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鄉下白家,那般隨隨便便就能要了性命的地方,白秋月在喪母后,都能護著自己和弟弟平安長大,自然眼力不差。</br> 尉遲釗是生來的金光侯世子,就算他頂著個“不學無術”的名頭,但日后絕對是要繼承金光侯府的。</br> 而尉遲家的態度一直很明朗。</br> 爹娘兄弟都在外頭奔前程,這個長子就是留在京城維護各方關系。</br> 日后誰要做他的妻子,都得幫著丈夫一起,上跟皇宮保持良好交情,下跟群臣親戚們友善往來。還得給身在異地的親戚們書信提點,察看朝中局勢,讓大家謹言慎行。</br> 要處理這些錯綜復雜的關系,可比一個小小的好姐兒要棘手得多。</br> 所以這也算是白秋月給女兒的一個小小考驗。</br> 如果她能通過,她才會考慮答應尉遲家的提親。否則就算許惜顏親自來說,白秋月也不能把女兒嫁去。</br> 那時若再闖禍,就是大事了,說不好都會影響兩個家族。</br> 要是和嘉沒有這個能力,白秋月寧肯把她嫁個門戶低微的普通人家,也好過日后被人抱怨指責。</br> 于是,接下考題的和嘉,深深苦惱了。</br> 她到底年輕,哪里經過這等事?</br> 難道要她去跟馮舅母說,不好意思,您誤會了,我沒有要你家好姐兒當妾的意思。但我會照顧她一輩子,不愁吃喝,也不受人欺負。您看行不?</br> 真這么說,也不是不行。</br> 但對于已經誤會,抱有更高期待的馮舅母和好姐兒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br> 她們肯定會想,好姐兒到底是有哪里不好?為何不能給你丈夫當妾?到底還是嫌棄她身有殘疾,或是背負惡名吧?</br> 說不定一個想不開,祖孫倆一起走上絕路也說不定。</br> 這不是和嘉自己嚇自己,而是真有可能的。</br> 若不是逼到絕路上,這顯然就是從未出過遠門的祖孫倆,何以下定決心,冒著這般大的風險,老婦弱女,千里迢迢趕上京城來?</br> 她們那眼神,和嘉也是看在眼里的,真真透著絕望與無助。</br> 所以在她答應照顧好姐兒一輩子過后,馮舅母才會迸射出那樣的驚喜。</br> 比起做個寄人籬下,前途未卜的親戚孤女,自然還是能正正經經有個丈夫,哪怕是做妾呢,但日后總能生兒育女的日子,更有盼頭。</br> 所以白秋月讓女兒來解決這件事,難點不在于跟馮舅母解釋清楚,而是給好姐兒安排一個讓祖孫倆都安心的歸宿。</br> 更直白一點,就是找個值得托付終生的好婆家。</br> 可這,這得上哪兒找去?</br> 說心里話,好姐兒這般不幸,雖然可憐,但真議起親事,誰家都會有些顧慮。</br> 縱礙于情面,勉強娶了。萬一回頭遇到些倒霉事,又跟馮家那些鄰居一般,全都賴到她的頭上,那才是真正害死她了。</br> 給她份厚厚嫁妝,嫁個普通人家?</br> 那就更不行了。</br> 若看在錢的份上娶她,本身人品就有問題。</br> 嫁府里的侍衛家丁,一輩子放在眼皮子底下照應?</br> 絕對不行。</br> 好姐兒再殘疾,好歹也是白秋月的娘家人。馮家這么多年又從來沒有麻煩過白家姐弟,算是很明理的人了。</br> 就算挑再好的侍衛家丁,給人放了良籍,再捐個小官兒,混個名聲,這么做也不合適,顯得太輕慢她了,于白秋月名聲也有損。</br> 而且和嘉覺得,對于好姐兒這樣一個本就命運多舛的女孩子來說,也太委屈了。</br> 好姐兒真正需要的,是一個能不介意她的殘疾和名聲,真心愿意娶她,照顧她一輩子的好丈夫。否則她這輩子,就太可憐了。</br> 可這樣的人,上哪兒去找呢?</br> 和嘉,真真開始發愁了。</br> 而第二日一早,她就收到尉遲釗的那件銀灰色披風。</br> 漿洗得干干凈凈,熨得平平整整,疊得整整齊齊,由好姐兒親手捧著,叫丫鬟帶路給送來了。</br> 馮舅母雖是個一輩子沒怎么出過門的老婦人,到底活了這么大歲數。家里原先在本地,也算是有些門戶,見識還是有一點的。</br> 尉遲釗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而且似乎跟端王府交情極好,否則不會這般熱心管她們祖孫的閑事。再聯想到他與和嘉年歲相當——</br> 馮舅母歇過氣來琢磨琢磨,忽地腦子一亮,自覺堪破真相了。</br> 別是兩家,有意結親吧?</br> 若這么說,那孫女可得好好表現,爭取給人家小兩口一個好印象。</br> 要說尉遲釗那般相貌人品,便不圖人家家世,好姐兒能跟了他,馮舅母都是一萬個滿意。</br> 若不是孫女殘疾,就憑他當時救人,好姐兒給樹枝山石刮破衣裳,讓人看見些不雅,便賴上人家也是說得通的。</br> 但馮舅母到底是讀書人家,性子淳樸忠厚,對救命恩人哪能這么行事?</br> 若尉遲釗正是和嘉中意的結親對象,那就最好不過了。</br> 卻也越是如此,越得注意分寸。</br> 跑到男方跟前獻殷勤,那是找死。不如讓和嘉看到孫女的柔順乖巧,才能讓人安心。</br> 所以好姐兒不僅將尉遲釗的披風洗干凈送了來,還下廚做了頓早飯。</br> 知她不能說話,丫鬟們將食盒擺上,都忍不住夸獎,“馮姑娘真是聰明極了,聽說郡主喜歡吃牛乳饅頭,上手一學就會。喏,還捏出這些小兔子小雞模樣,連廚房大師傅看了都夸。”</br> 確實,光看著那一碟子雞蛋大小,圓潤軟萌的小饅頭,都讓人心情愉悅。可見馮舅母沒說大話,好姐兒為了不招人嫌棄,確實打小練出一身的好本領。</br> 和嘉雖然喜歡,卻更覺心疼。</br> 這個明明跟自己差不多大,應該嬌寵著長大的女孩,因為殘疾,吃了多少苦?</br> 昨兒灰頭土臉,都沒怎么看清,她今兒洗得白白凈凈,又安睡了一夜再來,竟是個再標致不過的姑娘。</br> 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眉毛細細的,嘴巴小小的。原本是個很甜美可愛的長相,只眉宇間長年帶著幾分郁色,添了我見猶憐的味道。</br> 和嘉忽地有些不忍心,走到好姐兒面前,拉著她微有薄繭的手,真誠的說,“舅祖母說,你能看懂嘴型,那你知道我現在在說什么嗎?”</br> 好姐兒目光瑩然,連連點頭。</br> 和嘉心疼的拍拍她手,“你以后不用特意給我做這些,太辛苦了。”</br> 好姐兒拼命搖頭,認真比劃著手勢,雖然和嘉看不大懂,但她那個迫切想要討好她的意思,卻是顯而易見的。</br> 和嘉很無奈,只得順從她的意思,坐了下來,拈起一只小雞饅頭,嘗了一口。</br> 果然奶香濃郁,又發酵得恰到好處,是和嘉平素最喜歡的味道。</br> 這要是換個人做的,她都能吃得無比香甜。可偏偏做的人是好姐兒,便讓和嘉有些食不知味。</br> 可好姐兒渾然不知,還留心觀察起和嘉的穿戴喜好。只尋丫鬟比劃了幾下,她確實很聰明,幾下就讓丫鬟明白,她是想給和嘉做針線。</br> 和嘉心頭越發沉甸甸的,原不欲叫她做,可白秋月已經捧著丫鬟給的針線籮子,高高興興的走了。</br> 丫鬟說,“郡主不必介懷,她一早也做了早飯給王妃送去的,也從王妃那兒拿了兩件小針線。王妃都說,且讓她做著吧,否則住得也不能安心。”</br> 如此,和嘉也無法了,只心中越發愁苦焦急。</br> 好姐兒越好,她就越舍不得說重話,而時間拖得越長,就會讓人家誤會越深,這可怎么辦?</br> 她在這邊發著愁,那邊升平公主卻已然回京。</br> 金光侯特意從渠州趕來,同妻子一道入的京。</br> 百姓們聽說消息,竟是自發去了半城人,塞得水泄不通。</br> 和嘉原是不想去湊這個熱鬧的。</br> 她也是好意,人家頭一天回京,事情多得很,除了骨肉至親,只怕皇上還要宣召,何必跑去添亂?</br> 再說了,她還在為好姐兒的事苦惱呢。</br> 甚至曾經有那么一瞬間,她都想干脆就讓好姐兒給自己當妾得了。</br> 可很快又被自己推翻了。</br> 因為這對自己,對好姐兒都是一種傷害不說,對尉遲釗也不公平。</br> 自家是因為親戚關系,非得照拂好姐兒。但人家憑什么要照顧一個啞女呢?</br> 本就成天為了這事頭疼,可冷眼旁觀了好幾日的白秋月,卻非叫和嘉換了衣裳,去迎一迎。</br> “把好姐兒也帶去,見識見識京城熱鬧。再者說,你們都年輕,又是晚輩,且不論親戚情份,金光侯夫婦都是為國為民做出大貢獻的人,多少年難得回京,很該去的。”</br> “正是正是。”</br> 馮舅母十分贊同,樂呵呵的一張老臉都放著舒心的光彩。</br> 她是個忠厚實誠人,那心事明晃晃全擺在臉上呢。</br> 先且不說拜見未來親家,這要帶她孫女去見大世面,不是極好的事么?</br> 所以還格外囑咐孫女,要跟好和嘉,別小家子氣的丟了臉。</br> 好姐兒是個乖巧姑娘,頓時就眼巴巴的看向和嘉了。</br> 和嘉覺得她娘就沒安好心!</br> 這是在等著看她笑話吧?</br> 把好姐兒帶去見升平公主夫婦,真的合適么?尉遲釗也在呢。</br> 可娘意不可違。</br> 她最終只得硬著頭皮,姐倆兒齊齊換了見客的新衣裳,白秋月看過滿意,才肯放她們出門,在許惜顏回京的必經之路上迎候著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