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徐徐,長夜孤星，天際已泛青黑，約摸著再有半個時辰，天就該亮起來了。</br> 顧昀析才闔上眼,就陷入了夢境之中。</br> 蒼山白雪,歲暮天寒。</br> 余瑤的小院子里,一簇簇的白花落盡了,開始在這樣的天氣里結果,一團團一串串擠在一起,青色的外皮裹著嫩肉,湊近聞,還是沒有成熟的青澀味。</br> 他出現在雪山之巔,兜著鋪天蓋地的風雪,從上往下走，行至她的院門口,腳步頓了一下。</br> 她一身紅裙，系著件軟毛披風，像是寒冬里綻放的最熱烈的花，時間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并沒有怎么流逝，他難得恍惚,總覺得她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br> 她彎腰，將籬笆墻邊上的粉色花瓣摘下來,然后放入碗中研磨，看上去安靜了很多，身邊還圍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喚她姑母。</br> “粹粹,等天黑了就讓女侍們送你回你爹娘那，功課得好好學，不然下次考校，你娘又得罰你了。”她眉目帶著笑，話語雖不縱容，但語氣卻很溫和寵溺，還伸手摸了摸小孩子扎起的小揪揪。</br> 粹粹。</br> 顧昀析終于從久遠的記憶里，搜尋出了那一個和眼前的小女孩重合的名字。</br> 汾坷的孩子，當年那顆還未出世被埋在土里的種子。</br> 居然也已經這么大了。</br> 粹粹顯然不太將她娘的懲罰當一回事，她伸出小胖手，將不小心撒在余瑤肩上的花瓣捻下來，攢在肉乎乎的掌心中，奶聲奶氣地道:“爹爹不會讓娘罰我的。”</br> 余瑤忍俊不禁，她笑著拍了拍粹粹的腦袋，道:“你呀，你娘要真跟你發火，看看你爹會不會還由著你。”</br> 粹粹眼尖，她拍著手，白嫩的指尖點了點外頭無聲無息站立的高大男子，道:“姑母快瞧，又有神仙來找你批折子了。”</br> 余瑤臉上的笑意淡了些，她順著粹粹的手指方向看過去，愣了一會兒，方站起身來。</br> 她走路的時候，裙角滾動，披風上的絨毛被風吹得往一邊倒，兩人隔著一扇籬笆門欄對視，空氣中涌動著隱晦的情愫，沒過多久，她淺蹙著眉心，出了聲:“道友可是有事尋我？”</br> 雪山艱險，凡人上不來，尋常小妖懼怕神君氣息，往往能躲多遠就躲得有多遠，六界需要批注的折子都是由神官們送上來，除此之外，便只有十三重天其他的幾位偶爾會來坐坐。</br> 可在眼前這位來客身上，她并未感應到任何的靈力波動。</br> 男人長相十分好，清雋出塵，但又因為連日的疲累，下顎上冒出了一圈青黑的胡茬，而添了些許成熟穩重的意味，他掃了院子一眼，想開口，卻又因為太久沒說話，聲音異常的干澀，像是在粗礪的沙子上摩擦過。</br> “瑤瑤。”</br> 很簡單的兩個字眼，從他嘴里吐出來，卻是接近上萬年的時間。</br> 余瑤再次愣了一下，而后將他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遍，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陌生，話語稍顯遲疑。</br> “……顧、昀析？”她中間甚至頓了一下。</br> 顧昀析沒想到她還能記得這個名字，眸光狠狠閃爍了一下，問:“你記得我？”</br> 余瑤頷首，又蹙著眉搖了一下，聲音淺淡:“我不記得你，但我知道，我要在這里等一個人。”</br> “那個人，叫顧昀析？”</br> 這樣的場合，她這樣清和的語氣，顧昀析卻絲毫感受不到沉重的氛圍，他甚至起了點逗弄她的心思。</br> 余瑤早從他之前的話語之中證實了他的身份。</br> 鯤鵬帝子，再結合他這身根本探測不出來的實力，猜想應該是八/九不離十。</br> 余瑤斂了眼睫，將木籬笆門一拉，拉出半道口子，道:“你先進來吧，雪又要下大了。”</br> 粹粹很好奇地湊上來問:“姑母，這是哪位仙家？為何我從未見過？”</br> 余瑤蹲下身與她平視，伸手撫了撫她的腦袋，道:“粹粹先回去，姑母有些事情要同他商量，改日再跟粹粹玩，好不好？”</br> 等那個像極了夙湟的女孩被女侍牽走。</br> 顧昀析坐在小凳上，長腿曲著，面色有些復雜，生平頭一回，他面對著余瑤，不知道說什么才好。</br> 這個情形，確實在他的意料之外。</br> 余瑤看了他一會，道:“你等一會。”</br> 顧昀析點頭，難得斂了懶散的模樣，周身的氣勢沉冷而壓抑。</br> 沒讓他等多久。</br> 余瑤拿著一本布著神澤的古籍出來。</br> 顧昀析接過來，長指在泛黃的古籍上，格外引人注目。</br> 翻開第一頁，紙張上的字跡娟秀，顏色呈現出一種干涸的血色，像是用羽毛桿沾上了血，一點一點的記錄著一個名字。</br> “——我開始慢慢記不清他的模樣，神官說，他抹除了自己存在的一切痕跡，他大概是再也回不來了，可我卻如此難過，因為在繼失去他之后，連關于他的記憶也不能保留。”</br> “——我不得不用這種方式，記錄下我能記住的關于他的一切。”</br> “——我不想忘記他。”</br> “……”</br> 到最后，她的字跡依舊工整清秀，但已經模糊得難以透出他的影子，她一遍一遍地寫著顧昀析這三個字，力道重得恨不得能把紙劃破。</br> 不知道翻過去多少頁。</br> 后面漸漸的變成了空白，她好似已經記不起顧昀析這個人是誰，但白色的紙張上，開始有了新的圖案，每一張上面，都有一個小小的太陽印記。</br> 顧昀析翻到了最后一頁。</br> 然后指尖微不可見地顫了一下。</br> “——我答應過一個人，要做他的太陽。”</br> 顧昀析驀地闔上眼，耳邊依稀是她清脆的認真的聲音，穿越萬千年的時光，落入他的耳中，她說:“析析，讓我做你的太陽。”</br> 如今回想起來，恍若隔世。</br> 所有的場景，在這一刻，戛然而止。</br> 顧昀析慢慢睜開眼，眼前仿佛還是綿延的雪山，落寞的小院，可在下一瞬，他的懷里鉆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小姑娘渾身青紫，困意深重，側趴在他胸膛邊，像是意識到他沒睡，很慢很困難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嘟囔著問:“天亮了嗎？”</br> 顧昀析看了看外面已然大亮的天，從胸膛里擠出一聲嗯字來，接著拍了拍她的后背，道:“再睡會。”</br> 余瑤便從善如流地又側過身去瞇了會。</br> “析析。”她像是記起來什么，捏著他的小指骨，聲音很輕，帶著沙沙的未睡醒的困意:“明日蒲葉等人都要來幫忙的，還有神官，各界主事，你別將他們關在結界外。”</br> “好。”他像是哄小孩一樣，聲音刻意壓低了一些:“別擔心。”</br> 余瑤便撐不住的再次閉了眼。</br> 顧昀析徹底沒了睡意。</br> 他輕聲下榻，如墨的長發散在寢衣之后，隨著他走路的動作從肩頭滑落，很快就繞過后亭，去了神宮的前院。</br> 書房重地，三名神官親自把守。</br> 顧昀析形若鬼魅，在他們將要行禮問安的時候伸出了手掌，止住了話頭，他顯然不是很想說話，一臉的生人勿近，徑直進了書房。</br> 在一個小抽屜里，他找到了那本分量不輕的小冊子。</br> 不同于夢境中的是，這會，冊子上的字跡還散發著神輝，來自黑蓮花血脈的清甜的味道像是一個小鉤子，勾起了顧昀析所有深埋在心底最深處的情緒。</br> 這個時候，上面還只留了兩三條。</br> 其余的都是他的名字。</br> 一筆一劃。</br> 生怕將他忘了。</br> 顧昀析搭在桌上的手背現出一條條青筋來。</br> 他抹除自己存在痕跡的時候，沒有絲毫的留情，所有人的記憶，包括古籍上記載的，全部消失無痕。</br> 可在這本冊子上，他能聞到屬于黑蓮花純正血脈的味道，這意味著她沾血勾勒的時候，不光用了自己的血，甚至還用了精血加持，才能扛過他磨滅記憶的力量。</br> 顧昀析抬眸看著小窗外刺目的天光，在書房里，一站就是小半個時辰。</br> ————</br> 余瑤擁著被褥起來的時候，腦子里還是昏昏沉沉的，她四顧周遭，紗裙被撕成了條絮狀，和著帷帳落在地上，紅燭已燃盡，剩下斑斑的淚跡，她一動，身子像是散架了一樣。</br> 女侍無聲無息地進來，伺候余瑤更衣起身。</br> “大人去哪了？”余瑤端坐在古境前，隨手給自己挽了個簡單的發髻，抬眸問。</br> 女侍將從外剪來尚帶著露珠的花枝插/入瓷瓶，聽了余瑤的話，溫聲回話:“殿下，大人半個時辰前去了前頭書屋，到現在也未出來。”</br> 余瑤拿著筆，沾著顏料，在額心上描出那朵蓮花的輪廓，又涂上了口脂，蛾眉皓齒，婉約大氣，她手上的動作很穩，聽到顧昀析獨自一人去了書屋也不覺得意外，更沒有起身去尋的意思。</br> 過了好半晌，她倚欄托腮，望著書閣的方向，勾唇笑了一聲，聲音里不乏解氣的意味。</br> 秋女是頭一個來的，琴靈緊跟其后，她們見到余瑤，目光皆是一閃。</br> “不是說好給個教訓的？怎么這么快就將自己給了出去？”秋女一眼就瞧見了她雪白脖頸上曖/昧的紅痕，笑著打趣。</br> 余瑤懶懶地伸出手指，指了指書屋的方向，道:“教訓，方才給的。”</br> “應當夠他難受一段日子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