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一拔腿往外沖,此時已是子時過半,街上空寂無人,他跑的比毒箭追尾都快,半盞茶的功夫,竟是到了姜原房門前。
他抬腳破門,咣當一聲,門撞著墻又反彈回來撞到他身上,他卻是不動了,愣愣的站在原處,一肚子悶火也在剎那之間變得無從安放——突然而至的強力破門讓姜原驚而抬頭,他泛紅的眼圈毫無意外落入了白瓷一眼中。但他隨即收斂情緒,恢復平日里的冷漠模樣,但泛紅的眼圈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收回去的。
白瓷一忽然有些無所適從,像窺見了什么無法言說的東西似的,抑或著,“紅眼圈”跟堅毅強悍冷漠的男人聯系不在一起,道,“你……”
他想說些什么,至少要解釋一下剛才的粗魯行徑。但姜原的劍已經完全出鞘,燈色下泛著寒光。他只說了一個字,“滾。”
這一個字,很冷,很輕,卻很有力度,像久居高位,積威已久的人發號出的施令,上下嘴唇一碰,就能要人性命。白瓷一剛滅下的火兒蹭的又竄上來,“送老子蟑螂還沒找你算賬……”
“滾!”
又一聲壓抑的怒喝!
白瓷一滿面通紅,狠狠的瞪著姜原,這態度,這語氣,任誰聽到看到都會摔門而去,至此老死不相往來。白瓷一也是這么想的,不僅是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永遠都不要再見這個混蛋。
他道,“想殺我?來,動手……啊,你他媽來真的啊!”
姜原揮劍直刺白瓷一,他的劍鋒很有力,似要把數十年的委屈憤怒都發泄出來。白瓷一連喘氣兒的機會都不得,被逼的退無可退,情急之下,抓起花缸朝姜原砸去,趁他避身的功夫,翻出溪蘭苑。
他氣急敗壞回到家,抓起桌上的茶壺對著壺嘴兒咕咚咕咚往肚里灌,桌布下冒出個小白球,原胖兒趴著他的腳喵喵的叫,他又來氣了,捏著原胖兒后頸肉提起來,“你個壞家伙也來氣我不是,讓你喵你不喵,不讓你喵你又亂喵個什么?”
姜原一夜未眠,辰時更聲傳來,他持劍離開王府,直奔城門方向。白瓷一也一夜沒合眼,事實上,他教訓完原胖兒,給它丟下一堆小魚干和貓糧后,又滾去了肅北王府,不過是,這一次他沒去溪蘭苑,就縮在王府附近,伺機報復。不多會兒姜原從王府出來,白瓷一趕緊躲起來,眼看他往城門方向走,老白屏息凝神,一路尾隨。
姜原進了家馬舍,再出來時,身邊多了一匹馬。
他要離開肅州?
待姜原上馬離開,白瓷一忙不迭跑進去,出來時也多了一匹馬,他躍上馬背,策馬狂追。
姜原出城的消息很快傳到趙映真耳朵里,趙映真沉思半晌,“朝南去的?難道是去丹陽找原溪亭?”她轉念就否定了這個猜測,“不會,如果真是這樣,他一開始就應該先回丹陽,而不是單槍匹馬的來肅州。南方?南方?他究竟要去哪兒?”
懷玉道,“老祖,他既然已經出城,我們不是更容易辦事了嗎?畢竟死在城外,可是一點兒麻煩都沒有。現在追,來得及!”
趙映真仍在沉吟,“肅州以南是宣城,宣城以南是林州、徽城、荊門,然后,丹陽城,金沙山……”她神情一凜,“難道他要去蒼梧?”
蒼梧原本是蕙蘭王朝的一個城邦,位居光寒大陸最南端,臨海,與內陸有金沙山相隔,王朝勢微后,蒼梧仗著天高皇帝遠,又仰仗金沙天險,逐漸成了獨立王國。
肅州興起后,前肅北王姜政率兵一路南下,卻在最后關頭,因趙映真難產而兵敗后撤。自那以后,蒼梧加強了金沙關卡的防范,硬是幾十年都沒讓內陸人踏入蒼梧一步。兩項相加,此次南征,姜桓才會慎之又慎。
懷玉不解,“千軍萬馬都難攻下的蒼梧,他去能干什么?老祖,懷玉以為,他很可能會去丹陽找他舅舅原溪亭。”
趙映真眼底迸射陰毒,“哼,不管他做什么,都得等下輩子了。馬上傳令給趙征,讓他務必在姜原接近丹陽城前,將其劫殺!”
白瓷一跟著姜原南下。
某天,白瓷一忽然道,“我可以叫你‘阿原’……”
“嗎”字還沒出口,一道凌厲的劍鋒掃來,當真是要“一劍封喉”,一點情面不留。白瓷一閃躲開,非常狼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叫就不叫,至于嗎?”
隔天,姜原進了一家館子吃飯,剛落座,白瓷一就跟了進來,在他對面一坐,叫來小二,“招牌菜全上,等等,我要加料,姜絲兒,姜片兒多放,姜,要老的,要皺巴的,還有……”
想了想,在姜原“我就不該可憐他”逐漸怒起的目色下,忽然一拍桌子,眼睛發亮,“醬肘子!來一份‘醬’肘子,多淋點兒老抽,黑乎乎的,小二哥,信我,越黑越好吃,越丑越夠味兒。”
姜原蹭的站起來。
白瓷一穩坐如山,眼皮一翻,“我可沒招你,全是菜譜。”
姜原大步走出去。白瓷一伸伸懶腰,站起來,得意洋洋跟上去。
小二,“客官,您點的菜……”
白瓷一,“不要了。”
又隔一天,姜原在河邊洗手,察覺頭頂上的動靜,他回頭,看到斜靠著樹杈的白瓷一,眉頭一沉。
白瓷一悠哉悠哉,“我就是上來看個風景。”
姜原甩掉手上的水,拿起劍就走,冷不丁,樹杈上忽然飛下一道勁風,姜原下意識揮劍,只聽白公子哈哈哈大笑,“醬肘子,鳥屎的味道好不好聞啊?”
白瓷一跟上了癮,不管是大路,山路還是水路,抑或是兩條腿走路,都不緊不慢的跟著,見了漂亮姑娘,也不忘撩撥幾句,即便如此,他也始終把那姜姓混蛋定在視線范圍內。
忍無可忍時,姜原會跟他打架,白瓷一牢記之前的教訓,根本不正面迎戰,仗著輕功好,便宜能占就占,占不了就跑。
姜原露宿街頭,他就倒一邊裝半仙兒。姜原夜宿客棧,他就擠進去打地鋪。姜原洗澡,他就裝小二進去偷衣服。姜原去茅房,他門口一蹲,自己跟自己嘮得風生水起,“誒,出門在外,行走江湖,你那兩個字太危險,哥哥讓你占個便宜,我叫白瓷一,你就叫‘白瓷二’,啥?你想當哥?也行,那再加個小子,就叫白瓷三,加倆也行,白瓷四。我怎么把李陵給忘了,你說讓李陵當白瓷五怎么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完事了?走那么快干嘛?”
姜原逐漸免疫,五感封閉。
一個月后,他們到了荊門。
這晚,小鎮客棧,白瓷一又問伙計多要了一床被子,在姜原臉黑如包公的死亡凝視下,手腳麻利的鋪好躺下,還不忘體貼一句,“早點睡,明早還要趕路呢。”
死亡凝視持續升壓!白瓷一甚至都能看到姜原頭頂冒出的白煙,他側身撐起腦袋,沖姜原微微一笑,忽然道,“那天,你哭了?”
劍鞘刷的刺到眼前。
白瓷一抬手往下壓壓,依舊嬉皮笑臉,“眼淚啊,是你流出來就能帶走痛苦和悲傷的好東西。哭就哭了,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就經常哭,比如我哥逼我看賬本了,逼我挑媳婦了,蹶我腿了,不給我零用錢了,關我禁閉了……你為什么哭?”
這個問題,是個禁忌,那時他只說了個“你”字,就換回兩個“滾”字,這一次想必姜原不開尊口,也得把他脖子戳個窟窿。那劍可正在他下巴處。姜原卻是神情一窒,揮劍掃滅了蠟燭。
屋內頓時一片黑暗。
黑暗最能掩飾情緒。
白瓷一躺回去,頭枕著雙手,眼梢卻撇著床沿,姜原朝里躺下,無聲無息。他又看向窗外,梧桐落葉的暗影一片一片從窗前飄下,寧靜祥和的仿佛讓時光都放緩了腳步,沒了殺戮,沒了斗氣,卻處處透著詭異。
他的眉頭擰著,沉聲道,“姜原,你不覺得奇怪嗎?從肅州到荊門,元壽竟然沒派人暗殺你?一個都沒有。”
床上沒有動靜,可白瓷一確定姜原聽到了。他,“欸,我正經給你說話呢。”
沒反應。
他,“姜原?”
沒反應。
他撩起長腿往床上砸,正中目標一寸前嘎吱頓住,只聽床上人輕飄飄道了四個字,“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該知道!
白瓷一一口惡氣抽到頭頂,都一個屋頂下睡過覺的人了,敢情自己還沒擺脫元壽爪牙的嫌疑呢!!他一骨碌坐起來,“姜原,你不會以為我跟著你是為了找許先生吧?”
沒反應。
他忽然像青蛙似的彈到床上,手腳并用,壓住他的腿,抓著他的衣領,“說你笨,你還真是不聰明。找許先生為了啥,還不是要你的命。現在,放著殺你的大好機會不用,還他媽曲里拐彎的找人?你用點腦子成嗎?”
姜原注視他的眼睛,平靜道,“所以,你跟著我,到底為了什么?”
“我……”
他忽地就噎住了。
為了什么?為了想知道過往十年你經歷了什么,為何重返肅州,為何千里送人頭,為何心傷落淚,又為何要離開!他的喉頭滾了幾滾,胸口微微起伏,怒氣緊繃的臉漸次放緩,竟有些不知所措。
姜原冷冷的注視著他,“夠了!”
白瓷一,“……?”
姜原手腕一轉,一直握在手中的劍啪的擊向白瓷一左側腰身。他受夠了糾纏,受夠了憂慮,這一劍定要讓白瓷一離開荊門,永遠不要出現在自己眼前。
力度,可想而知。
白瓷一竟然沒被打下去,不僅沒滾下去,整個人還像滿弦的箭一樣猛地砸到姜原身上,痛的像蝦米似的收縮,咬緊的牙關都在打顫,“你……個……混蛋,竟敢……打我。”
姜原扣住他的肩,一個翻身把他壓在身下,白瓷一忍著痛,拳打腳踢,卻又被一股強力壓制,整個人都像被擠進了床板,痛的他呼吸都顫了起來。
姜原,“別再跟著我!”
白瓷一頸間青筋跳起,“再跟著你,老子就是坨屎!”
姜原沉沉地盯了他一眼,抽身而起,頭也不回離開了客棧。
夜。
夜黑風高。
前面是片樹林,穿過樹林有一片湖泊,湖泊另一端就是丹陽城,丹陽城后是巍峨金沙,金沙山后,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蒼梧。
姜原走的很快,踏著枯枝落葉,腳下枯葉殘碎的嘎吱聲響清晰的在林間回蕩。突然,他停了腳。
一陣勁風迎面疾至,姜原提劍擊落,“叮”的一聲,竟是一支鋼箭,鋼箭從四面八方連珠般噴射,一支,兩支,三支……箭密如蝗,他身形極快,劍光掃射,那箭便偏離了方向,紛紛四散開去。其中一支打進了樹干,那一寸樹皮瞬間脫落化成了死灰。
這些鋼箭竟是被淬了劇毒。
殺手頭目是彭城城主趙征,他接到趙映真密令后,立即召集殺手在燕莎湖附近布陣設防。為保萬全,他先用鋼箭轟炸,妄圖消耗姜原體力,之后,第一波殺手如瘋狂惡狗一般撲殺過去,一刻鐘后,第二波上陣,又一刻,第三波上陣,再一刻,第四波。趙征一共準備了五波殺手,不管姜原身手如何了得,都絕對敵不過五百殺手的輪番絞殺。
夜色,凄涼朦朧。
姜原不知殺了多少人,只覺一片一片的撲殺變成一個一個的惡戰,到最后連站都站不穩了。他的肩胛、左股、后背皆中刀,但奇怪的是,他感覺不到疼,反而有一種麻痹感從腳底竄起,漸漸蔓延全身。他終是支撐不住,撲通跪了下去,劍深陷泥土,全身的力量都壓在了緊握劍柄的這只手上。
——一個人到了自知必死時,會想些什么?是不是真的能回憶起一生中所有的往事?大概是吧,他的腦海中,母親,叔叔……白瓷一。
血,迷住了他的眼睛,模糊中,一個健壯身影踏著落葉一步一步走近他,手中的刀慢慢舉起,他忽然就笑了,這里,就是葬身之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