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原議事時，白瓷一回了趟家，他已經好幾天沒回去過了，等他再回來時，里里外外都沒有看到姜原，倒碰上了夜幕中穿行的小七。
　　小七一腦門子汗，肉眼可見的驚慌，見到白瓷一跟見到救星似的，一股腦把下午發生的事告訴了他，一臉后怕，“潤公子他……怎么能當著那么多人怎么能動手呢，白公子，王爺他會不會……”
　　碰上白瓷一凌厲的眼神，小七立時封住話頭，懊惱地抓頭皮，“肅州這么大，平時也不知道王爺喜歡去哪兒，出了王府我都沒地兒尋去，這這這可怎么辦啊。”
　　白瓷一面上鎮定，心卻砰砰亂跳，思緒飛快地轉過肅州城的大街小巷，他們曾經流連過的角角落落，忽地，那片松林霧海于混沌中清晰的跳出，讓他陡然清醒，他對小七道，“把兄弟們都撤回來吧，我應該知道他在哪兒。”丟下這句話，在小七強烈期盼又不解的目光下，拔腿狂奔。

　　靈堂。
　　姜原茫然的跪著，一動不動，望著母親空無一字的牌位，眼眸空曠而幽遠。
　　銀白的月色冷而淡，透過敞開的門，淋了他一身。
　　白瓷一一口氣跑上來，看見姜原，懸著一路的心才略略落回原處，他穩住氣息，走過去，半跪在他身側，輕輕叫了一聲，“阿原。”
　　姜原沒有回應，保持那個姿勢一動不動，過了很久，月色映下的身影都移了位置，他的視線才慢慢收回，轉頭看向白瓷一，在他濃的化不開的凝望下，擠出一個自以為讓他放心的、但是絕不能稱之為笑的表情，道，“我沒事。”
　　眼眸里壓不下的水霧卻毫不憐惜的出賣了他此時的心境，他低了頭，嘴唇動了動，“我就是想，如果當初我聽了叔叔的勸，老老實實的待在荔城，不來肅州，不去……姐姐是不是就不會死。”
　　白瓷一忙道，“阿原，你沒錯。你……”
　　姜原看著他，“瓷一，我難受，我真的好難受。”
　　白瓷一的心猝不及防地絞痛，一把將他摟進懷里，死命地摟著，恨不得溶血化肉，替他擔下所有腥風血雨、痛苦折磨，不停地說，“阿原，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錯！沒有錯，不是你的錯……”

　　彎月掛在天邊，遠離塵世，無憂無惘，看著著實讓人生羨，云層隨風飄動，藏藍色，蒙了一層灰，似要消弭那抹冷白月色。
　　那晚，白府，床上，白瓷一的手輕輕覆上了姜原的眼睛。
　　姜原已經很久沒有合眼了，眼睛閉上的剎那，一陣灼熱燒痛了眼眶，他沒有困意，也不想睡，但白瓷一溫熱的、有梔子花淡香的手心讓他無處安放的心緩緩平靜下來，枷鎖卸掉的舒緩襲來，饕餮而又寧靜。
　　等他睡著，白瓷一悄悄下床。
　　下午回家時，白鳳儀給了他一本書，說是陳四送來的。那是本醫書，想來是白瓷一拜托他研制解毒藥酒無果后，替他尋來的替代。
　　白瓷一想從書里找出蠻散的解毒方法，但他才剛起身，手就被抓住了，姜原已經睜開了眼睛，正一眨不眨的望著他，怕他離開。
　　白瓷一立時俯下身，柔聲道，“天還早呢，再睡會兒吧。”
　　姜原好像聽不見似的，抓著他的手又添了幾分力度。
　　白瓷一側身躺下，替他拿掉沾在臉頰上的發絲，道，“我不會走的，不僅不走，以后，你去哪兒，我就跟去哪兒。哪天你若是嫌棄了，想攆我走，那也得要我同意了才行。”
　　姜原，“以后？”
　　白瓷一鄭重道，“嗯。”
　　姜原微微皺眉，“我去哪兒你去哪兒？”
　　白瓷一再次重重的點了下頭，“嗯！”
　　突如其來的剖白讓他半天都沒有相信聽到的那層意思，明明幾天前還是左右為難的人，怎么現在能說出這樣拋下一切的話，他蒼白的近乎脆弱的臉上出現了幾絲茫然和懵懂。
　　白瓷一在這份感情里顧慮的太多，知道僅憑剛才那句話不足以讓姜原相信自己，他湊近他，目光飽含深情，明亮而堅定，在黑暗中有種讓人格外心安的力量，道，“阿原，我們離開肅州吧。我要跟你在一起，一輩子都要跟你在一起。”
　　離開肅州，和心愛的人做神仙眷侶，肆意江湖，天知道，姜原有多想。
　　只是，威脅從來都是小人慣用的伎倆，且屢試不爽。那些人想要的不是姜原離開，而是姜原死，只有他死了，他們才會認為那個位置是穩固的，一旦姜原消失，他們下手的對象必然是白家。
　　他是要走的。
　　但不是現在。
　　勢必要屠盡魑魅魍魎，肅清后顧之憂。
　　但是，能親耳聽到他這樣說，真的好開心啊。姜原數日來猶似壓著巨石般沉重的心頭，像空山新雨，清明清凈，他終于可以喘口氣，可以好好地看一看身邊的人，可以卸下所有防備和偽裝，敞開心懷，再次毫無保留的把自己交出去。
　　幽沉的眼眸里終于有了色彩，他擁住白瓷一，臉深埋進他的頸窩，胸膛緊緊地和他的貼在一起。白瓷一清晰的感受到了，他瘋狂跳動的心臟，還有那份幾乎要破心而出的炙熱。他靜靜的等著，等著他說好，等著他說出心中那處世外桃源。
　　然而，許久之后，黑暗中傳來一聲低沉，他道，“瓷一，謝謝你。”
　　白瓷一輕撫著他臉頰的手停下了，他低頭看了一眼，姜原合上的眼睛很平穩，睫毛沒有一絲顫動，嘴角微揚，很淺，但是任誰看，那笑容都是發自心底的快樂、幸福。
　　姜原并為把他的真心當成是對他的憐憫。
　　夜，掩藏了多少心事，又放大了多少憂愁，繾繾綣綣。白瓷一放下心來，手再次輕輕撫著……

　　卯時。
　　姜原大步踏進議事廳，在主位坐定。王東等人立時正襟危坐，武真卻偷偷的瞥了姜原一眼，眉梢一挑，心道，“王爺今兒怎么感覺不一樣了？”
　　準確來說，姜原又回到了十天前，姜陌還在世時的狀態——一貫的面無表情，骨子里的冷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穩強硬。那日他突入軍營，迫得人大氣不敢喘，生怕惹火燒身的陰鷙暴戾不見了。
　　武真松了口氣的同時不免好奇，他余光一轉，到了小七身上，小七扶刀侍立，目視前方，一臉嚴肅，他就麻溜的把眼珠子挪正了。
　　廳內空了一個位置，孫和沒來。
　　姜原冷聲問，“沒人通知孫將軍嗎？”
　　王東起身道，“王爺，大敵當前，卯時議事就是慣例，不用特意通知，他也該準時參加的。”
　　姜原的臉蒙了一層寒霜。
　　許霧道，“王爺，屬下去催催。”
　　姜原并不理會，在公文紙上寫下幾筆，舉起那張紙，“那就勞煩許將軍帶過去吧。”
　　小七接過來，幾步走到許霧面前，許霧接過來一看，臉色大變，像一記重拳砸道鼻子上，喘不過氣，頭還哄哄的，他一臉驚懼地看向姜原，“王爺，這……”
　　他手上的是一份解職令，不僅是孫和，還有他許霧。
　　姜原冷到極致的眼神反看著他，意思非常明顯，解職你還需要本王的解釋嗎？
　　許霧忽地大笑幾聲，大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我和孫將軍的手下都是跟著老祖一路拼殺過來的，他們對老祖的敬重遠多過你，若非我們坐鎮，那些鐵骨錚錚的漢子會心甘情愿被你驅使嗎？還是說，砍掉我和孫將軍，你就能壓制他們，軍民一心，一致對外了？呵，你怕不是還不知道老百姓是怎么說你的吧？”
　　王東聽不下去了，站起來，“許霧，平時看你文質彬彬的，還以為你跟孫和那個大老粗不一樣呢，敢情你倆是一個屎坑里拉出來的啊。你先別著急回嘴，聽東哥給你講，賈銀的尸體在西城門上掛著呢，他背上有把刀，前面可是白白嫩嫩一點傷口都沒有，只要不瞎的，都能看出來那玩意兒是怎么死的，誒，你別急，我還沒說完呢，周知春的侍女都交代了，她主子怎么殺賈銀、她怎么和她的雙胞胎姐姐里外勾結……誒，周知春的侍女有個雙胞胎姐姐你知道不？”
　　許霧一臉怒氣的被問住了。
　　王東，“你看看吧，你也被蒙蔽了不是，算了，你趕緊去吧，別耽誤功夫，王爺還要給我們議事呢。”
　　平心而論，許霧不算大奸大惡之人，他雖然忠心于趙映真，心理上更愿意讓姜澤上位，但姜原取而代之后，他更多的是憤憤不平，不像孫和那樣極端，更不會像周知春那樣做出有損肅州的骯臟事。
　　他啪的一聲把紙揉成一團，心情復雜的看著姜原，對方紋絲不動的任他審視，那一剎那，許霧生出一個想法——三城壓境，于他而言也不過是小事一樁，這個人從來都不知道“怕”位何物，自己剛才的那番威脅的話當真是可笑至極。
　　他朝姜原低了頭，須臾，轉身離開。
　　許霧走后，姜原環顧眾人，平靜的面容似根本沒有發生剛才的一幕似的，緩而有力的部署城邦守城事宜。
　　當前戰況，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眼下盛都已經出兵，若能在丹陽和彭城北上與之匯合前，擋下丹、彭二城，肅州就能壓制盛都，一旦盛都兵敗，丹、彭也不足畏懼，肅州經歷上次戰火后，重新加固城墻，如今已是固若金湯，是以，姜原便把墨城的兵力全部調往宣城，助鄧春全力防范。
　　王東不禁感慨，三城壓境又如何，民心不穩又如何，現在的情況可比當時肅州孤軍大戰阿塔潘強多了，再說，他贊賞的抿著嘴巴，眼睛隨著姜原轉，還有這么個浴血奮戰、閻王見了都要怕幾分的肅北王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