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之棠意外離世的消息迅速傳開,聯(lián)想前不久因姜陌鬧出的動靜,眾人紛紛擔心姜原會不會大開殺戒。
但出乎意料的是,姜原看起來沒有什么異常,更無任何失態(tài)之舉,送葬后就回王府處理政務,然后去軍營調(diào)配補給、部署防務,到了晚上,又騎馬繞城,督工城墻加固,一如既往。
眾人不解之余也都松了口氣,該干嘛干嘛去了。
只是,夜深人靜時,白瓷一看著姜原的一雙眼睛,幽深閃爍,猶如煉獄,便能無比清楚地感受到他所承受的痛苦。哪怕是稍縱即逝的一瞬,他也知道,他在忍,拼了命的、以極端變態(tài)的方式,忍。
兩日后,派出去的探子回報,盛都軍在城外十里處忽然不走了,不知何故。
話音一落,王東的腦袋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跟廳內(nèi)的人面面相覷。
王東道,“會不會等援軍啊?”
宣城令官不屑道,“那他的援軍也得能過得了鄧將軍那一關。”
王東道,“等補給?”
武真翻了他一眼,“你出門打仗不帶吃的啊?”
王東又想了想,“盛都軍急行七天,眼看要兵臨城下卻不走了……總不會是臨陣磨槍的打雞血吧?”
盛都軍都是跟著陳工浴血奮戰(zhàn)出來的,忠誠度極高,打雞血不至于,休整倒有可能,畢竟,城外十里,的確是“一鼓作氣”的距離。
姜原冷靜沉著,面容無恙,手指一下一下的敲著桌面,對武真道,“即可調(diào)令,戌時出兵。”
聞言,眾人驚訝的看向他。
武真站起來,不太確定道,“王爺,出兵?”
肅州城易守難攻,守株待兔最有利,而且,連日來他們做的也是守城準備,這么冒然出動會引發(fā)騷動吧?但姜原盡在掌握的強大氣場不容質(zhì)疑,更不容辯駁,他立刻低頭,重重的應了一聲,“是!”
姜原把城內(nèi)防務部署完備后,回溪蘭苑準備行裝,白瓷一進來時,他正站在等人高的盔甲前,微微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什么。這套盔甲是姜桓年輕時穿過的,銀白色,泛著冷漠的寒光,穿在他身上,卻是意外的合身。
白瓷一走過去,伸手環(huán)住他的腰,柔聲道,“阿原,我們出去走走吧。”
姜原道,“馬上要出征了,我得收拾行裝。”
白瓷一道,“戌時嘛,我知道的。我們就到花園里轉(zhuǎn)一轉(zhuǎn),一會兒就回,好嗎?”
姜原并沒有這個心情,但他很難對白瓷一說不,勉強笑了笑,道,“好。”
時值盛夏,蟬鳴繞耳,這一天,卻是難得的清靜和涼爽。
池子里開滿蓮花,碧色的荷葉鋪滿水面,偶爾有風吹過,那葉子便搖搖曳曳的探進水里,不多會兒又探出,跑進荷葉里的水受不住重,一滴滴的又墜進了水里。
兩人在一處斜坡上席地而坐。
白瓷一道,“我跟陵廟的師傅說好了,這段時間,他們會好好看護許先生,你不用擔心。”
許之棠的骨灰也葬在了那里,原溪月沉睡的地方。
姜原略略回神,緩緩地道了一聲,“嗯。”
白瓷一又看了他一會兒,轉(zhuǎn)而看向池子深處那簇擁擠的蓮花,頓了頓,道,“阿原,我雖不是從小就認識你,但關于你的事,或多或少我都聽到過。——三歲不到就開始識字習武,四五歲的時候身上的傷就沒斷過,七歲那年傷口感染昏迷了五天五夜,本是天真爛漫的年紀,你卻沒能有過一天輕松日子。你不過是個孩子,會累,會疼,可你不會說,你也不能說,更不能像尋常孩子那樣膩在母親懷里。那樣溫馨的畫面,想想都覺得奢侈。”
姜原低了頭,道,“那時處境艱難,母親也有她的難處。”
白瓷一微微嘆息,道,“是啊。偌大的肅州,舉目無親,孤立無援,每天不是明槍暗箭就是毒湯毒藥,饒是有丹陽的支持,也是遠水難解近渴。許先生說,王妃年少時不是很愛笑,但一笑起來眼睛就彎彎的,她善良、明媚、無憂無慮、受盡寵愛,只是造化弄人,她才不得不把所有柔情都收起來,把自己牢牢裹進堅硬的盔甲里,這樣,她才可以保護你,才有機會好好把你養(yǎng)大。……只是,她終究沒有看到你長成大人的模樣。”
姜原搭在膝上的手倏地攥緊,眼睛里帶出一層水光。
白瓷一低低道,“王妃一死,你就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只需……哪還需要什么,弄死一個病蔫蔫的八歲孩子對他們來說易如反掌。你沒了庇護,你孤零零的,你甚至都活不過當晚,還好,許先生來了,幸好,還有許先生!”
他無比感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年的冬天特別冷,我還記得,廚房里的水缸從頭凍到了底,缸都裂了幾道口子,許先生帶你走得匆忙,除了幾劑抑制蠻散的藥,什么都沒帶。他們的反應也很快,立即調(diào)派各城殺手截殺,大街小巷貼的都是你們的畫像,你們根本沒法露面,只能白天躲晚上趕路,幾天都吃不上一口熱乎的,你餓很了,走也走不動,許先生就把你藏起來出去找吃的,你真的撐不住了,昏昏沉沉中聞到一陣熱騰騰的栗子香……前一陣兒,你對我說想吃栗子,那是你頭一回主動跟我說喜歡什么,我特別高興,興沖沖的拉著你就去買,你卻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你說,這栗子的味道不如當年許先生買給你的好吃。你是笑著說的,我的心卻結(jié)結(jié)實實得痛了。”
“你們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離開肅州,十年輾轉(zhuǎn),許先生全然沒有顧過自己,眼里心里都是你,他教你讀書、習武、親自調(diào)試蠻散的解藥,這些你都記在心上,深深的感激,想著有朝一日,你若能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一定要好好報答他,孝敬他,愛護他,可你萬萬沒有想到,他聽聞車隊遇襲、擔心你受傷來看你時,會死……你知道兇手是誰,卻查不出他殺人的手段,更無法手刃他為許先生報仇……”
姜原久久不言,這時候忽然哽咽了一句,“瓷一……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他低著頭,身下的草地已經(jīng)被大滴大滴的水珠無聲的打濕了,他合著眼,眼睫在劇烈的顫抖,顯然在努力克制情緒,然而無論如何努力,眼淚也猶如決了堤的洪水一般涌出,白瓷一痛不可忍,一把圈住他。
姜原伏在他懷里,是壓抑而悲切的哭聲,仿佛直到這一刻,這些天那深入骨髓的痛楚才被他感知到了一般。
仔細想想,他才二十歲,卻已經(jīng)度過常人不能及的苦難,姜原的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手緊緊的攥著白瓷一的,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襟,也打濕了他的心……
白瓷一何嘗愿意這般殘忍的刺痛他,可他更不忍姜原獨自一人深陷在痛楚的沼澤里,眼淚從泛紅的眼眶掉落,喃喃道,“阿原,對不起。”
許久之后——
姜原伏在白瓷一膝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幾日,他幾乎沒有合過眼,宣泄后,難以喘息的沉重成了幻化的泡影,排山倒海的疲憊便席卷而來,他睡的像孩童一樣,沉靜,平穩(wěn),毫無戒備。白瓷一愛憐地伸出手輕輕替他拭去眼角溢出的淚水。
小七遠遠地走過來,看到池邊的一幕,又遠遠地停下。約莫半刻,他開始焦灼的在原地走來走去。
酉時三刻,姜原的眼睫動了動,他睜開眼睛,緩緩從白瓷一身上起來,迎上他充滿歉意和擔心的目光時,笑了笑,雖然有些不自然,但看得出是一種輕松而又感激的笑。
白瓷一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握住他的手,道,“該出征了,走吧,我?guī)湍銣蕚湫醒b。”
兩人起身往回走,小七匆匆跑過去,道,“王爺,大公子在西城門下呢,就他一個人,說要見你。”
姜原和白瓷一對視一眼,道,“一個人?”
小七道,“是啊,方圓幾里就他一個從盛都來的。兩軍交戰(zhàn)正關鍵時候呢,他跑過來,該不會是替陳工當說客的吧?”
姜原沉吟片刻,道,“請他到議事廳。”
小七答應著去了,行動非常利索。
一刻以后,姜澤被放進城,武真道,“大公子,非常時期,面見王爺都得先搜身,請您配合。”
姜澤隨即把佩刀拋給他,胳膊一張,道,“查查查,趕緊查。”
武真道一聲“得罪了”便拍拍打打的上下其手,確定他沒有攜帶暗器后,才把他帶到姜原面前。
姜原坐著原來姜桓的位置,高高在上。姜澤站在門口,一如初入肅州時的姜原。見他這般審視的模樣,姜澤一臉的想見親人的歡喜逐漸暗淡,兄弟倆互相凝視對方許久,終究是姜澤先開了口,道,“阿原,我們有半年多沒見了吧。”
姜原沒有任何回應。
姜澤低了下頭,深吸口氣,泛紅的眼睛復又看向他,道,“我想見阿陌。”
姜原道,“你有資格見嗎?”
姜澤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當日你們遇到是兩波殺手,我派人查了,第二波殺手是原云軒派來的。”
姜原站起來,繞過桌案,緩緩走到他面前,逼視他,“那第一波呢?”
姜澤一噎,道,“我問過陳將軍,他……”
姜原道,“大哥,兩軍對陣一觸即發(fā),這個時候,你來找我作甚?”
姜澤不可抑制的傷痛在胸腔膨脹,喉頭滾了幾滾,看著他道,“你是我弟弟,肅州是我家,這一仗,我不想打。”
姜原道,“陳工可不會這么想。”
姜澤道,“父親去世當晚,問了我兩個問題。其一,愿不愿意放棄王位。其二,愿不愿意輔佐你,我的回答都是愿意,我是心甘情愿的,不是為了讓父親走得安心而違心說的,更不是權(quán)宜之計。我的確管不住陳工,但我能管得住我自己,我也知道我想要什么,現(xiàn)在,只要我宣布放棄,他就沒有任何開戰(zhàn)的理由,肅州就能避免戰(zhàn)火。”
姜澤說的在理,但姜原只覺得他天真,諷道,“大哥想要什么?”
姜澤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是‘王位’我的確不想要,我現(xiàn)在,想去北疆。”
北疆在肅州的西北方向,多山地,人煙稀少,實屬鳥不拉屎的地方,也實屬流放的好去處。他選這一處,是實打?qū)嵉陌炎约悍旁诹私难燮ぷ拥紫拢屗麖氐追判摹?br /> 姜原緊繃的面色有所緩和。
姜澤道,“阿原,我還有個請求。”
姜原道,“請說。”
姜澤道,“陳將軍他們并無私心,更無反念,說到底,都是心中那份執(zhí)念作祟,阿原,你……不要為難他們。”
姜原道,“他們?nèi)舭卜质丶海易圆粫殡y。”
彼時,陳工已經(jīng)率軍兵臨城下,姜澤同姜原登上城樓后,陳工心里不好的預感迅速膨脹,等聽到城樓上姜澤的喊話后,一口鮮血嗆出,從馬上摔了下來。這場戰(zhàn)爭,在后來說書人的口中,成了雷聲大雨點小的鬧劇。
陳工退兵后,姜原才從城樓上下來,這時,侍衛(wèi)長騎著馬飛奔而來,馬未停,他就從馬上跳下來,半跪在姜原面前道,“王爺,潤公子離開王府,朝東城門去了。他拿的是老祖的令牌,兄弟們不敢攔。”
姜澤不明所以,忙問,“阿潤怎么了?什么不敢攔,他要去哪兒?”
一聽這茬,不僅是侍衛(wèi)長,其他小兵也都低了頭,仿佛是姜原陰森、冷厲的臉迫得他們抬不起頭來似的。
姜澤就是再大大咧咧,這時候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看著姜原,問,“阿原,到底怎么了,是阿潤闖禍了嗎?他跟阿陌關系親近,形影不離,阿陌死后,他自然會受不了,阿原,你看在阿陌的面子上……”
姜原一道寒光掃視,姜澤登時閉緊嘴巴,心驚肉跳。待他走得很遠后,他才拉過一個士兵,悄聲問,“出什么事了?”
那士兵被他催的不行,只得吞吞吐吐道,“潤公子……把王爺?shù)氖迨濉舅懒恕!?br /> 姜澤呼吸險窒,僵立原地,一動不動。
姜原去西城門的時候,白瓷一去了陳府,看見涼亭下的陳四后,開門見山,問,“怎么樣,查出來了嗎?”
陳四面前的酒壺正是那天姜潤毒殺許之棠的那個,他清冷的眼神略過酒壺,道,“費了些功夫。”
白瓷一在他對面坐下,急切道,“什么毒,怎么下的,為什么許先生那么強的功力察覺不到?”
陳四道,“毒就是普普通通的鼠藥,酒也是普普通通的酒,要說有特別之處,那就是這酒是陳年的竹葉青。”
白瓷一,“你能不能說先重點。為什么察覺不到?”
陳四看了他一眼,道,“這種鼠藥混進陳年的竹葉青里,就不太容易分辨得出,我也是實驗了很多次才成功。”
白瓷一覺得有些刺耳,“成功?”
陳四漫不經(jīng)心道,“不是所有的毒藥和酒的結(jié)合都能產(chǎn)生這種效果,稍有偏差,毒性就會暴露,殺人者若想全身而退,必須耗時耗力,費盡心思,從眾多毒藥和酒類中挑選,配比實驗。”
他的目光灼灼,燃燒著一腔壓抑數(shù)年的情感。
白瓷一驀地想起姜原因為他吃醋的模樣,心咯噔跳了一下,“……謝謝。”他站起來就走。
陳四下意識攥住他的手腕,隨即放開,“我沒有別的意思。”
白瓷一,“……嗯。”
兩人尷尬的一坐一站,頓了頓,陳四道,“有件事情,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
白瓷一,“……嗯。”
陳四看著他,道,“你,要不要先坐下?”
白瓷一往后一退,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去看他,道,“什么事?”
陳四道,“關于姜原的。”
白瓷一抬眸,“阿原?”
陳四內(nèi)心升起一股濃厚的自嘲與苦澀,須臾,道,“最近,不少人都在私下議論,肅北王一個月內(nèi)接連痛失兩位親人,會不會最終遷怒姜澤大公子,畢竟,這一切悲劇的源頭,是盛都。”
白瓷一微微睜大了眼睛。這些天,他心里隱憂極重,卻總是模模糊糊不能成形,是以,姜原去議事廳見姜澤時,他并為阻攔,如今聽了陳四的話……
姜原嗜殺的陰暗他是知道的,但他更愿意相信,姜原的本質(zhì)是善良的,他不能讓姜原做出殘殺手足的事,不能讓他被世人詬罵,更不能讓他將來為之悔恨,承受無法挽回的痛苦折磨。
他告別陳四,匆匆返回王府。
姜原正在議事廳召眾議事,結(jié)束后,那些人的命運也隨之而出——三日后,姜澤被“護送”去了北疆,陳工、黃之易、趙森原職留用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