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原佩劍在手心一轉,劍已出鞘,冒著寒光的劍身對準了從樹上掉下來的黑色物體。白瓷一從地上爬起來,揉著被姜原撞痛的肩膀,看著那坨黑影,不痛快地呵道,“是人是鬼,趕緊吱一聲。”
那坨黑物蠕了一下,像一條將死未死的肉蟲。老白性子急,抬腳就過去想挑開此人的臉面,但他剛動一步,姜原就擋在了他身前,他微微側首,視線依舊警惕的盯著那物,說出的話是對白瓷一的,道,“退后。”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個道理姜原比誰都懂,再加上數十年來,趙映真暗殺他的招數花樣繁多,她找一個這樣的人先博取姜原的同情和信任,再伺機對他痛下殺手的可能性不是沒有。既然如此,那就沒有留他活命的道理。
白瓷一萬沒有想到姜原會在對方身份不明的情況下出手殺人,他剛要出言阻止,那坨黑物忽然猛地抬頭,爬跪起來歇斯底里的哭叫,“別殺我,別殺我,好漢英雄大哥大嫂,別殺我,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求求……”
他以頭搶地,磕的地動山搖,額頭出血了,也不停,像個永動不停的磕頭機器。
姜原神色陰戾,絲毫不為所動,提劍刺出,白瓷一眼疾手快擋了一下,饒是如此,鋒利的劍尖還是在那人碳黑的臉上劃了一道血印子,那黑物竟也察覺不到痛,不停磕頭,不停求饒。白瓷一大聲對姜原道,“停手!”
姜原蹙眉看著他。
白瓷一放緩語氣,道,“先問問他是誰,如果他真有問題,我替你動手。”他扭頭沖那黑物吼道,“給我閉嘴!”
黑物被他這么一喝,當真是停下了,驚恐的眼珠子來回攢動。姜原收劍入鞘,嗜血冷漠的視線依舊盯著那坨。
黑物戰戰兢兢,一動不敢動。
白瓷一卻顧不上他了,他擰眉看著姜原,他眼眸里的某一瞬間不受控制的嗜殺讓他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很擔心,卻不知道該怎么說,該從何說起,又該如何勸他,只期望這坨黑物最好身世清白,別說什么引起懷疑的話,否則,他會死的很慘。
白瓷一抬手覆在姜原緊握劍柄的手,像讓他放松下來。
姜原緊盯獵物。
白瓷一只好看向那坨,道,“這位兄臺,你好好說話……”
黑物油狂磕頭,“好好說,我一定好好說。公子好漢我一定……”
白瓷一打斷他,道,“你是誰?為什么在這兒?什么時候在這兒的?”
姜原和白瓷一在水里的時間很長,上岸后又過了一陣,這個人在樹上掛了這么久,他們竟然沒有發現。這片郊林樹木繁盛,又高又密,如果他藏在樹上也就算了,怎么又突然掉下來了?聽剛才的聲響,如果是故意偽裝成的不小心,那這人實在太能豁得出去了。
那人咳了幾聲,帶著身上破破爛爛的衣衫也跟著抖了幾抖,他斷斷續續啞聲道,“我本來是要等你們走的……我都……忍這么長時間了……只是……我……我我太餓了,實在是太餓……就……就掉下來了。”
老白剛才可是叫了好幾聲“姜原”,這貨肯定是聽到了,萬一他真是什么間隙,那自己就是害姜原的罪魁禍首,他有些焦躁,道,“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是誰?為什么會在這里?——你快說呀,你還真想死啊?”
這個人本來是躬著腰跪坐在地上的,腦袋耷拉著能垂到胸前,聽完白瓷一的話,他身上好像忽然有了力氣,瘦削的肩膀都方直起來,他哼笑一聲,在白瓷一懷疑自己聽錯了時,他又冷冷的發出一串由低到高到狂的笑,好像一輩子都沒這么痛快的笑過,又好像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話。笑了很久,他終于停下,眼角閃著一滴淚珠,冷冷的神情竟然與剛才判若兩人,他看向姜原,道,“躲了這么長時間,我也累了。要殺就殺吧,到了閻王爺那邊我也會對二位感恩戴德。”
他的聲音一下子就充滿了高貴感。
白瓷一吃驚又詫異,道,“聽你這話的意思,這其中還有很多故事呢。既然你想死,不如就說出來再死,我好好給你收尸,如何?”
兩道目光同時集中在老白身上。老白堪堪干笑兩聲,對姜原道,“老毛病又犯了,想聽故事來著。”他指了指那人,“他的,一定很有意思。”
那人的視線從他身上再次轉移到姜原身上,盯了他很久,言之鑿鑿吐了兩個字,“姜原!”
白瓷一忽地睜大眼睛,猜測成了現實,你還真他娘的不想活了啊。
姜原眼眸一凝。
黑物繼續作死,“肅北王姜桓嫡子,自幼不受父親祖母寵愛,母親突然死亡后,下落不明。沒想到,今日在此見面了。”
姜原道,“你究竟是誰?”
那人站起來,瘦削的風一吹就能折成兩段的身姿堂堂挺立,似乎想找回往日的威嚴雄風,他一字一字道,“墨城城主木子宣。”
白瓷一忍不住驚呼,“你是木子宣?”
木子宣,“公子見過我?”
白瓷一激動的比劃,“見過見過,準確來講是我見過你,你沒見過我。三年前,我去墨城玩兒,那會兒你還是少城主,出城巡視來著,我在人群里見過你。”
木子宣點頭,神情帶著對往昔輝煌的落寞,道,“原來如此。”
白瓷一奇道,“墨城不是發了公告,說你死了嗎?你沒死啊?”他上前一步又趕緊退回來,“要不,你先洗洗,你好像有點臭。”
木子宣不好意思道,“東躲西藏兩年多,早沒了往日的講究,我是習慣了,沒想到唐突了二位。二位請稍等。”
他繞過姜原和白瓷一,拖著一條瘸腿從另一邊去了溪谷。
姜原的手還摁在劍上,白瓷一便柔聲對他道,“我記得木子宣的長相,等他洗干凈了再看,如果不是就宰了他啊?”
木子宣逃不掉,除非他會飛。姜原地臉色略微和緩。
白瓷一扯扯他的衣袖,小聲道,“到這邊來。”
他們走到篝火旁,白瓷一拿起自己被火烤的半干的衣服扔給已經從水里出來的木子宣,道,“還有點濕,你先穿著,我把火再燒旺點兒。”
又過了一會兒,木子宣走了過來,在火堆旁坐下,坦然的面對對面兩人的審視。
白瓷一印象里的木子宣,少年春風得意,溫和謙恭有禮,單眼皮細長眼無端顯了他的風流,如今看來,骨子里的尊貴依然還在,整個人卻是清瘦多了,洗掉炭灰的臉憔悴不少,但眼眸依然清亮堅毅,毫無疑問,他就是木子宣。
白瓷一道,“你們家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沒死就能說你死?也沒人管?”
火舌在木子宣眼眸里跳動,他沉思一瞬,道,“沒有人相信我的話。沒有人相信賢臣黃斌會是謀劃這一切的幕后黑手。”
白瓷一,“黃斌?”
木子宣,“我父親最信任的一個幕僚,我的親舅舅。”
白瓷一,“……”
木子宣望著火堆,說的很慢,“三年前父親病亡,圣孝帝下旨冊封我為繼任城主。我有一個異母弟弟,就是現在墨城城主木子安,今年他才七歲,黃斌覺得他比我好控制,就在我祭奠父親回城的途中設下埋伏,我在護衛的保護下撿了一條命,黃斌卻立刻對外公布了我猝死的消息,然后奏請圣孝帝冊封子安為新任城主。”
他吐了口氣,“最初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想著報仇,但接連的反攻失敗后,我只能躲起來,一躲就躲了兩年。”
白瓷一內心忽然被什么撞了一下,很疼很堵,但他疼的不是自己,而是姜原,姜原的情況比木子宣好不到哪去,木子宣是兩年,姜原是十年,這十年,他是怎么過來的?每天想的也是報仇嗎?
木子宣繼續道,“黃斌一直沒有放棄追殺我,一個多月前,”他看向北方,“那片山林忽然涌進了幾波殺手,加起來有一千多人,我只能往南繼續逃,但他們并沒有追上來,好像只是守株待兔,等著什么人落網。”
白瓷一后怕的寒意順著脊梁骨爬滿了后背,這些人毋庸置疑一定是荊門小樹林那幫人的同伙。如果當時姜原走的不是大路而是小路,那么他必死無疑。
姜原面色無恙,他近乎完美的克制了自己的任何一個會泄露情緒的微表情。
木子宣握拳在嘴邊咳了一下,道,“姜公子,墨城最近發生叛亂了吧?”
姜原,“你想說什么?”
白瓷一趕緊中和他不客氣的反問,道,“是,是出了點小亂子,不過出兵平叛的可是肅州軍,那還不是馬到成功的事兒。”
木子宣不屑一笑,“墨城數十年都沒有出過動亂,這個節骨眼上,它不僅發生了,還向肅州借兵平叛。姜公子,覺得這很正常嗎?”
這種挑釁的語調讓人很不爽。白瓷一趕緊問,“這個節骨眼?哪個節骨眼?”
木子宣笑道,“肅北王一直有南攻的打算,姜公子,應該很清楚吧?”
這句話同樣挑釁的毫不客氣。
白瓷一趕緊摁住姜原,真怕他下一瞬就抽出劍來結果了木子宣逃了兩年才保住的一條弱不禁風的小命兒,他對木子宣道,“這要真有什么事,那可是大事,我們來的時候,肅北王才剛派人過去,這時候什么結果還不知道呢,那什么,那包裹里有吃的,我們就走了啊。”
木子宣看看姜原,沒再說什么。
白瓷一拉住姜原的手,站起來沖木子宣點了個頭,帶著姜原沖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