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王府后,白瓷一魂不守舍的回了家,蛋兒叫他聽不見,白鳳儀叫他也聽不見,他揣著手,垂著眼眸,眉心微皺,只是往前走,撞到門,也毫無知覺,順著進去,像斷線木偶似的撲倒在床上,臉朝里,眼睛閉得很緊。
白鳳儀憂心忡忡,“蛋兒,去把李三公子請過來?!?br /> 蛋兒答應著去了,沒多會兒就把李陵帶了過來,李陵跟白鳳儀打過招呼后,人還沒進屋,標志性的叫喚已經鉆進了屋內人的耳朵,“白瓷兒——”
李陵幾步進屋,朝臥房看了死豬一眼,腳一拐進了書房,看到桌上平鋪的《壽宴圖》后,嘴巴一下子咧到了耳根,撐著桌沿仔仔細細端詳好幾遍,嘖嘖道,“不愧是白瓷兒!不愧是老子激發出來的白瓷兒!哈哈哈哈哈哈,哎呀媽呀,老子的違約金可算保住了?!?br /> 他小心翼翼的把畫收進畫筒,眼睛四下踅摸,“這個白瓷兒,這次沒有畫廢的?”
李三在白瓷一這兒手欠慣了,尤其是書房,總想著從一堆廢紙里再撈出點兒值錢玩意兒,他一勾頭撇見畫缸里的一團紙球,撈出來展開一看,眼睛登時亮成了八月十五的城門燈,“這他媽咋看都比《壽宴圖》值錢多了。這線條、這細致、這野性、這誘惑、這白瓷兒,這么跟銀子過不去!扔了干嘛!”
瞅著瞅著,他的視線凝聚在半裸的男人身上,須臾他一側的眉頭忽地挑起一個老大的弧度,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驚恐,他嗖的竄進臥房,一把抓起白瓷一的后領,使勁兒的晃,“我昨天跟你說的話,你都喂狗了?”
白瓷一被他晃的骨碎,又被他戳了痛楚,煩躁的往后捅了一胳膊肘,“滾!”
李陵把畫拍他臉上,聲音都壓進了喉嚨里,“你怎么能畫‘他’呢??!老白,你……弄不好會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白瓷一扯下來,罵道,“你眼瞎啊!這哪兒看……”
李陵立刻反罵,“你他媽腦瞎!”他勾住白瓷一的脖子,“是不是他你心里有數,萬一被有心人對上那傷口,你、我,買家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白瓷一仿佛被鎖進蒸籠里的煩躁頃刻間平復了,他把畫兒展到面前,出神的看著,在他眼里,那仿佛不是筆墨勾勒出的線條,而是活生生的人和物以及他們曾經共有的經歷。有那么一瞬間,李陵都覺得再不攔著他,他就要與畫中人合二為一,追著去了。
昨天的話看來他是聽心里去了。李陵也不好再往他傷口捯酒精,“白瓷兒,你別這樣,看開……”
他的眼睛陡然驚成了銅鈴——白瓷一那貨,竟然把畫撕了,他趕緊攔住,又架不住魔怔的男人巨大的手勁兒,等他撒手時,《溪山深秀圖》已經成了一地雪花,斷無再拼湊起來的可能。
李陵心疼的嗚呼嚎叫,“你聽不懂我話里的重點是不是?你他媽真的跟銀子有仇是不是?他就在陰影里,就那么一小片兒,你用墨糊掉不就行了?!”他五指大張懟到白瓷一臉上,“至少五千萬!至少五千萬!你個敗家子兒給我叭叭地毀了!!”
白瓷一抓起枕頭朝他砸了過去,人一歪,又趴在床上。
李陵接住枕頭砸了回去,雙手掐腰,胸口氣的一起一伏,好半天后,抿緊嘴巴深吸一口氣,強行平復暴躁,一屁股坐在老白頭頂,沒好氣道,“毀就毀吧,哥不跟你計較。大頭他們已經去小紅門了,就等你了,你要再磨嘰,我就要放大招了,先跟你打個招呼,昨天我吃了蔥爆羊肉,五谷大醬,蒜香豬蹄。今天吃了蔥爆大腸……”
白瓷一蹭地從床上坐起來,唯恐慢了受他臭氣攻擊,一個反腳把李陵踢了下去。李陵靈巧一躲,繃著臉道,“行了,別深沉了。天塌下來都是小事兒。趕緊換衣服出門,別讓哥幾個兒等著急了。”
他連拖帶拽的把白瓷一弄進了馬車。
馬車朝小紅門駛去。
白瓷一靠著一角,閉著眼睛,一副拒絕交流的欠揍模樣。
李陵踢了踢他的腳,道,“鳳儀哥都讓蛋兒去叫我了。說吧,你又犯啥神經了?”
白瓷一別過頭。
李陵道,“你那點事兒我才不關心呢,我關心鳳儀哥,這才幾天不見他就滄桑那么多。你真是眼瞎又腦瞎。懶得說你。”
白瓷一睜開眼睛,默然片刻,道,“……跟陳家的婚事我推了?!?br /> 李陵也沒太驚訝,想了想,“不管咋樣,你都是鳳儀哥一手拉扯大的,白瓷兒,你別太任性,別傷鳳儀哥的心。你的事兒,你還是找個時間,好好跟他談談吧?!?br /> 白瓷一道,“嗯。”
馬車晃晃悠悠的往前走。
車廂里的氣氛有些沉悶。
李陵抬腳往他腳上一砸,道,“我可告訴你啊,今晚李輕狂也在,你要再這么蔫了吧唧的,他懟死你我都不管啊?!?br /> 白瓷一這才笑了一下,微微皺了下眉,把自己的腳抽出來,道,“想要我的畫兒,你就給我火力全開懟回去!”
見他總算恢復一點兒,李陵心滿意足的嘿了一聲。
此時,車夫朝后叫道,“公子,到了?!?br /> 李陵跳下車。
白瓷一也跳了下去。
包間是李陵訂的,他刻意避開了最能彰顯身份的海棠廳,以避免這位仁兄觸景生情,想起某人以及某人送過的蟑螂大禮。
兩人剛走進去,靠著一把椅子坐出幫派老大氣勢的男子就大叫了一聲,“蟑螂!”
白瓷一應聲打了個激靈,沒注意到他看自己時玩味曖昧的眼神。李陵則二話不說,抱住那欠打的給了他一個暴栗,“李輕狂,你可積點兒口德吧?!?br /> 白瓷一掛著淺笑,道,“感謝各位給我接風。客套話就不說了,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隨便點,我請客?!?br /> 李輕狂不積德,“切,還不是李三付錢?!?br /> 今晚一共來了四個人,除了哪哪都想跟白瓷一對著干的李輕狂外,還有大頭、陳四和王五。
大頭跟李陵住一條街,家里有幾十家米鋪,打小就被李陵欺負的找不著北,白瓷一在李陵家借住的那幾年,也經?;锿盍昶圬摰拇箢^找不著北。
陳四是白瓷一的鄰居,生平就一個愛好,那就是品酒。他今年不過十八,已經有了十二年的酒齡,無論是什么樣的酒,他只聞一下,就能說出產地、材料、年限和口感。白瓷一喝酒的習慣都是他帶起來的。他平日里不茍言笑,李陵比較怵他。
王五就簡單多了,這小子比白瓷一他們還小一歲呢,去年就已經成親了,今年就快當爹了。沒成親前,他跟白瓷一一樣,到處玩,到處耍,兩人還時不時地交流游歷心得?,F在,他幾乎出不了門。
六個人圍著桌子坐了一圈,大頭特別興奮,給大家滿上酒,道,“這酒可是陳四公子珍藏的,就等著白瓷兒回來喝,來來來,大家都舉起酒杯,咱們先碰一個??!”
幾個人舉起酒杯碰了幾聲,一飲而盡。
王五忽地抹了眼睛,故作苦大仇深的仰天大嘆,“白瓷兒,以后你別一走這么長時間不回來,你分開,誒,三個月一回三個月一回,最好一個月一回一個月一回,你多給哥們兒幾次出門的理由……”
李輕狂打斷他,“也沒見過誰成了親后這么怕媳婦兒的,出個門都得報備,你還是不是男人!”
王五吸了下鼻子,扭頭看白瓷一,“白瓷兒,他說我不是男人,懟他。”
白瓷一只是笑了下。
他的異常讓酒桌氣氛一下子冷了,特別是李輕狂,從進門就開始懟白瓷一,直到現在也沒見他懟回來?難道是那晚……
李陵哈哈笑了幾聲,“都愣著干嘛,吃起來喝起來,別給我省錢啊?!?br /> 酒過三巡,大頭喝高了,臉蛋兒紅撲撲的,拽著白瓷一的袖子不撒手,“老白,你不在的時候,李三老欺負我了,搶我吃的搶我喝的,還……”
李陵敲了他一腦門,“你看上鄭家小姐屁都不敢放一個,是不是老子幫你說的?”
大頭嘿嘿笑,“鄭小姐好,李三也好,”他又拽白瓷一袖子,“老白,你不在的時候,李三老欺負我了,搶我吃的搶我喝的……”
白瓷一,“……”
李陵,“……”
陳四默默的喝著酒。
王五擠開大頭,大著舌頭,道,“一走十個月,回來連個屁都沒放又走三個月,說,干啥去了?是不是在外面養女人了,啊,老實交代?!?br /> 李輕狂想起了什么。
白瓷一轉著酒杯,嘴角輕輕提起一個弧度,那絕對不是在笑,他把酒杯從桌上推給陳四,“勞駕,滿上?!?br /> 陳四穩穩接住酒杯,給他倒上,拿起酒杯輕輕放到了白瓷一面前。白瓷一盯著酒杯里的液體,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徹夜未眠帶來的眩暈,他竟然看到了姜原的臉,他捏緊手,低著頭,閉緊眼睛。
王五和大頭還在起哄,李陵生怕白瓷一一個暴起,掀桌子走人。他趕緊打圓場,“誒誒誒誒,別光喝呀,吃菜吃菜,大頭,趕緊的把你頭圍補回來,王五,陳四公子……還有你,”他在李輕狂面前敲了敲桌子,道,“別等著看笑話了,趕緊想想,接下來去哪兒玩啊?!?br /> 李輕狂的眼睛盯著白瓷一,說出的話卻是給李陵的,道,“你這肅州第一花花公子,還問我……話題轉移的夠生硬啊。”
李陵一噎,“……你?!?br /> 白瓷一站了起來,手摁著桌沿,低聲道,“我出去透透氣。”
李陵馬上要跟去,“我陪你……”
李輕狂摁住他,“我有話問你?!?br /> 李陵脫不開身,情急之下看向清醒的陳四,陳四沒等他說話,就站起來隨著白瓷一出去了。李輕狂這才松開壓著白瓷一袖口的手。
李陵啪的一聲打他肩上,“別以為咱倆一個老祖宗,我就不敢揍你啊。你給我……”
李輕狂卻帶著幾分正色,道,“白瓷兒怎么了?”
李陵一下啞火,整了整被他拽亂的衣裳,避開他審視的目光,道,“被鳳儀哥教訓了。”
李輕狂聽李陵講過白家兄弟的斗爭核心,他拉長音哦了一聲,道,“看來白瓷兒是真沒看上陳家小姐啊?!?br /> 李陵有些驚訝的扭頭看他,“你怎么知道?我都是來小紅門之前才知道的?!?br /> 李輕狂忽略了他隱約的炫耀,湊近他,說了兩個字,“王金?!?br /> 李陵一皺眉,“大烏龜?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輕狂道,“王金是陳小姐的鐵桿追求者,兩年前就放話,這輩子娶不到陳小姐,下輩子就投胎做王八。但王金這只王八,是哪哪都入不了陳小姐的眼,陳小姐二話沒有,直接就拒了,一點兒希望都沒給他。王金也不氣餒,非常相信‘日久見人心’,眼瞅著他的堅持把自己感動的稀里嘩啦,迎娶陳小姐有望時,白瓷兒摻和了一腳,摻和就摻和吧,他還把陳小姐甩了,嘖嘖,心頭寶被侮辱了兩次,你說王金會不會找白瓷兒算這筆賬?”
李陵想起王金的狠戾,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大烏龜……??”
李輕狂一手托腮,一手敲桌,道,“這貨烏龜是烏龜了點兒,可他看女人的眼光絕對一流,陳小姐那相貌、那身段、那家世……欸,白瓷兒還有啥不滿足的,吃飽了撐的非要退婚?!彼鋈粶惖嚼盍昴樕?,像看透了什么似的,詭詭一笑,“難道,他喜歡上了‘別人’?”
他把“別人”這兩個字說的一曲三折,饒有意味,李陵心虛跳空一拍,后怕也隨之而來,他抓起酒杯一飲而盡,砰的一聲又砸向桌面,嘴硬道,“老白眼光更高,不行嗎!”
李輕狂優哉游哉靠回椅背,想起那晚他無意中撞見白瓷一和姜原在墻角的那一幕,嘴角勾起,點頭道,“嗯,他的確眼光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