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一指著身側的姜原,一臉無奈加嫌棄,道,“這個人,出門在外一個銅板都沒拿,吃的喝的玩的穿的用的還有找樂子的,這一路可沒少花銀子。我老白家雖然不缺錢,那也是父母兄弟辛辛苦苦賺的,我這個人,心眼兒小,分金掰兩,錙銖必較,花出去了就得要回來,不然,我睡不著。”
最后四個字他說的夸張又無賴,原溪亭忍不住哈哈大笑,道,“白公子,夠實在。這個簡單,來人,去賬房取五萬銀票給白公子送來。”
立即有人抽身去了,不多會兒,一沓銀票便到了白瓷一面前,他沒推辭也沒半分不好意思,收起來懷里一揣,盛贊,“城主,夠爽快!這杯酒瓷一敬您。”他端起酒盞一飲而盡,興奮道,“您放心,瓷一保證把您外甥當親大哥一樣,照顧的白白胖胖的。”
原溪亭再度大笑。
一整個晚上,原云疏的目光都像初雪一般在姜原身上流轉,很輕又轉瞬即逝,根本無從捕捉,卻每一瞬每一眼都別有意味。他很少說話,只有在原溪亭問起時。他的臉色不大好,卻在白瓷一種種出格的舉動下有了神采,他沒有笑,可他的確是在笑。
亥時過半,晚宴結束。原云疏要送他們去客舍時,白瓷一趕緊謝絕了,“原二公子都帶我去過了,清清楚楚的,我都記得,就不麻煩了,天色不早了,城主,世子,原二公子,你們早些休息吧。”
原溪亭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勞煩白公子把阿原帶過去了。趕了這么長時間的路,你倆肯定都累壞了,這幾天就好好休息,等休息好了,讓云疏陪著你們到處逛逛。”
原云疏神情一動。
原溪亭笑意中漸次涌出復雜的情緒,白瓷一清晰的看到了,原氏兄弟已經自覺后退,他也退到一邊。
原溪亭看著姜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嘆了口氣,道,“阿原,有些事舅舅知道你想不通,想要一個答案,可是人活著就是這樣,會有很多不如意,很多無能為力,不可能每一件事都像日出日落那樣清晰可見,有跡可循。”
姜原凝眸不語。
這孩子還真是跟他母親一樣倔!原溪亭又嘆一聲,負手在原地走了幾圈,轉念道,“許先生來過了,給我看了你的畫像,要不然,十幾年了,舅舅怎么可能一眼認出你。”
姜原問,“叔叔說了什么?”
原溪亭,“他說了兩件事。第一件,是你回肅州了。第二件,是讓我記牢你如今的相貌。”見姜原面有疑惑,他又道,“關于第二件,我也不是很明白,大概是他算準了,你我會在丹陽相見吧。”
這個解釋,很牽強。
姜原問,“叔叔有說他去哪兒了嗎?”
原溪亭搖搖頭,愧疚道,“沒有。你應該知道,當年他和你母親最終沒有走到一起,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他還能回來找我,我已經料想不到,至于他要去哪里,我就算問了,他也不會說的。”
姜原道,“叔叔從未怨過舅舅。”
原溪亭苦笑,道,“好了,都是過去的事了,不說了。”他呼了口氣,神情再次凝重,“阿原,舅舅是真沒想到你會單槍匹馬的重返肅州,你一個人在那里太危險了,聽舅舅的話,留在丹陽,做個富貴公子,或者你想做其他的事情,舅舅都可以幫你,但是肅州,你不能回去了!”
姜原道,“舅舅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原溪亭壓低聲音,道,“阿原,你給舅舅交個底,你這次回肅州,還趕著你大哥的世子冊封典禮過去,是不是想要那個位子,想成為世子?”
姜原道,“不是。”
原溪亭愕然,道,“不是?”
姜原看著他,非常確定道,“不是。”
原溪亭抓了把鼻子,似乎準備好的說辭對不上姜原的回答后,一時間找不出更合適的話來勸他,拳頭捏了幾捏,道,“但你這個行為看起來就很像,本來你祖母就看你不順眼,你可知道,她為這一天籌劃了多久,你這樣,她只會更恨你,所以,舅舅想讓你留在丹陽,你想做什么舅舅都會支持你的。阿原你要記住,我們是一家人。”
兩人站在暗影里,說的什么完全聽不見,但看兩人的情形,不難猜出是原溪亭在以長輩身份對姜原苦口婆心,但從聊天時常判斷,“苦口婆心”的一方似乎很不順利。也是,姜原這頭倔驢,死犟死犟的,誰能控制的了他!更何況,從溪蘭苑回來后,他的狀態就一直有些“強忍將爆”的危險,這個時候搞親情感化,簡直是自不量力,自找苦吃,自掘墳頭。
白瓷一揣手站在那里,擔心的逐漸焦躁,“祖母的,老子平生最討厭和尚念經。”他拔腿就過去,拔了兩步,卻又停下了。
姜原對原溪亭俯身行禮,轉身朝白瓷一走來,經過原氏兄弟時,他點了下頭,面色冷硬。原云軒對他的無禮很生氣,剛要發作,就被原云疏攔住了,“大哥,父親等著我們呢。”
他推著原云軒往前走,眼角的余光卻落到了身后,白瓷一近乎默契的跟上姜原的步伐,這一點讓原云疏心里很不好受。
姜原和白瓷一緩緩走在長廊上,周圍很安靜,有蟲鳴,有花香。走了一會兒,白瓷一輕聲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
“我在想啊,是不是以前我游歷的時候,跟原二公子照過面,做過什么混蛋的事情讓他惱著我了。不然,他不至于在船上時就對我愛搭不理的。”
“……”
“沒有,絕對沒有,我可以拿我這顆聰明絕頂的腦袋保證,我從來從來都沒見過他。”
“……”
白瓷一眨眨眼,“你不覺得奇怪嗎?那時候你簡直就是他的財神爺,現在呢,說掃把星都算抬舉你了,就算當作從沒見過,這待遇,差的也不是一星半點兒。”
“……”
“你真不覺得奇怪?”
“……”
他一個字都不想說。平日里他也很少說話,但不會有今天這樣很明顯的不高興,心事重重。
白瓷一也不再說了。
兩人在寂靜中往前走,穿過長廊,過了幾處角門,到了原云疏為白瓷一指定的那間客房外,白瓷一停下了,姜原也隨之停下。
老白指著三間外的那間,“那是你的。”他手指一轉,“這是我的。”
他推門就要進去,姜原往前走,他卻沒有進房間,而是徑直走去前面角落的暗影中,他也不是想停,估計是墻擋住了路,所以他才停下。
白瓷一的余光一直尾隨著他,見狀,他撐著門的手放下,轉頭看向那個方向。紫蘭山莊的夜燈沖淡了夜的顏色。
是以,即便是在昏暗的陰影,白瓷一看到了姜原背影中的濃郁的孤寂脆弱,茫然自失。
白瓷一的眉頭不由得擰緊,手捏成拳又松開,幾個來回后,他終于忍不住,走了過去,問,“姜原,你怎么了?”
姜原定了定神,沒有看他,而是轉身到了另一面,道,“我沒事。”
這要還沒事,那白瓷一就是瞎,他道,“我可以聽你說的。”他又趕緊補充,“我是說,說出來會好受一些。哦,你放心,回去以后,我絕對跟你劃清界限,保證翻臉比原云疏翻得還快。但是,我當你是朋友啊。”
姜原的肩膀松緩了,看來是心里的事情放下了,他道,“真沒事。”
他提步往前走,走過原云疏給他指定的房間,徑直走去了剛才白瓷一推開房門的那間,白瓷一有些呆,慢慢的往前走,心想,姜原分明是遇到什么事了,紫蘭山莊是他母親之前生活的地方,觸景生情,想到母親傷感很正常。
他走了幾步,眉頭擰的更緊:姜原單槍匹馬的去肅州,跟千里送人頭沒什么區別,現在,他想去的是蒼梧,還不是丹陽城,那放著兵強馬壯的丹陽城不用,干嘛非跑去蒼梧?他要去蒼梧干什么?
老白走進房間,姜原在擦劍,很平靜,一點兒都看不出剛才的樣子。白瓷一心思轉動,頓了頓,還是提醒他道,“姜原,你的房間在隔壁,這間是我的。”
姜原只嗯了一聲,依舊繼續手上的動作,一點沒有鳩占鵲巢的覺悟。
嗯,是什么意思?這是走還是不走啊?白瓷一捏著門的手戳了幾下,幾番糾結后索性把門關了,大大的打了個哈欠,往床上一捯,伸手捏住被子的一角拋起扔到地上,一個完美的地鋪就出現來,道,“晚安。”
白瓷一只是試探,內心是希望姜原留下的。但姜原依舊擦劍,似乎沒有聽到白瓷一的話,沒有看到他做的事,他擦好劍,走到地鋪前,躺好,合上眼睛。
白瓷一看了他一眼,又躺回床上,又起來,吹滅蠟燭,重新躺回床上。
屋外,一片死寂。
原云疏遠遠的站著,薄霧灑下,濕了一身,他袖口下的手握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