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大門口,謝寧穿著一襲淡紫色籠紗襖裙,衣擺處綴著幾朵淺色絹花。系著織錦鑲玉長擺斗篷,寒風吹過,毛茸茸的狐裘就拂過她的面頰。
云裳將灌好的湯婆子遞到了謝寧的手里,小聲地問道:“夫人,將軍他真的不來了么?”
這可是回門的大日子,但凡出嫁的女子,都指著這一天風風光光地回去。回禮可以備得不多,至少新姑爺得陪著一起吧。不然這一路上,得被人在背后活活笑話死。
謝寧低垂了眼眸,不緊不慢地道:“他不會來的。若有人問起,便說他偶感風寒,不便前來吧。”
昨日她提過了回門的事,可他卻沒有任何表示。今早她起身時,他早已出府辦事去了,一夜未歸。她一向不喜歡強人所難,既然他的態(tài)度已經昭然若揭了,她便不會再多言了。
云裳眉尖緊蹙,心里都跟著隱隱作痛。她真是不知道老天爺怎么長的眼睛,竟讓她家夫人來受這樣的委屈。
不多時,馬車也來了,牽頭的是上等的長洲駿馬,車輪用彩繪雕漆,兩旁旌旗招展,一襲藍袍的秦風就恭敬地端坐在其上。其后緊隨著稍小些的馬車,應當是裝載回門禮的。
“好了,我不在意的。馬車已經到了,咱們快走吧。”謝寧笑了笑,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就消融不見。
云裳的眉頭都快皺到一起了,眼底一陣酸澀,跟著謝寧這么多年,她是最了解她的了。
她越是笑,就說明她心里越苦。
謝寧踏上了案板,提了提裙擺,眼底劃過一絲落寞。其實她又何嘗不想有夫君陪伴、呵護?可事已如此,無法逆轉。她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多想無益,現在最要緊地是她回謝家。
她伸手撩開了車頂垂下的珠玉簾子,一抬眼,差點低呼出聲,還好旁邊的云裳扶住了她。
“吵死了,還不快進來?”
馬車內,周顯恩就慵懶地靠在軟墊上,似乎是聽到了動靜,神色懨懨地撩了撩眼皮,一副剛睡醒的模樣。
謝寧整個人都愣住了,停在馬車上忘了進去。她直直地盯著周顯恩瞧,生怕自己是看花眼了。她記得他昨晚駕著馬車出府了的,可他又怎么還會停在府門前?
謝寧見他又側過身子不理人,暈暈乎乎地就進去了。馬車內有些窄,剛好可容下兩個人。她慢吞吞地移到他身旁,正襟危坐。二人之間只隔了一層衣料,稍稍動一下就能碰到他的手臂。
馬車外的秦風道了一聲:“坐穩(wěn)。”車廂晃了晃,隨即就平穩(wěn)地向前駛去。
兩人安靜地坐著,只有街頭的喧鬧聲隱隱傳來。好半晌謝寧才回過神來,瞧了瞧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將軍,您怎么在這兒?您不是……”
她記得他昨晚早早地就走了。
周顯恩偏過頭,漫不經心地道:“去晚了,城門關了。”他瞧了她一眼,復又道,“既然你也要用馬車,我就順道和你去一趟謝府。”
謝寧坐正了些,手臂收攏,緩緩點了點頭。原來他是因為誤了出城的時辰才沒有走。她低垂了眼簾,她差點還以為……
不過他能陪著她回去,她忽地覺得安心了許多。之前想著一個人回謝府,雖然也不是不可,心里卻總覺得有些空落落地。直至感覺到旁邊真真切切的坐了個人,她才覺得一腳踩實了。
良久,她攥了攥衣角,看著他臉,輕聲道:“將軍,謝謝你。”
一旁的周顯恩斜靠在軟墊上,正對上她清亮的眸光,他只是不冷不淡地“哦”了一聲。似乎這件事只是順手而已。
謝寧也知他就是這樣冷淡的性子,也并未在意。她將身子放松了些,安靜地坐在他旁邊。
馬車駛得平穩(wěn),細碎的曦光透過縫隙灑進來,正攀附在謝寧的側臉,在眼瞼下投出小扇子一樣的影子。
周顯恩瞥了她一眼,瘦瘦小小的,垂著腦袋跟一只溫順的小貓一樣。剛剛撩開車簾見著他的時候,眼眶都還紅紅的。
他要是今日未來,怕是她要一個人躲在車廂里偷偷抹眼淚了。既然想要他陪著,昨晚又不跟他說。
小姑娘脾氣。
他偏過頭,望著車窗上垂下的流蘇帶子。緩緩闔上眼小憩,嘴角勾起一個不太明顯的弧度。
早知道就晚點來了,還能瞧瞧她哭鼻子的樣子。筆趣閣
馬車內慢慢安靜了下來,謝寧也不開口吵他,盡量往里面擠了擠,想給他多騰些位置,讓他坐得舒服些。
他平日里都是坐在輪椅上,謝寧往往站著,所以對他的身量沒什么太多的感觸。這會兒和他一道坐著,才真切感受到他是個高大俊拔的男子。若是他站起來,她怕是只到他的肩頭。
周府跟謝府有些遠,馬車約莫要行一個多時辰才能到。車簾輕晃,透進細碎的光,混著街道上的吆喝聲。謝寧下意識地攥緊了衣擺,心頭設想了一遍又一遍回到謝家的場景。可馬車停下時,她反而出奇的平靜。
她偏過頭瞧了瞧周顯恩,輕聲提醒:“將軍,到了。”
周顯恩淡淡地“嗯”了一聲,動了動身子:“你先下去吧。”
謝寧也知她在這兒擋著他不便下去,便撩開門簾出去了。輪椅已經擺好了,馬車外的秦風隨后探進身子將他扶了下去。因著他雙腿不便,下車時便顯得有些艱難。秦風有些跛腳,也有諸多不便,謝寧在一旁小心地扶著。
好不容易將他扶穩(wěn),正要慢慢坐回輪椅時,就聽得路人交頭接耳的言語,和向他的雙腿投來的異樣眼神。或是好奇,或是嘲諷。
這些人以前只見過騎著高頭大馬,受萬人追捧的周顯恩,何時見過他這副模樣。覺得新鮮又暢快,好像廟里的菩薩像落在地上,去踩一腳,就好像自己也高高在上了。
他們看戲的眼神,像一把刀子,慢慢去割開別人的脊背。
“那人是不是那個什么鎮(zhèn)國大將軍啊?”
“可不就是他,我之前還聽說他早死了,哎喲喂,以前那么威風的一個人,你說說,就成這樣了。”
那人嘖嘖了幾聲,一陣長吁短嘆,細碎的話分毫不差地落到了謝寧的耳朵里,她身子一僵,扶著周顯恩的力道也收緊了些。
周顯恩挑了挑眉,漫不經心地道:“愣著做什么,還不快扶我坐上去。”
謝寧勉強撐了撐嘴角,輕輕“嗯”了一聲,便小心地扶著他坐回了輪椅。
她推著輪椅往前走,卻在臺階處被迫停了下來。幾層高的臺階,對于坐在輪椅上的周顯恩來說,卻是極大的困難。
周顯恩面色如常,似乎毫不在意。周遭的人卻伸長了脖子,看戲一般,想瞧瞧他怎么上臺階。
謝寧低垂了眉眼,喉頭有些發(fā)堵。她彎下腰,對周顯恩輕聲道:“將軍,我先去吩咐他們準備一下,您等著我。”
周顯恩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一旁的秦風就擋在他身旁,冷冷的目光掃過周遭看戲的路人。
謝寧轉過身時闔了闔眼,毫不遲疑地踏上了臺階。左右并無其他車馬,想來是時辰還早,謝楚和信王還未至。
她剛一到府門,幾個丫鬟嬤嬤就迎了過來,恭敬地道:“二姑娘安好。”
幾個年輕的丫鬟沒忍住抬頭望了望,見到臺階下是坐在輪椅上的二姑爺,目露訝異,看向她的眼神也微妙了起來。
再一想到續(xù)弦夫人生的三姑娘風風光光嫁給了信王殿下,這幾個丫鬟面上不顯,心里卻是暗暗嘲諷了謝寧幾句,身為原配嫡女還嫁了這么個殘廢,也著實可憐了。
這些人的態(tài)度變化,謝寧隱約也察覺到了。她懶得理會,只是開口問道:“我父親呢?”
領頭的嬤嬤態(tài)度也有些輕慢了,耷拉著眼皮子,不緊不慢地道:“二姑娘來早了,老爺和夫人還在用早膳。您和二姑爺就先去偏房候著,家宴的時候再過去吧。”
說罷,那嬤嬤就神色懨懨地準備領她去偏房了。
“你這婆子怎么說話的?這是夫人的娘家,老爺是夫人的父親,回自己家,還要我們去偏房等?”云裳沒忍住,指著那嬤嬤的鼻子就大聲斥責起來。
剛剛她那語氣,任誰都聽得出不恭敬。這是謝家,夫人不過出門七日,竟然連這些下人都敢甩臉子了。
一旁的謝寧眼神也沉了下來,饒是她平時如何隱忍,此刻的臉色也有些難看。便是上門求見的客人,也沒有如此輕慢的。況且她早就傳過信,她會在今日回門,可她父親竟然半點不給情面。
那嬤嬤被云裳罵得愣了半晌,態(tài)度也好了些,面上還是一副為難的樣子:“這可冤枉老奴了,咱們也就是做下人的,一切不過是按規(guī)矩辦事。”
謝寧眼底浮現出一絲嘲諷的笑,看來這些都是郭氏故意安排的,就是為了給她一個下馬威。她受些委屈沒關系,可今日是周顯恩陪她一起來的。她不能讓他跟著一道委屈了。
她沉了沉臉色:“派幾個人出來,再將沿途的雜物清理一下,我和我夫君要回門。”
那嬤嬤似乎沒有動作的意思,只是轉頭吩咐人去扶周顯恩。
不過片刻,卻聽得身后一道玩味的聲音:“這國子監(jiān)祭酒家的門階,倒是比我周家的還要高。”
她一回頭,周顯恩不知何時到了她后,他正慵懶地靠在輪椅上,目光隨意地望向剛剛開口的嬤嬤身上。
一旁的秦風仰著頭,臉色不善。論起官階,他家爺可是壓了這謝大人不知道多少級。放在以往,這種小官連他家爺的面都見不著。就算成了翁婿,尊卑有序,也是不可僭越的。
那嬤嬤一愣,沒想到這坐在輪椅上的二姑爺口氣竟如此輕慢。她還未張嘴,就見他的眼神一點點地冷了下來,落在她身上跟掉了一身的冰渣子一樣。
她下意識地打了個擺子,垂下頭不敢再看他,只是囁嚅道:“老奴去前廳問問,老爺和夫人應當快要用完膳了。”
她說罷就飛也似地走了,剩下幾個丫鬟也都低著頭,尤其是見著秦風腰間的短刀,和他一臉不善的神色,立馬個個噤若寒蟬。
院子里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來的不是謝浦成,卻是突然冒出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他的面相和謝楚有幾分像,只是比她多了幾分英氣,頭纏著紅色抹額,腰間掛了一溜短刀匕首,當啷作響。
一臉倨傲,下巴仰起,眼神卻是直勾勾地盯著坐在輪椅上的周顯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