕是跟姑娘有關，只不知兒子會看上誰呢？</br> 許惜顏也很好奇啊。</br> 只是如今尉遲海剛剛過世，談這些也不合適，且忙完了喪事再說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