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原不是個心狠的人,不然他不會答應趙映真的條件去破謠言案。十年前大哥對他的好,他記了十年,那白瓷一呢?
他依舊保持剛剛的姿勢,仰頭望天,夜空黯淡了,深青色無邊無際,船上的一幕再次清晰浮現。
——白瓷一蹙眉看著他,很久之后,才輕聲道,“姜原,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兒,要做什么,但我知道,現在,我不會走,你也趕不走我,就算你看不見我,也不意味我真的離開了,所以,你就讓我跟著吧。我保證,回去以后,我再也不纏著你了,好嗎?”
姜原從來不曾想過,十年逃亡的孤寂、恐懼和深入骨髓的戒備會在那一瞬煙消云散,也從不曾想過,除了許之棠,還有人愿意擠進他凄冷無趣、危如累卵的人生。白瓷一,這個明朗如春日暖陽的少年,你分明有更好的選擇。
他默然收回思緒,面色再次平靜淡漠。
白瓷一虛脫似的往床上一倒,兩眼望著床頂,抓心撓肺,他一宿沒睡,天快亮時,撐不住瞇了眼,也不知過了多久,猛地睜開眼睛,爬起來沖進隔壁。
屋里沒人,桌上一張折起的白紙,他趕忙拿起來,展開一看,鼻子氣歪了,“混蛋,說你混蛋還真一點不冤枉你。”他相當無語,內心一萬頭羊駝呼嘯而過,“想讓老子走?老子偏不走。”他捏起白紙使勁兒抖,像掐姜原脖子似的來回解氣,“還一個字都不寫,你是有多懶,有多討厭老子?不是——”他更氣,啪的一拍桌子,“你憑什么討厭老子!”
他抽了幾口惡氣,生生壓下后面的芬芳屎尿屁,往凳子上一坐,也不著急找姜原,細細地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昨天晚上,他說上官斐的時候,怎么看都不像是會撇下我的樣子,怎么一晚上就變了主意?難道上官斐是他隨口胡謅的?不會,他沒理由騙我,也沒這個必要,可怎么就一晚上變了主意呢?”
老白百思不得其解,他本來就沒怎么睡,這時發脹的大腦又被他過度使用,簡直要爆出腦漿,“算了,想不通就不想,總之,這家伙現在應該在上官家附近晃悠呢,這一根筋,說誰就直找誰,簡直笨的要命。”
他決定先不管姜原,拿了錢袋子下樓,經過大堂時,掌柜的對他笑了笑,道,“公子,用早飯嗎?”
白瓷一搖搖頭,笑道,“不了,我出去轉轉。哦,那兩間客房我們還繼續訂。”他走到門口,又退回來,問,“掌柜的,跟我同行那人……”
掌柜的道,“那位公子一早就出門了,往東去了。”
白瓷一向他道了謝,出門朝西,走了幾條街,他問街邊賣糖葫蘆的大姐,“這位姐姐,請問,上官家是這個方向嗎?”
那大姐見他長的好,說話客氣聲音又好聽,話匣子一下就打開了,“不是,反了,你得往東走。往東一直走到頭,左拐,再右拐,再左拐,我帶你去吧,反正走街串巷糖葫蘆,哪都能賣——喲,這水靈靈的模樣,娶媳婦了嗎?喜歡什么樣兒的啊?”
若照以前,白瓷一必定嘴瓢“喜歡姐姐這樣的”,現在他可不敢了,姜原不在,他也不敢,自動忽略最后一句,道,“我還有個朋友……”他抬眼看到西邊一處酒樓,“在前面的酒樓呢,我得找了他,再去上官府上拜訪,謝謝姐姐了。”
說罷,他三步兩跳跑了過去,剛到門口,底盤還沒剎穩,攬客的伙計就給了他一個箭步的熱情,“公子,喝酒吃飯會客聚友,里面請。”也不管白瓷一愿不愿意,他扭頭扯著嗓子朝里喊,“客,一位。”里面馬上有人高聲應“好嘞”。
酒樓很大,上下三層,單大堂就擺了十幾張桌子,現在還不到正午,堂內已經三三兩兩坐了好幾桌人,伙計有男有女,手舉著托盤,給客人送酒送菜,不時吆喝幾聲,樓上樓下的跑,生意著實興隆。
白瓷一大步走進去。店內已經有伙計給他擦好了桌子,見來人氣度不凡,料想是要清凈等人談事情的,便小跑著迎上去,道,“公子,您樓上請。”
白瓷一四下看了眼,堂內客人三教九流,吹牛的罵街的自己灌自己的聊床幃秘事的跟女伙計打情罵俏的什么都有,他笑道,“就那張桌子就行。”
他直接走過去,很財大氣粗地撩起前襟,往凳子上一坐,拍出五百兩銀票,朝伙計一抬下巴,“打聽個事兒?”
伙計眼睛發亮,“您說。”
白瓷一,“會講故事嗎?”
伙計眨巴眨巴眼,沒懂,指著自己,“我?您打聽我會不會講故事?”
白瓷一,“喝酒嘛,一個人喝就夠凄涼了,再不聽個故事……”砰地一聲悶響,自己灌自己那位頭砸了桌子,一動不動了,老白心疼又嫌棄,“就更可憐可悲了。所以,甭廢話,”他手指點了點銀票,“會還是不會,我可是要聽……”
罵街的耳朵一直支棱著,一聽這話,一頭沖過來,雙眼銅鈴似的瞪著白瓷一,語速極快,“城西老張頭生了一窩狗崽子,狗崽子會爬樹,樹上一群老母豬,哼哼的要給狗崽子喂奶,狗崽子不吃,非要吃老張頭的奶,老張頭沒奶,把樹砍了,母豬吃了,狗崽子下鍋燉了,正吃肉喝湯呢,老張頭媳婦兒回來了,問他要狗崽子,老張頭給不出就去拉屎,拉出了一窩狗崽子。”
他巴巴的瞅著白瓷一。
白瓷一從兜里摸出一兩碎銀子拋了過去,罵街漢子大喜過望,“城西的老王娶了媳婦,媳婦生不出娃娃,他又娶了一個媳婦兒,媳婦還是生不出娃娃,他又娶了一個媳婦兒,媳婦也生不出娃娃,他又娶了一個媳婦兒,媳婦就是生不出娃娃,他又娶了一個媳婦兒,媳婦兒真他娘的就不生娃娃。老王哭了幾天后,不娶媳婦兒了,跟一個男人睡了,這個男人生了一個娃娃。”
他巴巴的瞅著白瓷一。
白瓷一眼角肉抖了幾抖。
跟女伙計打情罵俏的瘦子擠走罵街漢子,“村頭有片墳地,墳地有個女鬼,女鬼有個愛好,就愛半夜三更蹲人床頭,誰家床震的厲害,就蹲誰家,有一回,張員外一人大戰八女,那女鬼呲牙咧嘴的蹲了一天一宿,臨走臨走了,把張員外也帶走了。”
伙計擰眉擠眼,“那女鬼帶走張員外后,沒吃他沒睡他,一爪子一爪子把他心肝肺肉的全掏空,要往人皮袋子里裝酒,看了一家又一家都不滿意,最后到我們家了,那……”
瘦子罵,“你可閉嘴吧,趕緊上酒去,沒看公子都等急了嗎?公子喝開心了,還少得了你的酒錢,快去,好吃的好喝的全拿上來,公子不差錢兒。”
那伙計訕訕的去了。白瓷一也沒攔他,五張銀票捏手里當扇子用。
大堂內的人都過來了,后面進來的也圍著坐,一時間,眾說紛紜,熱鬧鼎沸,內容也越說越離譜,越說越屎尿屁,當一個人說他表弟的姨夫的兒子的媳婦被大象一個屁嘣進胸口,嘣大一對□□時,白瓷一終于忍不住了,一掌推他們臉上,“打住!胡編亂造的統統不算!”他作勢要收起銀票,“哪有銀子這么好賺的。小爺換地兒了。”
罵街漢子眼都直了,拽住老白,“公子,要不您給提個醒兒,您想聽哪方面的?”
瘦子翻了他一眼,“剛才罵人的聲響夠大,把自己罵聾了?沒聽公子說嘛,‘胡編亂造的統統不算’,那不胡編亂造的不就可以了?”
罵街漢子顧不上跟他計較,擰著八字蹙眉,挖空心思的想,忽然有人一拍桌子,大嗓門道,“前陣子,鄭家的二公子為博錢家四小姐的歡心,跑去幽海抓了一條會飛的魚,會飛的魚誒,從來不笑的錢四小姐一看那魚身上的翅膀咯咯咯的笑。這故事奇吧,會飛的魚,誰見過?”怕白瓷一不信,絡腮胡一頭抻到他眼前,把老白抻了個后仰,“公子,這可真不是瞎編的,您要不信,出門隨便問,要我說假話了,這顆腦袋割下來您當球踢。”
會飛的魚,老白是信的,他沒見過,但他信——上次來蒼梧,就是因為聽到了幽海有飛魚的話,但來了以后才知道時節不對,喝了幾天海風,凍的瑟瑟發抖,還差點兒被守軍射成刺猬,扒皮示眾。要說白瓷一輕功為啥這么好,那絕對跟幾百回的被不同狠人“追著打”脫不了干系。他其實很想把這話跟姜原說的。
老白重新在凳子上坐了,摸出碎銀子擱到絡腮胡已經喜滋滋伸出的掌心上。
眾人得了刺激,再次熱鬧沸騰,七嘴八舌各種話茬子唾沫星子往白瓷一臉上噴。老白嫌棄側身抹臉,“欸,說歸說,別噴,你離我那么近干嘛,我不聾,后退后退后退。別噴!說你呢!”
眾人壓根聽不見,爭先恐后的熱情此起彼伏。
自己灌自己的那位像剛出殼的幼蟲似的從桌子上一蠕一蠕撐起上半身,迷迷糊糊睜了眼,搖搖晃晃站起來,胳膊沒撐住又一屁股跌在凳子上,嘴卻唑吧著張開了,“……狗屁飛魚……狗屁……雪蓮,狗屁鄭二……狗屁上官小賊……”
上官?白瓷一陡然把視線移到他那張被酒精催紅的年輕臉龐上。
紅臉公子抓起酒壺仰頭灌了幾口,斷斷續續,“可惡上官……斐……狗屁雪蓮……老子也送雪蓮……丑……錢四說丑……我想去……我也想去……”
他忽然砸桌上,竟是嚎啕大哭起來。
伙計怕他擾了白瓷一的興致,趕忙跑過去,“這位公子,摔疼了吧?哎喲喲,您樓上歇會兒?這還有客人呢,走走走,我扶您上去。”
眾人都挖空心思給白瓷一想故事,壓根沒聽到這醉漢說了啥,更不關心他為啥哭,白瓷一卻站了起來,在眾人盯財神似的的熱辣眼神注視下,放到桌上一百兩,對伙計道,“酒錢。”然后抬腳走到這人面前,在他酒熏迷離哭天搶地下,把剩下的四百兩銀票塞進了他的衣襟。
眾人傻眼,眼紅的面面相覷,白瓷一前腳剛出,他們一窩蜂的圍上醉酒公子,“你說啥了?欸,醒醒,說啥了?”“我天,四百兩,老子忙活半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錢,你說啥了?”“這是喝了多少,醒醒,嘿,你說了啥?”
醉酒公子的臉被拍的啪啪作響,更紅了。
白瓷一在街上慢慢走著,整理著醉酒公子的話——上官斐,鄭家公子還有這位醉酒的,都是那位錢四小姐的追求者,錢四近期可能會舉辦個什么聚會,上官,鄭家的都有了敲門磚,唯有這醉酒的去不了。
錢四要辦什么?什么時候辦?這種事很好打聽,白瓷一很快就從一個脂粉鋪老板娘嘴里問了出來,胭脂鋪老板娘對錢四的相貌充滿了女人最粗鄙的嫉妒,拉著老白好一陣消遣,老白聽仔細了錢四舉辦茶話會的時間后,不禁在心底發出一陣感嘆——姜原這家伙,混蛋是真混蛋,運氣好也是真的好。他覺得非常有必要把這個重大消息告訴他,從胭脂鋪出來時,天色漸暗,老白徑直朝東去了上官家,繞著府邸來來回回轉了幾圈,沒發現姜原來過的痕跡。
他一連抽了幾口冷氣,“這混蛋不會真的丟下我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