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后頭派去的向崔二位大人。</br> 成帝想起來就是一時慶幸，一時頭疼。</br> 慶幸的是總算派了向侍郎，跟尉遲家素來交好，能偏袒著些。</br> 但頭疼的是又派了崔侍郎，最愛挑刺的一個人。</br> 萬一他倆意見不合，在寧州鬧起來可怎么辦？</br> 就算前幾日已經下了圣旨去追，卻也得耗費些時日。而這里頭，可關乎著百姓們的一條條人命哪。</br> 皇上憂心忡忡，想想又覺得腹中開始隱隱作痛，趕緊傳話，他又要用恭桶了。</br> 該！</br> 這也是他自己的報應，誰叫他不信邪呢？</br> 寧州，壽城。</br> 成帝暫且還不知，他派去的戶部侍郎崔大人，已然病倒了。</br> 跟他一樣的毛病，腹瀉。</br> 卻不是染上時疫，而是吃壞了肚子，才跟皇上一樣，躺倒了。</br> 要隨行太醫說，他這純粹屬于心理因素，就是自己嚇自己，生怕染病。自入了寧州，一口水都不敢喝，一口糧都不敢吃，全吃自家下仆帶的干糧和水。</br> 嗯，就為了不喝寧州水，他還特意買了數個皮囊存水。</br> 那些水存放多日，就算煮開，能不喝出毛病么？</br> 不信再看向大人，一樣京城來的，該吃吃，該喝喝，且人家肯遵醫囑，越是到了這樣地方，還要多吃些雞鴨魚肉等好東西，整個人補得紅光滿面，還略胖了幾斤，出門時的衣衫，竟都有些緊了。</br> 啥事兒沒有。</br> 每天生龍活虎，四處巡查。還到不少患者家中實地探訪，依舊沒事。</br> 崔侍郎氣得不輕，又死都不肯承認是自己小雞肚腸才把自己鬧病的。</br> 只嘟囔著說向侍郎一介武夫，成天舞拳弄棒，皮粗肉厚，他一介文人，如何比得？</br> 同來的老仆都聽不下去，這日見衙門無人，好心勸道，“便比不得，老爺也該在公事上操些心，否則回去可怎么交差？”</br> 這是正經話。</br> 崔侍郎也正焦心此事。</br> 他總不能回了京城，說自己因為拉肚子，就在寧州躺了數日，什么也不知道吧？</br> 就算皇上不追究，朝中大人們也容不得他這般懈怠。</br> 可叫崔侍郎出去訪察，愛惜小命的他，卻是萬萬不敢的。</br> 思來想去，他讓老仆去找上官家人了。</br> 橫豎這狀是上官家人告的，他家要想扳倒金光侯府，力證自己無辜受害，非得有些證據不可。甭管是造假還是干嘛，崔侍郎覺得只要自己能拿著這些證據，總可以回京交差了。</br> 官場之道，就是當一方贊成時，另一方強烈反對。</br> 否則底下一團和氣，皇上就該不高興了。</br> 眼下向侍郎不用問，定是要向著金光侯和升平公主說話的。他反著來不就顯得自己不畏權貴，忠心報國了？</br> 要說若是旁的事，崔侍郎這般做派，大概也行得通。可他怎么能想到，上官泰竟然把疫病帶回了京城，還過給了皇上？</br> 所以他這般做，注定是在作死。</br> 可問題是如今的他，半點也不知道哇。</br> 至于上官家，上官家等了這么久，盼了這么久，終于等到有京城官員前來傳他家問話了，頓時那個趾高氣昂，膽粗氣壯！</br> 身為族長的上官仁，特意換了身亮堂新衣，又格外熏香潔面，這才風度翩翩的去見人了。</br> 他早憋了一肚子話要告狀呢。</br> 不告不行。</br> 自從上官穗鬧著出家，如今她是帶發修行，上官家的名聲便是一落千丈。別說年輕一輩的婚事不好說，連已經出嫁的姑奶奶，都不太敢回娘家了。</br> 尉遲欽那個軟腳瘟，是全城人都看到了的。</br> 也都知道上官家有這個病根，誰還敢結這門親？</br> 后頭他借故往許惜顏身上潑臟水，也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br> 如果不把她的名聲搞臭，好顯得上官家無辜，整個寧州，可就越發沒有上官家的立足之地了。</br> 要說上官仁后不后悔？</br> 他其實早就后悔了。</br> 若是一早知道收斂，不那么得寸進尺，早早的去尉遲家上柱香，兩家也不必撕破臉，該有多好？</br> 兩家還能和和氣氣的做親戚。</br> 要是更早些時候，自己能盡到長輩義務，提點上官穗一句，叫她不要把兒子帶到鄉下，不讓她兒子染上軟腳瘟，不就更加皆大歡喜？</br> 可惜世間無如果。</br> 如今是一步錯，步步錯。</br> 既然已將尉遲家得罪得死死的，也就只能硬著頭皮走到底了。</br> 也不知去京城告狀的上官泰如何了，上官昭儀和皇上那兒，幾乎是上官家的最后一點指望了。若是這樣還不能扳倒金光侯府和升平公主，或是給他們一點打擊，上官家也就徹底涼涼了。</br> 雖然現在，在寧州已經快涼了。</br> 名聲臭成這樣，又沒有出息子弟，等他們這一輩故去，日后可怎么說呢？</br> 嘩啦！</br> 一杯濃茶，冷不丁的從旁邊潑了過來，正正的潑上上官仁的衣襟。</br> 茶漬濃重，最不好洗，一件好好的衣裳，就這么毀了。</br> 上官仁頓時黑了臉。</br> 潑茶的五嬸，癟著缺了好幾顆牙的嘴，故作吃驚，“哎喲喲，這是怎么搞的，竟潑了你一身茶。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手抖眼花的，老廢物一個，活該埋了。”</br> 可她前兒明明還幫著小孫女穿針來著，還又快又準。</br> 因人年長，上官仁發不得火，只得忍著一肚子憋屈，道是無事，想趕緊回房換一件。</br> 偏五嬸攔著不放，“哎，知道你忙，也不多耽誤你的工夫。只五叔五嬸這年紀大了，人也老得不中用了，留下凈是添亂。就想跟你商議著，索性我們一家子搬出去好了。也是我那兒媳婦的爹娘年紀大了，要人照管，人家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也不能攔著不讓人盡孝不是，正好他家又有空房……”</br> 她后頭絮絮叨叨的說些什么，上官仁全沒心思聽了。</br> 只覺得一顆心，比身上潑來的茶水更涼。</br> 五叔五嬸哪里是怕給族人添亂？</br> 分明是想帶著一家子離開，不想再跟他們攪和在一處了。</br> 這些時日以來，也不止是五叔五嬸有這個想法，族里已經有不少老人，各種借故離開了。</br> 樹倒猢猻散。</br> 上官仁的心里，就這么五個字。</br> 這事，還是從上官穗起的頭。</br> 在她決意出家之后，蕭氏當真掏錢，讓人在老家庵堂那兒，給她修了個小院子。</br> 那時疫病還未大規模發現，只有些苗頭，但上官穗還是毅然決然的搬去了。</br> 她身上是有些書呆氣，卻也良心未泯。</br> 既然決心用余生為自己贖罪，她就要腳踏實地的開始行動。</br> 所以她不僅自己去了，還把她娘，連同她的庶弟上官敖，及幾個年幼弟妹一起接出去了。</br> 一家人嘛，既是要做善事，就要齊齊整整。</br> 虞氏原還有些不樂意來著，可虞亮跟她說了。你要是去陪女兒，樹個好名聲，我還認你這個妹妹。否則你就蹲在上官家，往后再別來尋我。</br> 至于上官敖他們，可是太樂意出來了。</br> 橫豎他們都是庶出，在上官家也無甚地位。若是肯出來，上官穗已經答應了，會讓他們安心讀書生活。考不考得上功名無所謂，日后姐夫尉遲均肯認他們這些小舅子小姨子，就會替他們覓個好前程。m.</br> 虞氏眼看大勢已去，索性走前還鬧了一出。</br>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從前那些全是上官家欺她沒了丈夫，孤兒寡婦，禍害她們一家呢。所以之前種種，她是一概不認賬，便拍拍屁股，把自家嫁妝錢財一并帶走了。</br> 上官仁好玄氣出一口老血！</br> 當初就算對待上官穗，有他們的私心在，可要是沒有虞氏這個“幫兇”，他們能干得成什么？</br> 如今虞氏不認，倒把黑鍋全甩給他們了，這叫他們怎么辦？</br> 可虞氏不理。</br> 自離開上官家，尤其是疫病爆發之后，她反倒慶幸出來得對了。</br> 雖說住在鄉下，條件是要差些，但起碼安全哪。</br> 雖說虞氏也挺怕死惜命，不敢去照顧病人，但庵堂里還有收容的年幼孤兒，可憐巴巴，孤苦無依，很能博得虞氏這樣做過母親之人的同情，她也就把照顧孩子的差事給接了下來。</br> 這樣忙忙碌碌，再加上鄉下開闊新鮮的環境，又種了些瓜果蔬菜，養些雞鴨貓狗什么的，竟奇異的讓虞氏臉上重新有了笑容，整個人也健壯開朗起來。</br> 等京城來了太醫，在治療疫病之余，也順帶瞧了虞氏一眼。問過她前幾年丈夫過世后，正經歷著癸水斷絕，太醫挺有經驗的表示，她前幾年的歇斯底里，不可理喻，是這個年齡段的正常現象。</br> 正如上官敖所說，有些不好，熬一熬就過去了，哪里需要較真？</br> 上官穗得知后，越發悔恨。</br> 母親原不是天生狠毒涼薄之人，后頭既看出她的不妥，為何不及早給她請大夫診治？反而一味愚孝，既害了兒子，也害了自己。</br> 如今為了兒子，也是為給自己贖罪，她是特別上心，幾乎不眠不休的照顧病患。</br> 鄉下條件差，房舍又窄小，基本一人得病，只要無法分房而居，結果就是全家染病。</br> 故此上官穗主動提出，在庵堂附近搭了草棚子，照顧這些重癥病人。</br> 那時天氣也熱，住草棚子倒也無妨。</br> 等到后來天氣轉涼，許惜顏也早安排人蓋起結實的磚房，接收病人，也更容易了。</br> 在上官穗的帶動下，上官敖等幾個弟妹也跟著幫忙，一家子因為照顧病人，很是博了些善名。</br> 而上官家因為上官昭儀的祖父母過世，肆意往許惜顏身上潑臟水，卻無人肯打理二人的身后事，也讓上官家一些明理的老人寒了心。陸陸續續，便有人開始尋了借口離開。</br> 雖沒有明著說分宗那些，但上官仁知道，族人的心，已經散了。</br> 大家離開，也是為了避禍。</br> 誰都不傻，把金光侯府得罪成這樣，萬一人家反告了怎么辦？</br> 明明就是上官家理虧。</br> 如今離開，就算將來有什么事，還要找上門來。但只要不是抄家滅族的大事，已經搬出去的族人，總可以掰扯一下。</br> 說來上官仁該感謝許惜顏的。</br> 若不是這回疫病，她要求官府強行管制，恐怕走的人還要更多。</br> 可這話叫他怎么能說得出口？</br> 如今五嬸這樣歪纏，顯然是一家子商量好了也要離開，上官仁只好佯裝不耐煩，忿忿答應。</br> “盡孝也是好事。您老可是長輩，哪有要問過我的道理？”</br> 走了也好，萬一有事，也不必全軍覆沒。</br> 看他算是松了口，五嬸也松了口氣，不覺往屋里看了一眼。</br> 五叔蒼老的聲音到底傳了出來，“到底你是族長，五叔倚老賣老，最后送你一句話。做人留一線，日后好見面！”</br> 上官仁心中苦笑。</br> 難道他不知道這個道理？</br> 可他已經把尉遲家得罪得死死的，如今除了一條道走到黑，還能怎么辦？</br> 可當上官仁見到崔侍郎時，到底因著五叔的話，舌尖滴溜溜打了個轉兒，狀就告得沒那么狠，更象是訴苦。</br> 上官仁不知，此時他這一番小小改動，日后可算是救了全家一命，讓皇上厭惡得沒那么徹底，連帶著宮中的上官昭儀，才僥幸不被打進冷宮里。</br> “……自皇上旨意傳來，官府確實是解除了部分禁制，但那只是部分，實際出門還是得報備，跟犯人似的。”</br> “金光侯是回了渠州，升平公主也閉門守孝，沒聽說出來。可他家世子，依舊領著人施藥治病，收攏人心。”</br> “其實我們家也不是不想盡力，那不是不給我們機會么？我家弟妹，還有數個子侄姑奶奶也在庵堂幫忙的。如今有好些族人，也暗中捐助過，大人盡可以去查。”</br> “要說我們家，這回真是被坑苦了。在寧州這幾輩子，誰不說一句家風清正？只為尉遲家那外孫得病殘疾，難道就是我們愿意的？如今倒成了我們家的過錯了……”</br> 停停停。</br> 崔侍郎聽不下去了。</br> 他是來抓尉遲家的小辮子，好回去告狀的，可不是來當青天大老爺，替上官家作主出頭的。</br> 這些狗屁倒灶的雞毛蒜皮他管不著，他的重點，是要抓金光侯府的錯處。</br> 小辮子，把柄，一切不利的證據，懂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