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門口,謝寧領著云裳站在兩座巨口獠牙的石獅子面前。天有些悶熱,云裳便撐著傘,謝寧的鬢角出了些薄汗,可她瞧著王府大門的眼神卻有些發冷。
進去通報的下人不過走了一刻鐘,隨即就聽到噔噔的腳步聲,像是有些急切。待瞧見朱紅正門內顯出的身影后,謝寧不由得一愣,她倒是沒想到顧懷瑾會親自到門口來接她。
顧懷瑾站在門口,身著玄黑長袍,領口、袖袍用金帶滾邊。腰扣玉帶,暗金色玄冠將他滿頭的墨發束起,露出肩頭和胸前繡著的金色竹葉。雖面色平靜,唯有呼吸亂了幾分。他直直地看著謝寧,眼中的情緒有些復雜,卻隱隱帶了幾分期待。
他在門口愣了一會兒,喉頭微動,才一步一步走到謝寧身旁,目光從她的眼睛一直滑到耳垂,最后也只停在了她的肩頭。她的眼神還是那般冷,明明在看著他,卻像是隨意地落在一旁。
良久,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一些,才開口:“外面熱,不妨進府再說吧。”
謝寧抬眼瞧著他,輕聲道:“信王殿下,我就不打擾您了。我來此是有幾句話想同您說,說完我就走了。”
顧懷瑾身子一怔,下意識地看向了她的眼睛,握在袖袍下的手指帶了幾分緊張地摩挲著。他一直看著她,壓住了眼中紛亂的情緒,出口時只剩下一句:“好。”
謝寧略低下頭,面上似乎有些為難,在躊躇著怎么開口。顧懷瑾的心情也跟著她面上的情緒而變化起伏。他從未覺得時間如此遲緩過。
好半晌,謝寧才抿了抿唇,輕聲道:“信王殿下,可記得在桃花山莊的時候……”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顧懷瑾便微張了嘴,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皺,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那一次我并非有意要利用你,你信我,我是確信自己可以保住你。我知道,你因為那件事一直怨恨我,我無話可說,但是我確實……”
最后的話,他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說再多又有何用?他已經傷害過她了。
哪怕他確實后悔了。
謝寧有些尷尬的笑了笑,對他突然的解釋有些意外,不過她今日并不是來同他說這些的,她毫不在乎地道:“殿下不必在意,那件事我已然忘的差不多了。我今日來,是想說,您可還記得您當時許諾欠我一個人情?”
當時在桃花山莊,顧懷瑾利用她去做誘餌,差點害了她的性命。在分別的時候,他同她說今日就算當他欠她一個人情,日后自會還她。
其實謝寧壓根兒沒有想過讓他還什么人情,可現在情況不一樣,周顯恩在外面有事兒沒有回來,而且她也不想因為謝家這些糟心事去特意把他叫回來,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都說信王一諾千金。再加上這件事情本來就是和他和謝楚之間的矛盾,再怎么樣應該也不會做太過分。她再勸一勸,給他一個臺階下,他應該不會對謝楚做出太過分的事。
顧懷瑾沒有想到她會提到這件事,眼里的微光卻亮了亮。只要她開口,他一定會想盡辦法補償她,只要她原諒他便好。
他點了點頭,“嗯”了一聲:“我記得,無論何時,這句話都是作數的,你若是想做什么,我會替你去完成。”
謝寧心下松了一口氣,看來信王還算個講道理的人。她當下也不再猶豫,便直接開口,將自己此行的目的說了出來:“其實我是想請您放了謝楚。”
一提到謝楚,顧懷瑾眼中的戾氣又涌現了出來。尤其是看到謝寧此刻對他客套疏離的態度,他更是恨不得去殺了謝楚。如果沒有她從中作梗,謝寧與他也不會是現在這般陌生的關系,他早就娶了她了。
那個女人利用了他這么久,做了那么多惡事,他怎么可能那么輕易的放過她?他只想折磨她一輩子,讓她為她當初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在逐鹿圍場的時候,他就該發現的,謝楚貪生怕死,只顧自己的死活,輕易地就可以出賣他,她喜歡的不過是他的權勢罷了。
在她丟下他,轉身逃跑的那一刻,他對她所有的情義都被消磨了。知道了真相,他只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
顧懷瑾平復了一下心頭的戾氣,不想讓這樣的自己嚇到謝寧。可他眼里微光也在一瞬間黯淡了下來,他看著謝寧,答非所問地道:“所以,你今日來,只是替她求情的?”
原來,她特意來此,只是為了別人。
謝寧有些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我不知道您和她之間發生了什么,我一個人外人也不好置喙。然,我今日也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所以還是想請你饒過她。她若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對,我替她向您道歉。請您看在她年紀還小的份上,就不要與她計較了。”
說著,謝寧彎了彎腰,向他行了個禮。
可顧懷瑾喉頭微動,眼中情緒翻涌,直到謝寧向他行禮,他才開口,聲音有些虛浮:“你可知,她做了些什么?”
他看向謝寧的目光帶了幾分緊張,似乎急于尋求一個答案。
謝寧知道當初是謝楚冒充了她么?她知道,他當初想娶的人,其實是她么?如果她知道了,她會如何,會和他一樣后悔么?
謝寧不知道他的話另有所指,只是有些尷尬和為難。她怎么可能知道他們兩個之間發生了什么?
不過顧懷瑾都這樣問了,她是硬著頭皮道:“我知道我一個外人,貿然來說這些確實有些逾矩了。這本是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情,我不該關系干涉太多。她若是真做了惡,您大可以送她去官府,也不該對她動用私刑,扣押她,請您不要傷她性命。”
謝楚是死是活她不在乎,不過她既然答應了她父親,她還是會來勸一勸。左右他們也只是求她保住謝楚的性命,其他的就不在她的考量范圍之內了。
顧懷瑾直直地看著她,想從她的眼里看出些什么,可她似乎真的沒有聽懂他話里的意思。他握緊了藏在袖袍下的手,垂了垂眉眼,道:“我有些話想同你說,如果你愿意,可以移步別處么?”biquge.biz
謝寧愣了愣,看了看一旁撐傘的云裳,輕聲道:“殿下,我這丫鬟不是外人,您有什么盡可在這里說,你我還是不便獨處。”
顧懷瑾沒有抬眼,聲音聽不出喜怒:“幾句話而已,若你聽我說完,我便答應你放了謝楚。你放心,我不會為難于你的。”
一聽他愿意放了謝楚,謝寧倒是猶豫了一下,又聽他說不會為難她。這才稍稍放心了些,投桃報李,她也便點了點頭:“好。”
顧懷瑾瞧了她一眼,便轉身去了不遠處的河堤,柳葉青青,垂在岸邊,正好遮住了一處幽靜又清亮的地方。
謝寧轉過頭對著云裳吩咐:“你在這兒等我就好了,我馬上就回來。”
云裳握著傘,還是有些不放心,可她瞧著顧懷瑾所在的地方,她還是瞧得見的,也便道:“夫人,您記得小心些。”
謝寧沖她點了點頭,這才跟著顧懷瑾往河堤處去了。她到的時候,顧懷瑾就背對著她站在河岸邊。微風吹過,翠色的柳枝拂過他的衣擺,暗金色長袍垂在鞋面上,玉帶扣出修長的腰身。
她就站在顧懷瑾身后,和他隔了不遠不近的距離,手指捏了捏腰上的帶子,似乎在等他開口。
良久,顧懷瑾才忽地說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話:“你可知這河岸連通到何處?”
他的聲音不同于以往的冰冷,反而帶了幾分柔和。謝寧抬起眼,只能瞧見他的背影和束在身后的墨發。她誠實地搖了搖頭:“回殿下,我并不知。”
顧懷瑾略低下頭,目光落在浮動的水面上,日光透出粼粼的波光,灑落些細碎的白點子。
“碧水湖。”他淡淡地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這河堤流向的就是碧水湖,我這樣說,你還不知道么?”
謝寧一愣,連手里把玩的帶子都滑落了,她抬起眼,有些驚訝地瞧著顧懷瑾。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她自然知道,在碧水湖那一次,她救過他一命。她那魚鉤釣上來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子,便是顧懷瑾。可她沒想到,隔了這么久,他竟然會突然提起這件事。難道他現在突然想起要同她道謝了?
可她倒覺得沒有必要,這件事都過去那么久了。他若是不提,她早就忘了。她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輕輕地“嗯”了一聲。
曦光照在地上,拉長了顧懷瑾的影子,只聽得他又道:“你沒有什么想要跟我說的么?”
他的脊背僵硬了些,投映在地上的影子也跟著顫了一下。柳樹上的翠鳥清脆的啼鳴著,河風拂過,讓他袖袍上的金色葉子像揉碎了一般。
謝寧沉吟了片刻,實在不知道他究竟想問些什么,她思量再三,道:“殿下,恕我愚笨,不知您是想問些什么,您若有事吩咐,不妨直言。”
四周安靜了一瞬,柳枝被蕩開,卻是顧懷瑾回過了頭,直直地看著謝寧,眼中帶了幾分隱忍的痛苦:“我是在問你,為什么當初不告訴我,是你在碧水湖救了我?”
她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告訴他的,為什么要瞞著他?為什么在他對她冷言冷語的時候,她還是不說這件事?為什么在她被逼著嫁給周顯恩的時候,不來找他幫她?
謝寧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愣,他這樣的眼神,讓她覺得有些不自在。她別過眼,將目光放在一旁,清了清嗓子,才隨意地道:“小事罷了,殿下不必在意。當初就算是任何一個人落在湖里,我見著了也會救的。所以,您無須掛心。”
顧懷瑾微睜了眼,日光正盛,謝寧這樣別過眼,像極了他夢里的場景。唯一不同的是,夢里,她始終在笑,在叫他“公子。”現在,她眼里只有疏離,尊稱他“殿下。”
他握緊了藏在袖袍下的手,喉頭微動,卻是一步一步向著謝寧走過去。
直到視線里出現一雙金線鑲邊的長靴,一直側著臉的謝寧才發覺顧懷瑾已經行到了她身旁。她有些慌亂地抬起眼,急忙往后退了幾步。
可她的后退,只讓顧懷瑾眼中的痛苦更加濃郁。薄唇輕抿,墨發掩映的眸光微動,他看著謝寧,一字一句地道:“你可知我為何會娶謝楚?”
謝寧有些被他這副模樣嚇到了,只覺得他今日和以往大不一樣。她下意識地想走了,身子往后傾,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沉穩一些:“這是您和謝楚之間的事,我自然不知。”
顧懷瑾實在太奇怪了,突然跟她說這么多莫名其妙的話。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先走了。反正話她已經帶到了,顧懷瑾實在不愿意放人,她也不能逼著他做決定。至于她父親那邊,她找個理由回了便是。
而且她總覺得心頭有些不好的預感,讓她想盡快離開這兒。
她低下頭,沖他行了個禮,客套地道:“殿下,今日之事,還望您考慮考慮。是我打擾您了,我還有些事,改日再會。”
說著,她極快地瞧了顧懷瑾一眼,見他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也便放心了轉身要走了。
可她的步子剛剛動了動,就聽得身后傳來一聲苦笑:“你可知,我當初想娶的,就是那個救我的女子,是謝楚冒充了你。”
謝寧的身子一僵,可顧懷瑾的聲音只是頓了頓,便繼續道:“我想娶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