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瑤和扶桑并肩走出重華洞天時,耳尖上不易令人察覺的粉嫩才漸漸消失，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像是要將心頭縈繞的那抹惆悵都隨著這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吐露出來。</br> 扶桑明顯有話想同她說，因此兩人并沒有即刻飛到蓬萊殿,而是尋了個幽靜的小院子坐著。</br> 竹林叢密,原本裹著的一層素白的雪被前兩日財神雷劫時的暴雨洗涮一空,經了兩夜的光景,竹葉上又凝了一層薄薄的霜霧,出了這個小院,再往前走些,就是汾坷所住的地方。</br> 小院幽靜,還未開口,就有了那種氛圍。</br> “瑤瑤。”扶桑欲言又止,努力使自己說的話顯得直白明晰，“我們一直沒有好好問過你的想法。”</br> “昀析之前因天道之力顯化,言行舉止多有異常，我和蒲葉以為，他過了那個被影響的時期，就會漸漸恢復神智,那些之前說的做的，都算不得數。”</br> “但現在的情形,你也親自見著了。”哪怕是在說這樣的話，扶桑的眼里,也時時蘊著笑意，他有些無奈地道:“蒲葉和汾坷他們都放不下心，但又嘴笨，不知該如何開口與你細說,推來推去，將我推了出來。”</br> “說什么？”余瑤心有所感，但仍不太確定。</br> “在十三重天，凡過了七萬歲，就可考慮談婚論嫁，男/女情/愛一事，你又很有主見，雖然本體帶傷，平素沒什么修為可以顯露出來，但論眼力見識，我們幾個都略有不如，按理說，這事，我們都不該多說什么的。”</br> “當年我親自照看剛出世的你時，就是蔫噠噠的一朵黑蓮，連人形都化不出來，汾坷和蒲葉都來看過，也都很擔心。”</br> “好在，你遇見了昀析。”</br> “我也很慶幸，你可以得到他的偏愛。”</br> 余瑤沒有說話，她垂下眼眸，聽扶桑理了理思緒，繼續道:“十三重天，唯你和琴靈兩個神女，不論是血脈還是身份，足以配得上六界任何男子，但就是昀析，瑤瑤，說實話，我很擔心。”</br> 余瑤盯著自己細白的手腕看了好一會，才笑了笑，道:“就是這段日子里發生太多的事了，我一時之間，連自己的思路都理不清楚。”</br> “其實，如果昀析單單只是和我們同位神靈之列也就算了，像是伏辰，只要你和他彼此真心喜歡，我們這些人，除了真心祝福，斷然不會再多說什么。”</br> “我明白。”余瑤看了他一眼，苦笑著道:“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帝子這個身份代表著什么，我和他在一起，好像也是不錯的。”</br> “嘿！說什么呢？瑤瑤你傻了？”頭頂上，突然傳來突兀的男子聲音，余瑤抬頭一看，正好對上財神擔憂的，看傻子一樣的眼神，她噎了噎，揚聲問:“你做什么？都快躥到天上去了。”</br> 財神抓著一根竹竿，借著力輕飄飄地飄了下來，像是一片沒有重量的秋葉落地，他拍拍手中沾上的雪沫，坐到了余瑤邊上的石凳上，三人呈三個不同的方位。</br> 余瑤看了眼汾坷，問:“這么快就養好傷了？”</br> “沾那道融合神光的光，再加上次身回歸，先前受的傷，都好了個七七八八，有些嚴重的，一時半會也解決不了，隔著老遠就瞧見你們坐在這說話，我又閑得沒事，就來湊個熱鬧咯。”他攤攤手，眉宇間盡是風流浪蕩。</br> 余瑤看著，不得不感嘆一句，饒是在視美色和紅顏如骷髏的神靈眼中，汾坷這張面容，生來就屬于風流瀟灑那一掛，確實要比招財童子的模樣舒服。</br> “瑤瑤，哥哥們呢，也不橫插一腳，非得做個惡人，只是想讓你自己好好想想，做了決定，走了那條路，日后什么苦什么難，我們都無法預測，而照你的性子，就是被氣哭，也不見得會跟我們吭一聲。”汾坷朝她眨了眨眼，道:“這次焚元古境之行，我也去湊個熱鬧，自然，主要還是想替你尋到無暇神草，把你自身的傷給養好，比什么都好。”</br> “我希望，你能等到那個時候，再做決定。”</br> 雖然汾坷沒有明說，但余瑤還是懂了他的未盡之意。</br> 他們都在很努力的，讓她成為名副其實的神女殿下。</br> 不說和顧昀析平起平坐，但也至少，讓她面對顧昀析時，不再是單方面的仰望和難以企及的高度。</br> 余瑤心頭微熱。</br> 她眨了眨眼，微微頷首:“你們放心，今日說的，我心里都有數。”</br> 倒不是什么攀附啊高度啊這些問題。</br> 曾經，因為她，整個十三重天的神靈都險些被打上名不副實的標簽，那么，在許久之后的今日，她不喜歡別人提起顧昀析，想到的，會是廢神余瑤。</br> 本來，他的名聲就不太好。</br> 這下被捉住了薄弱點，必定得可著勁嘲笑。</br> 說到底，她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但不能讓自己都覺得，她以另一種更加親密的關系跟在他身邊后，還是在拖后腿。</br> 六界之內，畢竟還是實力為尊。</br> 沒過多久，余瑤就回了重華洞府。</br> 顧昀析正靠在軟枕上閉著眼歇息，呼吸極輕，膚色冷白，像是上好的陶瓷，精貴，易碎，讓人不由自主，心都軟了半截。</br> “回來了？”他仍是沒睜眼，只是蹙眉，聲音清涼，帶著簌簌的冷意。</br> “嗯，扶桑找我說了下九重天的事。”余瑤坐在床尾，一件件復述給他聽:“九重天花血本，咬牙賠了當年所訂協議之數額，十三重天也有一份，妖祖會親自送過來，并向你問安。”</br> “還有，九重天那里，并沒有松口，焚元古境，他們依舊會前往。”</br> 余瑤聲音很好聽，清清脆脆，每一個字眼都咬著尾音，顧昀析漫不經心地掀了掀眼皮子，視線掃過她柔嫩的肌膚上，又慢慢滑落，頓在她嫣紅的唇上。</br> 顧昀析隨手抓過榻上一株散發著瑩瑩仙澤的仙草，從上到下數它的葉片，數一片，摘一片，摘到第三片時，余瑤看不下去了，她滿臉都是諸如肉疼的表情，聲音都低了好些:“顧昀析，你雖然家底多，但也不能這么敗啊。”</br> “這云霄草，放在外面，多珍貴啊，百花會后，我們還要去焚元古境呢，那里的大型拍賣會，最喜歡這些仙草仙藥。”</br> 她掃了掃滿床的異彩，問:“要不，先收起來？”</br> 顧昀析身子往后一倒，又緩緩地闔了眼，眉心突突地跳了一下，他眼不見為凈，道:“隨你。”</br> 他看起來突然心情很不好，余瑤一樣一樣把東西丟回空間戒，然后又放回他的手里，小心翼翼地試探:“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br> 顧昀析伸手捏了捏眉心，道:“直接把話說完，扶桑要是只和你說了這些，沒有必要避著我。”</br> 余瑤默了默，知道肯定瞞不過他。</br> 他本來就是這樣的性格，直來直去的明說了最好。</br> “也沒說什么，問了問我自己的意見。”她抬起頭，跟顧昀析面對面談這樣的話題，她不太自然，“就是你說的，成親的事情。”</br> “我想去焚元古境，找找無暇神草，在這之前……”</br> 顧昀析打斷了她的話，問:“在這之前，如何？是從重華洞搬出去，還是避著跟我見面？”</br> “你若不愿，拒了就是，無暇神草跟你我大婚，有半分因果嗎？”</br> “我顧昀析，干不來強迫女子的事。”</br> 他這話說得要多不耐煩有多不耐煩，就像是對一個精致的玩具失去了興趣，暴露出了陰暗而暴戾的一面。</br> 余瑤臉色唰的一下白了。</br> 在一起太久，顧昀析的臭脾氣，她是感受得最深的一個。</br> 以前這個時候，她都是默默溜之大吉，給他自己緩個十天半個月，基本就差不多了。</br> 因此余瑤站起身，看了他一眼，道:“你現在墮魔過渡期才過，情緒不穩定，我先出去，晚點回來。”</br> 越吵越煩。</br> 顧昀析從胸膛前發出一聲低笑，涼薄的意味有如實質。</br> 余瑤抓過一邊的上霄劍，面不改色在手腕上劃了一道血線，溫熱的腥甜的血液滴在潤澤的玉杯中，道:“你記得喝了。”</br> 說完，她腳尖一點，朝洞簾外飛掠而出。</br> 空氣中還殘留著蓮花香甜的氣息，還有那腥甜的血液滋味，顧昀析緩緩睜眼，眼瞳中漸漸有晦暗的墨色凝聚，逸散，他起身，盯著那玉杯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側首，勾了勾唇，問不明所以被召出來的劍靈:“你說，是不是養不熟？”</br> “也……也不能這么說。”劍靈看他撐在褥面上的白皙手背泛出根根青筋，生怕等下整個蓬萊島都要遭殃，逮著好聽的為余瑤說了兩句好話:“上回扶桑還說，瑤瑤的心越長越偏，至少有七成掛在大人的身上。”</br> “再說，小神女長大了，與從前不同了。大人和她一萬年未曾見過，她又經歷了那些事情，沒有無暇神草，她本體上的傷愈合不了，再來一次那樣的情形，她也還是躲避不開。”</br> “瑤瑤她，大概是不想每次遇到這樣的情況，都得靠大人出手吧。”</br> 顧昀析掀了掀眼皮，涼涼道:“從前五萬多年，我看她抱大腿還挺開心。”</br> 他顯然很不能理解這樣的思維，從前那么多年，余瑤闖下的禍事，由他收攤的時候真不少，也從沒見她說這樣的話。</br> 劍靈擔心自己被遷怒，慢慢的離他遠了些，一邊耐心開導:“這自然是不一樣的。”</br> “妹妹由兄長偏袒，寵愛，和夫妻互相扶持，不論是在妖魔界，還是仙界，都是不太一樣的。”</br> “而且從前，那都是小打小鬧，不曾有讓大人需得用時間術逆轉的時候。”</br> 劍靈見他神色依舊晦暗莫測，但眼看著是聽進去了一些，心口一松，再接再勵道:“這些，都是瑤瑤親自說的。”</br> “那日得知大人墮魔，瑤瑤抱著上霄劍在夜里隔得遠遠地守著，然后紅著眼跟我說，這樣的情況，不會再發生第二次。”</br> “大人，瑤瑤應該，就是心疼大人。”</br> “應該？”顧昀析大概是覺得新奇，他玩味地咀嚼著這個字眼，半晌，半瞇了瞇眼，語氣緩和下來，篤定道:“她就是在心疼我。”</br> 這個結論顯然令人身心愉悅。</br> 顧昀析長指骨節分明，他伸手，點了點劍靈，懶懶地靠在榻上，問:“這些東西，你從哪研究出來的？”</br> 劍靈不敢藏私，道:“這些天，我跟著渺渺到處閑逛，發現它那里藏著人間的許多話本，里頭很多東西，都……講男/女情/愛，就隨意，瞥了幾眼，哈，瞥了幾眼。”</br> 顧昀析長指敲著琉璃盞的表面，他有些感興趣地問:“都是哄女子開心的招數嗎？”</br> “……大多都是。”</br> “行。”顧昀析指了指它，淡聲道:“你去外面找余瑤，就說我修煉時心魔壓不住了。”他的目光在盛著余瑤血液的玉杯中掃了掃，道:“大概是被氣狠了，還吐了兩口血。”</br> 劍靈:自從閉關出來后，帝子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越發高強了。</br> 臨到洞口，顧昀析又將它招了回來，“你再去扶桑那走一趟，就說亥時，我和余瑤前去拜訪，希望渺渺留在首山，哪也不去。”</br> 聽著不像是去拜訪，倒像是去打架的。</br> 也不知道扶桑聽到這樣的話，會不會擔驚受怕到深夜。</br> 真可憐，劍靈想。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