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房內一聲嘹亮的啼哭,守在外面的耄耋老者拄著拐杖欣喜的走進去,急不可待的從產婆手里接過了襁褓中啼哭不止的男嬰。
老者叫容之,今年七十有二,去年才納了第十九房姨奶奶,今年便生出個這般白白胖胖的娃娃,容之喜的合不攏嘴,連聲狂喜,“非凡之舉!非凡之舉啊!”
也是,七十多的老頭兒多半已經在閻王爺那掛了號了,像他這般有“結晶”證明的男人雄風依然不倒,豈不就是非凡之舉。
容之給男嬰取名為容非,親自養在身邊,連帶著十九姨奶奶也母憑子貴,住在了老頭兒院中。十九姨奶奶年紀輕,即便滿頭珠翠,也掩蓋不了周身的稚氣,心性也單純,想不了此舉究竟會遭來多少嫉恨。
容非出生時,上面嫡生、庶出的兄弟姐妹已經一大堆,且多數已成年,有自己勢力的更不在少數。
容之未避免死后,這幫人為爭奪家產鬧的你死我活,在六十歲的時候,就把名下所有財產按照人頭分了出去。十年相安無事,沒曾想,又生了個容非。
為給愛子撈回一些家當,容之決定收回之前定下的遺囑重新分配。這一弄,徹底把容非母子置于了水深火熱之中。老頭兒嗝屁后,十九姨奶奶被殘害致死,容非在一個老家奴的幫助下,逃了出去。
那年,他六歲。
逃出去的容非一路狂奔,也不知往哪兒,不敢哭,哭了也不敢停下來擦,一點風吹草動都嚇得他心驚膽戰。
很快家奴塞給他的錢花光了,母親留給他的玉佩也被別人誆騙了去。他餓,餓到饑不擇食,餓到跟流浪貓狗搶食吃。
忍饑挨餓,挨打受罵,他就像一只螻蟻,毫無還手之力,甚至連同樣的螻蟻心情不好的時候也能摁著他一頓暴揍。
如此捱了兩年,他八歲了。容非這張小臉長的很好,很討人喜歡,即使是穿著破爛,面黃肌瘦也毫不影響他那張底子里就是富家少爺的臉。
這天,他蹲在街角,頭毫無撐力的靠著墻,一歪一歪的。前幾天下了一場大雨,他得了風寒,腦袋昏昏沉沉。
一個纖細的陰影籠罩了他。他睜開沉重的眼皮,混混沌沌中看到一個女人。女人面容姣好,衣著華麗,珠翠考究,她心疼的嘖嘖兩聲,跟身后的下人說了什么。那家仆俯身把容非抱起來,把他放進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
女人對容非極好,給他吃給他喝,還請了大夫一天到晚的在府中待命,容非風寒消退后,鄭重的對女人磕了三個響頭。
她,慈眉善目,像極了印象里的母親。
至此,容非便在這里住下了。有了遮風擋雨的奢華之所,有了山珍海味的精心調養,他恢復的很快。臉蛋潤滑細澤,漂亮極了。當他穿著一襲暖黃素云紋錦袍站在女人面前時,女人驚喜的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女人把容非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容非被她牽著手,慢慢走進去。里面有很多跟他年紀相仿的男孩,每一個都打扮的花枝招展,穿的透明,衣料極少,有站有坐還有被人抱在懷里的。
人來人往,進進出出,到處都是嬌聲媚語,不少人都跟女人打招呼,看向容非的眼神,是毫不掩飾的淫邪。
容非緊張的抓緊了女人的手。
“別怕。”
女人依舊慈眉善目,安撫幾聲后,把他帶去了一個房間。房間很大,里面有一個大臺子,臺子下有兩張椅子。
未幾,臺子上出現兩個人,一男一女,女的四五十歲,男孩……八九歲,都沒有穿衣服,男孩順從的躺在了床上……
當晚,女人便把容非留在了那里。
惡魔!魔窟!人間烈獄!
容非逃出來時,脫了一層皮,他白天不敢出來,只等到晚上,后來晚上也不敢出來了,只有餓的實在受不住時,才會出來踅摸些人們丟棄的吃食。
那是個冬天,特別特別冷。他找了一晚上,連塊饅頭皮都沒瞅見,單衣破爛不堪,他又餓又累又冷,下雨了,他跑到一處屋檐下,瑟縮的抱著膝,蜷縮起來。
忽的一下,腦袋被人狠狠的打了一棍子。他一個悶撲,跌在了泥濘的雨水里。
一幫小地痞圍著他,帶頭的冷笑之中帶著殘虐的興奮,“小兔崽子,你這身臟皮往哪兒蹭呢!這是爺爺的地盤。”
又一人道,“大哥,跟他廢什么話,拳腳招呼,給他長記性。”
容非被圍住拳打腳踢了半個多時辰。
他沒動,起初還護著頭,手被扒開后,索性不再掙扎,單薄的身子被踢的左右搖動,眼淚因生理上的痛滑出了眼眶。他心灰意冷,沒有一點求生的意念,像死人一般讓他們踢,讓他們罵,讓他們打。
“住手!”
一身厲喝在他們身后響起,幾個地痞一回頭,見是個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男子,這男子背著畫簍,一副斯斯文文的面相,帶頭的笑的不屑,分出兩個開始收拾這個不自量力的家伙。
男子抽出佩劍,電光火石之間把帶頭的打倒在地。地痞一見老大挨打,一窩蜂的朝他涌來。男子不急不緩,幾招之下便制服了這幫徒有蠻力的壞小子。
他大步朝地上的人走去,把奄奄一息的容非抱在懷里。
那年冬天真的很冷!
那個人的懷抱真的很溫暖!
容非覺得自己已經在閻王爺面前報道了,閻王爺念在他年幼卻遭盡苦難的份上,讓他投胎轉世前,見了同樣遭盡世間苦難的母親。
他神志不清,喃喃叫著,“阿娘。”
年輕男子便是陳笙。
他是從月城來的,剛收了字畫,路過此地,看到這一幕,他本想連夜趕回潮州的,見容非傷的實在太重,便找了最近的客棧。
五天后,容非猝然睜眼,立即坐起,滾到床角,姿態戒備地盯著床前的兩個人,目中所露的兇光與他的年齡極為不符。
大夫先被嚇了一跳,鎮定后,道,“你這小子,想嚇死個人啊,快躺下,剛上了藥,還沒纏繃帶呢。”
容非右胸心口上有一處割傷,已經涂了藥粉,被他這一動,掉下去了大片。
陳笙看向他,微微一笑,即便當時容非對他警惕非常,這一笑仍然讓他感覺到諸多溫柔,諸多溫暖,很多年后,包括死前,在他腦海里這個畫面都揮之不去。
陳笙接過大夫手中的繃帶,對他道,“有勞先生了,剩下的事情,我來做就好了。”
大夫走后,陳笙倒沒說什么,舉起手中的繃帶,又指了指他胸口上的傷。容非低頭看了一眼,傷口已經結疤,他惡聲道,“誰讓你救我的!”
陳笙一愣,而后,撓頭一笑,也沒有半分慍色,道,“我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死吧。”
這下,輪到容非不說話了。肚子咕嚕嚕叫了幾聲。昏迷五天,他只被陳笙喂了一些湯藥,實實在在的東西一口沒吃,現在已經餓到不行。
陳笙自然看出了,也看得出,這小子餓死都不會開口,他搖頭笑了笑,走到門口,跟伙計交代了幾句,一刻后,米粥、包子、還有一只燉了湯的醋花雞便擺上了桌。
陳笙也沒招呼他,起身離開了。
到底是個八歲多的孩子,忍了一會兒,便忍不住了,容非跳下床,狼吞虎咽將桌上的東西吃的一干二凈。
吃完了,他就想走。剛走到樓下,便看到和人說話的陳笙,容非沒搭理他,大步往外走,察覺陳笙跟上來后,就開始跑。
他能跑得過身高體長的陳笙!
陳笙追上他,輕聲道,“小弟弟,你想去哪兒,我送你過去。”
容非惡意滿滿的瞪了他一眼。陳笙沒有放手,繼續道,“你身子還沒好全,現在也不能走,等好全了,你想去哪兒我都不攔著。”
說著,不顧他的掙扎,陳笙把人扛起來,又帶回來客棧。如此,便過了半個月。容非徹底康復后,陳笙才準備離開此處。
陳笙結完賬,又問他是否有去處。不管陳笙問什么,容非始終一言不發。沒辦法,陳笙只能塞給他一些錢,然后離開。
但是,容非卻是跟上了他,不遠不近的跟著,陳笙走他就走,陳笙停他就停,陳笙叫他他也不上前。陳笙無可奈何,便任由他跟著,這一跟便到了潮州。
陳笙有一家名叫“集賢居”的字畫店,前面的店鋪做生意,后面的院子居家自住。容非還是那般模樣,不靠前,也不離開。
陳笙沒有兄弟姐妹,父母死后,他便是一個人,每每看到蹲在街對面的容非,他心底的那個念頭便會強烈。他在房間里給容非搭了一張床,棉衣、中衣都給他買了,好吃的好玩的總會放在店里的桌子上,等著他來拿。
很長一段時間后,大概有一個多月,陳笙的鄰居來買新婚裝飾用的字畫,他瞟了眼外面的容非,笑瞇瞇道,“你啥時候認了個弟弟?”
弟弟?雖然陳笙把容非當成了弟弟,但容非可從來沒對他有過好臉色,更別提叫哥哥了。聽鄰居這么一說,陳笙又問了一下才知道,容非對別人不僅是客氣的,別人問起他是誰時,還會搬出自己的名號,稱為哥哥。
陳笙心里笑了一下,道,“老早就認了,趙二哥你這眼力可不咋好啊。”
趙二哥也笑,“要不買字畫就得找你了,你看準的絕對錯不了。”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趙二哥走后,陳笙走到門前,容非不自在的往邊上挪了挪,陳笙在他剛剛的位置坐下來,手肘撐著膝蓋,看似無意的嘆了一聲,“好久沒吃醋花雞了,好想吃呢。”
他看了容非一眼,容非很別扭的把頭又往另一邊扭了扭。陳笙忍著嘴角的笑意,關了店門,徑直朝另一條街走去。容非不自覺的跟了過去。那天,陳笙給他點了兩只醋花雞,他吃的一點不剩。
后來,容非就在店里幫忙,很勤快,很聽話,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為他們是親兄弟。
容非睡在了陳笙給他搭的床上。第一晚時,容非破天荒的主動開口,他問,“你會一直照顧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