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枝坐在那里, 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
外面的天色已經像墨色一樣濃黑。只有勞斯萊斯車窗外透過一點,脈脈的霓虹。
陸封遲一向不喜歡開燈,因此車內的光線很暗。
男人坐在她旁邊, 正低眉斂目看著平板上工作的內容。旁邊的霓虹燈到映在男人靠窗邊的側臉上, 越過英挺的鼻梁, 灑下淡淡的陰影。
原本輪廓分明, 甚至于略有攻擊性的臉孔, 此時卻意外顯得柔和。
或許是由于距離太近。
以至于遲枝不小心掀起眼簾瞧了一下, 便看到男人雙眼皮褶皺下, 連睫毛都是一根根分明的, 纖毫畢現。
她看到他眨了一下眼,便不由得屏住呼吸。
陸封遲雙膝上放著的平板正亮著淺白色的,幽幽的光。雖然,剛剛遲枝看到的那個界面早就很快地被翻了過去, 但她只是看了一眼便記住了某些細節。
因為那個頭像,遲枝太熟悉了。
她的記憶力一向很奇怪。重要的事情記不住,總是忘掉。但一些雞毛蒜皮, 甚至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的瑣事卻總是記得深刻。
遲枝現在換頭像很頻繁,因為總是遇不到百分百滿意的。
但她初高中那會兒倒是真有幾個頭像用了很久。其中一個就是遲枝剛剛看到的那個。
之所以印象很深, 是因為那個頭像就是她自己拍的。
畫面上是一只兔子側面蹲著,頭頂上有一頂小花圈。
遲枝是初中時養的那只兔子。
兔子其實就是普通的灰色肉兔,她從市場里買回家的。但很可愛,也很機靈, 遲枝就一直把她放在家里養著。
直到遲枝某天回家的時候一時心血來潮, 摘了幾朵杏花編成一圈放到她腦袋上, 然后便有了那張照片。
但很可惜的是, 當時遲枝放假結束回學校上課, 等半個月之后再回家的時候,那只兔子便已經被她爸拿走了。說是隔壁專門養兔子的叔叔看中了,覺得品相不錯,要去給那只兔子找老婆。
也答應說,找完老婆就還回來。
遲枝當時信以為真,一直等著那個叔叔配完對之后,再把她的灰兔子還回來,結果就這么等了好幾個月,遲遲沒有下文。
她特別傷心,讓她爸管那個叔叔去要。
遲父一輩子都是個小公務員,在家里怕老婆,在外面怕領導。
甚至連朋友欠他錢不還,他都能一忍再忍,死要面子活受罪。家里都要揭不開鍋了,以遲父的性格都能一拖再拖,死活張不開那個嘴去讓對方還錢。
她爸后來究竟到底有沒有張口管人家要兔子,她不得而知。
總之,事后就敷衍的還了一只兔子給她。
但遲枝被抱走的那只是灰兔子,還回來的卻是一只白兔子啊,完完全全不一樣。
她爸還跟她說,是那個叔叔說的,這個白兔子就是之前灰兔子的崽崽。
遲枝不懂。
灰兔子怎么跟人配崽崽,生出來的是白兔子?
雖然還回來了一只兔子,可跟原先的根本就不是同一只。遲枝很難過,畢竟那只灰兔子真的陪了她很久,而且眼睛里面有光一樣,很機靈,還會自己打開籠子,自己蹦跶出來玩。
后面這只白兔子就完全不會,性格完全不一樣。
白兔子每天只會待在籠子里,除了吃就是睡,紅色的眼睛看起來還有點兇。
以至于遲枝總是很后悔,對那只灰兔子也有一種歉意和愧疚。
每次想起來心里就很酸,很難過,覺得是自己沒有保護好對方。也正是這樣的原因,使她用那只灰兔子唯一留下的相片當頭像,一直用了好幾年。
所以她一看到剛剛陸封遲置頂的那個號的頭像,忽然就想起來了。
她之前是有兩個號。
但有一個號因為里面朋友太少,再加上回內陸上高中,一下子進入新的社交圈,有了新的開始,以至于后來好長一段時間就沒有登錄過。
等遲枝想起來,再去登錄的時候就已經忘了密碼。
她很努力的回想自己當初設的是什么,但死活也想不起來。再加上原先舊號里也沒有幾個人,大部分小學同學初中同學也順著班群還可以聯系到,沒什么損失。
所以遲枝一直到現在都只專心用另一個,原先的那個號是真的登錄不上去了。
她當時沒有綁定手機,也不記得自己密碼設置的是什么,甚至連密碼都不記得。怎么輸入都不對,最后只能就此作罷。
但陸封遲怎么會有?
而且還是置頂……
遲枝坐在那里,遲鈍生銹的大腦終于慢慢開始運轉,也終于有了一些頭緒。
她想起來,之前陸封遲有問過她記不記得他,也說過是當時在港市。對方甚至還知道她坐公車去圖書館,然后去甜品店買牛角包。
當時遲枝就覺得奇怪,但確實想不起來什么線索。
問陸封遲,陸封遲又不說。
但看到剛剛那個號時,遲枝就忽然有了一些頭緒。因為她清楚的記得自己當時在港市沒朋友,父母也不在,語言又不通,基本可以算作是她人生中最灰暗且孤獨的一段日子。
而且遲枝是很小心謹慎的人。她清楚的記得自己的號碼只給過一個陌生人。
是一個總跟她順路坐一路公車,還幫忙,跟她一起送狗狗去醫院的那個學長。
她這時還只是稍稍有了念頭。
可剛這么一想,遲枝便整個人都怔了一下,忽然之間茅塞頓開。
因為,如果陸封遲是那個學長的話,好像什么都能解釋得通了。
其實遲枝對那個人的印象很模糊。
她當時那一段時間情緒都不好,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再加上一個人在外地,語言什么的也有障礙,以至于特別自卑。
看人的時候都不敢看對方的眼睛,經常會眼神回避。
遇到差不多同齡人,或是稍微比自己大幾歲的那種異性,狀況就更加明顯。
遲枝只記得第一次遇到時,對方坐在自己后面。她上車的時候條件反射似的往斜后方看了一眼,便只看見一個很帥,很白凈的男生。
那個人高且瘦,輪廓和五官皆是一流。
看起來便是有錢人家養出來的孩子。但沒有玩世不恭的氣質,反而是一種很穩重的疏離和矜貴。
就算那天是有些微微陰天的,可看到對方的時候,遲枝有一瞬間忽然感覺對面在發光。就是那種,放在人群里格外出挑且奪目。
仿佛他只要坐在那里,周遭的目光便會被他吸引。
但偏偏,遲枝最怕這個。
遲枝就看了一眼,五官都還沒看那么仔細,乍一眼就覺得太帥了。她的臉就刷地一下紅透,便趕緊轉過頭來,死也不回頭。生怕被對方察覺出來,以至于太過丟人。
她當時心里還想著:還好他沒往這邊看,否則對視豈不就更尷尬。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遲枝都發現這個人也坐這路車。
最開始時,她還每天看到都會緊張一下,但后來可能是因為習慣了,也就慢慢沒有那么在意了,依舊每天做自己循規蹈矩的事。
直到后來,遲枝一直去喂的那只流浪狗后腿受傷。
她于心不忍,卻又不知道怎么把那只狗送到寵物醫院去,也不知道附近哪里有寵物醫院,只能蹲在那里跟狗子干瞪眼。
但她記得很清楚。
當時那個學長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問她需不需要幫忙。
遲枝對港市根本就不熟悉,自然需要幫忙。于是便和對方一起,把狗狗送到附近的寵物醫院。她記得自己當時身上錢不夠,是對方付的。
她心里過意不去,想要和對方平攤一下手術費用,所以才加了聯系方式。
對方在他心里,也從單純的一個陌生帥學長,變成了一個好心人。
想到這時,遲枝心里顫了一下。
所以陸封遲家里那只餅干是……
遲枝如蒙雷擊。但其實也不怪她認不出來,除了毛色是一樣的之外,餅干跟小時候長得完完全全就不一樣了啊。
小時候那么瘦瘦小小的,可憐巴巴。
現在怎么長到那么一大坨,一跳出來都嚇死個人。
所以……
所以陸封遲就是那個好心人??
發現真相的遲枝終于明白過來很多事情:包括為什么那天她本來想找林景延告白,叫學長的時候,陸封遲還以為是叫他;包括他問她到底記不記得。
甚至是第一次見面時,陰陽怪氣地說她名字好聽。
遲枝當時不知道自己該叫對方什么,看對方很高,氣質似乎比自己應該大幾屆的樣子,所以交流的時候就順口用的是學長。
后來那人有跟她介紹過他的名字,但遲枝一向不怎么給別人打備注,只覺得自己憑記憶就可以記住誰是誰。
所以對方說了自己名字的時候,她沒聽清,也沒繼續問,只顧著傻點頭。
而且陸封遲當時就已經幾近一米八了。
遲枝太矮了,才一米六多一點。站在那人面前的時候,只能看到對方的領口。
又高又帥,壓迫感又很強,害得她也不敢抬頭去盯著對方看。以至于就算接觸過,遲枝印象里也還是只有超級帥這三個總結歸納性的字眼。
但你要讓她去回憶對方具體的樣子,她根本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遲枝當時真的以為兩人只會是萍水相逢。等她離開港市,這輩子都不再會有交集。
卻實在沒想到……
實在沒想到這個當年和她一起去送狗狗去醫院的好心人,日后會成為自己的頂頭上上上上上上司。
而自己則是對方手下的,幾萬社畜之一。
遲枝更沒有想過的是,陸封遲居然一直留著她那個不用了的號碼。
這么多年。
遲枝記得自己和對方確實說過幾句話,但都是跟那只狗狗有關的。很干癟的幾句,你一言我一語這樣。
甚至于最后結束在哪一句,她都早就忘了。
自己剛剛看到的時候,那個頭像明明都已經是灰色的了。他居然還置頂著。
可她早就不用了啊……
他難道看不出來那個號已經很久沒人用過了嗎?
而且兩個人在一起這么久,他怎么也不過來問問她?
遲枝分明就坐在陸封遲旁邊,還抱著他的胳膊。可就在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心里面酸酸的,像是淋了一場大雨。心口似乎正被一雙手,毫無章法地胡亂揉捏著。
好像陸封遲離開她很久,再也不會回來了似的。
難過的情緒被悶在胸口處,一絲也泄不出去。
陸封遲不是很聰明嗎?
他怎么是個大蠢蛋啊。
遲枝的眼睛酸酸的。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就是一下子被某個點所戳中,突然很難過。心臟都像是起了一層層的褶皺似的。
好像是替對方難過。
女孩兒吸了吸鼻子,眼淚啪嗒啪嗒掉出來。但她一邊哭,又一邊覺得很好笑,不由得抬起手擦了一下眼淚。
“怎么了?”
陸封遲察覺到了聲音,蹙了蹙眉,不由得回頭看了遲枝一眼,正好看到她紅彤彤的眼睛。
漆黑的眼底閃過慌亂。
他轉過身,修如梅骨的手捧起她的臉,輕輕用指腹蹭掉她臉上的眼淚,視線一寸寸滑過她的臉,那樣近距離的,仔細端詳。
磁性的聲線里含著緊張,以及一貫有之的,微微的強勢:
“為什么哭?”
遲枝吸了吸鼻子,心里卻忽然暖暖的。
其實沒有關系啊。
至少她想起來了,好像這件事看起來就不再那么苦,那么讓人難過。
女孩兒沖他咧開嘴笑了一下,然后不管不顧地撲倒對方懷里,把眼淚都胡亂蹭到男人西服上。
好久,才抬起頭來,聲音里含著水聲,悶悶的說了一句。
“沒事啦。”
“我只是有點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