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稀里糊涂的被丫鬟帶進房間,請進浴桶,洗洗涮涮,穿上她們準備好的衣服,坐在梳妝臺前,耐著性子等她往自己頭發上插簪子,剛插上一個她就站起來,邊說邊往外走,“我謝謝你,別弄了?!?br /> 丫鬟追著她,“小姐……”
小玲,“小玲!”
丫鬟,“小玲姑娘,公子交代了您得休息個把時辰?!?br /> 休息?呵,本姑娘從荔城跑到肅州,千里迢迢,晝夜不停,腰不酸腿不疼精神抖擻,哪有那么嬌貴,她也不理丫鬟,大步往外走。丫鬟只得給另一個丫鬟遞眼色,那丫鬟先小玲一步跑開,很快就把姜原和白瓷一引了過來。
小玲非常不見外,“大頭針,我快餓死了,想吃你做的紅油抄手?!?br /> 白瓷一眉毛倏地一沉。
姜原則一本正經,“肅州不產紅油,做不了?!?br /> 小玲,“那有什么做什么,正好,你給我講講‘阿原’是個什么來歷?!?br /> 白瓷一緊接了一句,“小玲姑娘,我在小紅門定了位置,咱們先過去,邊吃邊說吧?!?br /> 荔城,單縣,他們家鄉,是個山清水秀的窮鄉僻壤。小玲活了十八年,吃的最貴的東西就是姜原做的紅油抄手,對于“貴”的認知,也來源于紅油抄手是話本上說的“館子里的東西”。
小玲,“下館子?”
姜原微微一笑,“嗯,下館子?!?br />
三人來到小紅門,在海棠廳坐定,小玲盯著菜牌上花里胡哨的名字,擰著眉,心里犯起了嘀咕,“這咋……翠玉柳……這啥東西……西施紅袖……西施……人名兒……啊……真沒有紅油抄手嘛……炒雞蛋、拌黃瓜也行啊……這都什么跟什么……我都認字了,怎么還是看不懂??”
一左一右兩道目光注視著她。
小玲放棄菜牌,穩妥妥的坐直,叫來小二,“你們店里,排名前十的招牌菜,全上來?!?br /> 這點菜的方式……姜原不由得看向白瓷一,白瓷一看著小玲的目光不由得變成了欣賞,道,“小玲姑娘,很會吃嘛?!?br /> 小玲掩飾尷尬,“那是,省時省力?!?br /> 白瓷一笑著收起菜牌,轉頭對小二道,“再加十樣?!?br /> 小二心領意會,答應著去了。
白瓷一又對小玲道,“小紅門是肅州的老字號,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大伯過來吃了,不夸張的說,每一樣都是招牌菜,咱們今天先點二十樣,明天再來二十樣,廚子也是我認識的,想吃什么還可以特做,好不容易來一回,必要讓你吃的心滿意足。”
小玲,“那多破費。一會兒我去買點菜,等晚上給大頭針……”她眨了眨眼,看姜原,正色問“你到底叫什么?”
姜原問,“你怎么來肅州了?”
小玲剛掩飾過去的難為情又有破土竄出的危險,她面無表情道,“我先問的你?!?br /> 逃亡十年,朝不保夕,隱姓埋名,躲避追殺。若姜原說了,小玲怕是沒心情再吃這頓飯了,白瓷一打圓場,“不著急不著急。咱們先吃飯,吃完飯……嗯……抓鬮或者怎樣,輸掉的那個先說,如何?”
小二正好端了幾盤餐前小點心過來。
小玲只得道,“好吧。”
她真是餓狠了,小點心風云殘卷,接下來的主食也杯凈盤光,吃飽了,嘴一擦,擺出架勢,道,“來吧,石頭剪刀布。”
姜原卻道,“這里不方便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br /> 小玲本就滿腹狐疑,等她站在氣勢恢弘的肅北王府大門前時,內心的疑竇厚重的可經刀砍斧劈,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茫茫然伸手一指,“我讓城府幫我找許真,他不幫我,他說王府也不會幫我,我不信邪,我要來,還沒來,還……”
姜原言簡意賅,“這是我出生的地方?!?br /> 小玲,“……”
來肅州前,她并不知道肅北王府持續數十年的內斗,進城后,那些三教九流匯聚之少不得八卦議論,姜氏兄弟的王位之爭,當今王爺的狠毒,當今王爺的仁政,當今王爺暗殺祖母殘害手足,污言穢語像極了漏雨的老房子,怎么堵都堵不嚴實……
小玲并未在意,直到她要找的人變成八卦漩渦主人公。她不知道該擺出什么樣的表情來面對毫無準備的事實,在原地站了好長時間,才看向姜原,默默的問了一句,“許先生,也不是真名嗎?”
白瓷一,“……”
敢情,她一直想的是這個?
姜原道,“叔叔姓許,名之棠?!?br /> 小玲低著頭,腳尖戳地,不知在想什么。
府內,姜陌心事重重的朝門口走,臉上掛著猶豫不決。桃子也有些畏懼的心神不定,看到姜原他們,拉了拉姜陌的衣袖,高興道,“小姐,王爺回來了?!?br /> 姜陌循聲抬頭,笑容隨之而來,看到低著頭的小玲,加快腳步走過去。
白瓷一頷首,“陌小姐?!?br /> 姜原叫了一聲,“姐姐。”
姜陌含笑點了點頭,看了眼小玲,問姜原,“這位是?”
小玲如夢初醒,抬頭對上宛如仙女下凡的姜陌,一時間嘴巴又卡了殼。
姜原道,“我小嬸嬸?!?br /> 姜陌愣了愣,“小嬸嬸?”她細想,“許先生?許先生的夫人?”
許之棠這三個字時不時的就會被趙映真咬牙切齒的拎出來鞭笞,是以,姜陌并不陌生。她重新打量了小玲,熱情道,“既是自家人,怎么還不趕緊請進來?!?br /> 說著話,她拉了小玲的手往回走。
小玲愣愣怔怔,肚里亂七八糟不得頭緒雜七雜八的念頭此起彼伏,走了好一陣兒,姜陌柔聲跟她說的話才逐漸有了實際感,聽得“小嬸嬸”的叫法后,她說,“你叫我小玲就行了。”
姜陌笑,“好,小玲?!?br /> 最初的生疏感過去后,兩個女人竟然意外的投緣,等到瀟湘庭,兩人已經熟絡的任誰看都像久別重逢的要好姐妹。
姜原和白瓷一不遠不近的跟著,在湖邊涼亭旁停了下來,白瓷一遙看小玲,胳膊肘戳了下姜原的側腰,問,“得準備辦婚禮了吧?”
姜原沉默一下,道,“我不想在這兒辦?!?br /> 白瓷一,“看你小嬸嬸這架勢,是絕對等不到去別的地方辦了。”
姜原看他,恍然了一下,“哦,你說叔叔啊?!?br /> 白瓷一,“不然你以為……”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不說話了,心砰砰跳。
姜原沒有跟著去瀟湘庭,拉著白瓷一在湖邊坐了,風輕輕的,吹皺湖水,懶懶的蕩著一圈一圈的漣漪,他閉著眼睛,微仰著頭,任日光灑落在身,人景合一,宛如歲月沉淀,美好的攝人心魄。
白瓷一托著下巴,癡癡然的望著他,心底卻再次生出不合時宜的悲戚,對上他轉過來的目光時,溫柔一笑,道,“過陣子,我要出趟遠門?!彼@然是編好了理由,面對姜原的疑惑,不緊不慢,“跟哥哥去墨城。聽說那里新開了一塊玉田?!?br /> 昨日,陳四給了他確切答復,他所要的能解劇毒的藥酒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白瓷一決定去找傳說中的藥王谷,他不知道去哪兒找,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如果不去,如果不能根治姜原身上的蠻散,終其一生,他都不會開心。
視而不見,坐以待斃,他做不到。
姜原望著他,輕輕說,“嗯。我等你回來。”
過陣子,他也要出趟遠門,去盛都,瓷一最好不知道。
心頭重擔暫卸,白瓷一伸展雙臂,做出一副非常輕松的樣子,道,“把常山放出來吧,這么關著也不是個事兒,離開前,我得把這家伙徹底解決掉?!?br /> 姜原,“怎么解決?”
白瓷一打了個響指,“打他。”
姜原微微睜大了眼睛,略一怔,忍不住笑了,“講不通道理的家伙,這的確是最直接的方式。不過,這件事還是交給我,你安心去墨城?!彼J真看著白瓷一,深邃的眼眸,沒有言說卻情深似海。
讓我也為你做點什么!
白瓷一胸腔灼熱,手無意識的抬起,無處著落時,被姜原握在了掌心里……
“王爺!”
忽然,平地一聲驚雷。
白瓷一縮回手,扭頭一看,景三像剛從籠子里放出來的猛虎似的朝這邊興奮狂奔,身后還跟著個不緊不慢的沈岸。
跑到跟前,景三喘著粗氣,跟白瓷一打了個招呼,“白公子也在呢。”
白瓷一朝他和趕來的沈岸點點頭,知道他們要談正事,便對姜原道,“你們聊,我先走了?!?br /> 姜原目送他離開。
等不及主子的視線收回,景三就開始匯報,“王爺,火炮圖紙給黃之易送過去了,那老小子一懷疑,二感激,三……差一點兒啊,就哭天搶地宣誓效忠你了?!?br /> 這形容一聽就是景三自編自演的,姜原和沈岸同時無語。
景三,“從丹陽城主府出來,我就把消息散了出去,彭城趙森想不想都得知道,他的死對頭得了一件寶貝。沒準兒這會兒正暗搓搓的互掐呢。”
景三接了任務后片刻沒有耽誤,吃飯的時間都在趕路,他本來也不是個講究的人,此時,胡子拉碴、衣衫襤褸,除了一雙瞪得渾圓精亮的眼睛外,真像從土坑里垉出來的原始人。
姜原道,“辛苦了,回去歇著吧。”
景三誒了一聲,沒走,眼珠子挪到沈岸身上,近乎亢奮的表情逐漸往驚訝扭曲,手指著他,不確定的眨眼,“這是……那姓沈的廝?”
姜原和沈岸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姜原:他不是跟著你進來的?!
沈岸:……
景三直接上手,一爪子捏住了沈岸的下巴,頭一探,眼一瞇,想把他看得更清楚。
沈岸當即黑臉,一劍打掉了他的爪子。
景三手腕吃痛,嘿嘿的笑,“這才是沈岸嘛,你個黑臉閻王裝什么有情人兒?!彼挚唇彀屯虬赌抢镆黄玻巴鯛?,我不在的時候,這廝抽什么風了?”
他這么一說,姜原就明白了。
一個人,即便是五官如常,衣著不變,細微的神情變化依然會讓熟悉他的人察覺到異常,更何況,像沈岸這樣常年不見一絲一毫情緒波動的人,乍然經過愛情的洗禮,想“一如既往”那是不可能了。
跟姐姐坦誠心跡后,他的確是柔和了不少。
姜原起了壞心思,“我哪知道,自己問啊。”
于是,景三就問,“你抽什么風?”
沈岸瞪他,“哪那么多話。趕緊回去洗干凈你這身臭皮?!?br /> 景三吸吸鼻子,“好像是該洗了,不過,也不差這一會兒,你來找王爺肯定有事吧,你說,說完我跟你一起走?!?br /> 趕在沈岸動手前,他識趣兒的后退兩步。
姜原卻故意道,“哦,沈先生真的是來找我的?”
景三,“不找你還能找……”
沈岸出言打斷,“常山?!?br /> 景三,“常山?啥常山?”
沈岸沒搭理他,看著姜原,“常山來肅州的目的不言而喻,背后是何人指使你心知肚明,你去了,就是天羅地網,甕中捉鱉。”
景三,“鱉?啥鱉?”
姜原接沈岸的話,“趙森和黃之易不和,盛都孤掌難鳴,陳工想讓我死,也只能用這種下三濫的招數把我誆去盛都。天羅地網?甕中捉鱉?呵,誰為主誰為次,誰死誰活,我說了算!”
景三,“啥?啥?”
沈岸,“你一定要去?”
姜原,“為何不去!”
景三的頭隨著兩人的交鋒左右擺,他倆幾乎是同時閉嘴,兩道目光碰在一起,噼里啪啦的竄著火花,他看不懂了,“王爺,老沈,咱們是一家的啊……”
姜原放緩口氣,“歷來天子下詔,做臣子只有兩條道,要么服從,要么違逆,違逆就是謀反。沈岸,我不愿落人口舌,更不愿給陳工這個機會,讓他詔令天下再度圍攻肅州。”
說到這兒,景三就是再遲鈍也反應過來了,當即就炸,“啥,你要去盛都?那不行,陳工那混蛋玩意兒憋……”
姜原,“我意已決,六天后啟程?!?br /> 說罷,他提步就走。
等他走遠了,景三才恨鐵不成鋼的瞪沈岸,“你不挺能說的嘛,你倒是懟啊,你倒是上啊,你倒是把人給我攔下來啊。”
沈岸往外走,臉色黑成了景三熟悉的樣子。
景三跟著他,心大的嘿了一聲,“要我說你也不用太擔心,咱王爺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他打定了注意,那肯定已經有了萬全之策,不過,為啥是‘六天’,明天不能走嗎,打包行李又不費事……誒,你往哪走?大門在這邊。”
正門在南,沈岸去的方向是瀟湘庭。他好像有點兒控制不住自己的腿,“我那個……”
景三一副等著他說的不開眼架勢,“哪個?咋?”
沈岸欲言又止,貪戀的望了眼瀟湘庭的方向,又看了眼礙眼的邋遢鬼,只得壓下心頭悸動,道,“沒事,走吧。”
他朝門口走,景三奇怪的很,貼著他走,“你真沒抽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