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深夜，李陵一身狼狽的沖進來，沖牢房里的人驚喜若狂道，“白瓷兒，走了走了，趕緊的。”
　　白瓷一從膝上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的看著他。
　　李陵催著獄卒打開牢鎖，一步跨進去抓起白瓷一的手就往外跑，“這回你可得好好謝我，至少三張畫，不準討價還價，不準偷懶耍滑，必須按時交貨。不過這都不著急，你排序第一的救命恩人在前廳等著呢，那位……”
　　那位！
　　李陵總是這么稱呼姜原的。
　　白瓷一忽然剎住腳，心跳陡然加速，繃了一天一夜的臉有些僵硬，導致他眼底閃出的欣喜也不甚明顯，他掙開李陵，拔腿狂奔。
　　李陵一頭霧水，“剛才還被我連拖帶拽呢，這咋一下子打雞血了？”
　　白瓷一沖進前廳，看到的是坐在主位上的姜陌、姜潤、微微躬身站在一旁的主事還有提著一個大食盒的桃子，他胸膛起伏，喘著氣，全身沸騰的血液瞬間冷卻，巨大驚喜和巨大失落交織在一起，讓他的面色看起來有些怪異。
　　看見白瓷一，姜陌急忙起身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幾眼，擔心的問，“白公子，你還好嗎？”
　　白瓷一失神的怔然，他沒有聽見姜陌的話，他只聽見自己跟自己說的話，“不是姜原，怎么會是姜原。”
　　他難掩自嘲的提了下唇角，抬眸看著姜陌，“多謝陌小姐了。”
　　姜陌愧疚道，“相比白公子對阿原的照看，我做這些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桃子——”桃子應聲拎著食盒過去，“這是一些補品，還望白公子不要嫌棄。”
　　李陵趕緊接過來，“謝謝陌小姐。”
　　姜陌還想再說什么，姜潤已經站了起來朝外走，冷漠的面容堪比寒冬臘月的冰柱。姜陌歉意的對李陵道，“我送你們回去吧。馬車就在外面。”
　　李陵像火燒屁股，急忙道，“不用不用，陌小姐您先走吧，我把白瓷兒倒飭干凈就給他送回家去。”
　　姜潤已經相當不悅，李陵從他身上察覺到的戾氣遠遠超過了姜原，他可不敢招惹這位煞星。
　　姜陌對此也知道，帶著些苦意笑了下，道，“也好。那就有勞了。”
　　姜陌姐弟走后，李陵拽著白瓷一往自己家走，邊走邊搓臉，灰塵感甚重，他活動活動口腔，奇怪道，“陌小姐是怎么知道你被關牢里去了的？要不是她，我就是把我大哥的家底兒掏空，你也沒這么快出來。”
　　姜陌救白瓷一實屬陰差陽錯。
　　幾個時辰前，姜陌在廚房熬了蓮子羹，做了荷葉糕，裝盤后給姜潤送去當宵夜，那時，王金正在姜潤跟前兒添油加醋的告狀，“姓白的敢打我，就是沒把您放眼里，猖狂的很，潤公子，您給主事施個壓，往死里打那姓白的，讓他以后聽著您的名號都給跪下來叫爺爺。”
　　白瓷一！
　　那日溪蘭苑圍殺后，若非他來來回回的操辦，姜原早死了，姐姐何至于如此分心。姜潤略帶殺意的微瞇了眼睛，手指轉著茶杯邊沿兒，“打一頓太便宜他了”
　　王金立刻會意，“找個由頭，弄死他。”
　　姜陌推門而入，面帶慍色，“弄死誰？”
　　姜潤端起茶杯抿了一下，神色如常，好像剛才要人命的壞小孩不是他一樣。
　　王金立刻道，“小人為潤公子采買一件瓷器，不巧跟白家公子撞了，買賣撞車是常有的，小人說的是混話，您千萬別往心里……”
　　姜陌斥道，“我都聽見了。”
　　她從來沒有發過脾氣，連大聲說話都很少，臉上從來都是溫溫柔柔的笑容，一時間，姜潤有些詫異的看著她。
　　姜陌轉身就走。
　　姜潤陰狠地地瞪了王金一眼，快步跟上。
　　那時，李陵正抱著一堆銀票點頭哈腰的磨主事放人，主事被打擾了休息本就不快，見他聽不懂人話堅持不走，死皮賴臉比流氓還難纏，便叫來衙役，幾個衙役拎著棍子把嬌生慣養的李三少爺摁在了受刑長條凳上，眼看要屁股開花，姜陌來了。
　　走著走著，李陵忽然停下，掰著白瓷一的臉左右看了幾眼，“臉上沒傷，還行，一會兒兒到我家，洗洗干凈，好好睡一覺，明天趕早兒回去給鳳儀哥請早安。”他樂了一聲，“王金那烏龜，挨你那腳可真是不輕。嘿嘿，該！”
　　白瓷一沉郁寡歡，心里的沉重壓的他一個字都不想說。到了李府，下人很快燒了一桶洗澡水，他裸身坐進去，身子往下沉，水沒過了頭頂。

　　姜原縱馬一路狂奔檁城。
　　興許是受到肅州戰亂的影響，城門守將的臉一個比一個繃的兇悍嚴肅，把姜原這個沒有檁城戶籍證的外來戶里里外外查了個透亮才放行。他未在城內停留，徑直趕往喜鵲碼頭，三天后，出現在一家游船租賃店前。
　　姜原舉目南望。
　　海面風平浪靜，藍光皚皚，幾艘小船載著少男少女撩水嬉戲，不時傳出陣陣歡聲笑語，無憂無慮，不知愁為何物。
　　租賃店老板走過來，把一個記事牌交給姜原，“公子，您拿著這個，什么時候要用船了，直接出示這個牌子就行。”
　　姜原謝過，收起牌子，凝神沉思。
　　阿塔潘已經跟肅州開戰，作為他的援軍，蒼梧水師必然會北上與之匯合，對肅州形成南北夾擊之勢，這片海域歸檁城掌控，蒼梧要借道依然會選擇白瓷一看到的那種——深夜行船，繞遠避亂。
　　如果，拉檁城參戰呢？

　　四天前，姜原進檁城的前一天。
　　詹臺城主府議事廳，城主躍升正聽相國徐聞匯報，越聽越生氣，打斷他，道，“我檁城向來中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更何況求援的還是肅州，徐聞你是老糊涂了，這種事也拿來匯報！”
　　躍升不同于他的父親，他沒有野心的城主，對爭權奪勢，稱霸光寒完全沒有興趣，還是世子時，便落了一個“軟糯”的名聲，接任城主后，不少城邦明里暗里的找茬，妄圖攻陷檁城，擴張勢力，姜政主領的肅州便是其中之一。
　　那時的姜政，年輕氣盛，野心勃勃，勢如破竹一連攻下幾城后名聲大噪，為了打通肅州跟東海的通道，他盯上了檁城，但他很快就發現，躍升并沒有傳聞中的那么好欺負，那一仗，雙方打得異常慘烈。
　　徐聞道，“城主，蒼梧北上，野心不可小覷，萬一他跟阿塔潘聯合攻下肅州，所謂‘唇亡齒寒’‘輔車相依’，那下一個目標肯定是我們啊。”
　　躍升不掩怒意，“徐聞，今日起你不用來了，回家好好讀書，把這兩個詞的意思搞搞清楚！”
　　徐聞驚愕，“城主，這……”
　　躍升盯著他，“這幾十年里，肅州不動檁城，當真是因為‘唇亡齒寒’‘輔車相依’？”他冷哼一聲，“他們在等時機，一旦拿下蒼梧，矛頭立即會對準檁城，那將是一場死戰。眼下，蒼梧不甘被動，主動出擊，肅州不會坐以待斃，必會全力反擊，我何不等他們兩敗俱傷，再收漁利！倒是你……”
　　徐聞心虛，“城主。”
　　躍升微瞇眼眸，用浸滿殺意的語氣，道，“老了老了，真就糊涂了！”
　　徐聞撲通跪在地上，以頭搶地，“城主饒命，城主饒命。”

　　姜原走去內城，經過一處茶攤時，聽到有人議論肅州戰事，那人扎著頭巾，赤腳踩著長凳，眉飛色舞，嗓門高亢，面前的桌上倒扣著一個白瓷碗，他捏著碗底提起，露出里面一個小茶盅，“打了幾天，阿塔潘就把肅州圍成這個球樣咯，”他捏著碗底又扣茶盅，來來回回扣了好幾次，得瑟道，“看見沒，打不住打不住就是打不住。”
　　他身邊圍了一圈人，有男有女還有小孩，一個個挑著好奇和等著看笑話的表情，一聽他這話，立時爆發幸災樂禍的大笑，小孩還有些懵，見周圍的人都笑，他便問，“沒人幫他們嗎？”
　　大概是小孩的爹，那漢子立馬繃住臉，抬手呼他腦袋，“這小子，咋敵我不分捏。”
　　扎頭巾的一擺手，瞪著虎眼嚇小孩，“有啊，幫他們的人……”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被咔嚓了！”
　　小孩才沒被嚇到，又問，“誰被咔嚓了？”
　　扎頭巾的雙臂抱胸，“小屁孩，跟你說你也不知道，不過準確來講呢，是‘快’被咔嚓了，這會兒應該剛抄完家吧。”
　　有人咋舌，“那元壽老祖好歹也叱咤風云了幾十年，咋說不經打就不經打了捏？”
　　另一人道，“老了唄，人一老，腦子就不好使，十八年前，她把阿塔潘打的屁滾尿流，十八年后，阿塔潘把她圍成了翁里的王八，嘖嘖，風水輪流轉啊。”
　　有人搖頭，“依我看啊，元壽還是那個元壽，阿塔潘可不是當年的阿塔潘了……”
　　伙計看到駐足的姜原，走上去問，“公子，要歇歇腳嗎？”
　　姜原收回思緒，臉色凝重，道，“不用。”
　　他提步往前走，天色漸暗時，拐進一個巷子。這里橫七豎八躺著一堆乞丐，看到高貴神魘的年輕公子時，這幫人默默的坐起來，警惕之余紛紛驚詫的看著他。
　　姜原面若冰霜，解下錢袋拋了過去。
　　當晚，蒼梧要借道檁城進攻肅州的消息便在城內流傳，次日下午傳到了躍升耳中，躍升看著城府的奏報，并未在意，“借道檁城，就是想讓我出戰，我已經明確的拒絕了蒼梧，他們不會這么蠢的。”
　　流言肆虐，城中百姓議論紛紛。
　　隔日深夜，姜原終于等到了蒼梧水師，夜太深，他一時估算不出戰船數量，只覺黑壓壓的一片，浩浩蕩蕩，遠比六道灣的阿塔潘軍隊更具壓迫感。他劃著小船，在距離最近的一艘五十多米遠時，棄船入海游了過去。
　　甲板有來回走動的聲響，姜原緊貼著船身，從腳步聲中推出甲板上的四個人已經變成了兩個人，他從水中躍起，悄無聲息接近那兩個巡邏兵，手起劍落結果了二人的性命，換上蒼梧兵服，他前腳艙室，后腳甲板上的異常便被發現，主將立即下令徹查，并火速通知了其他戰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