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頂天立地則為人，所以寫‘人’也要立得住，雙腿有力，不能趴下”
    粉筆在老舊黑板留下沙沙輕響，小教室內寂靜無聲，所有孩子的目光都集中在講臺最中心的那個背影上。
    現在是盛夏，教室里卻沒有空調，沈樂綿擦了把額頭上的汗，肩胛間已經浸出一小片洇濕。
    小集市里不過二十塊的碎花t恤，洗得發白的牛仔褲，還有萬年如一的帆布鞋，別說是同事了，就連這群孩子們都嫌棄沈樂綿糙。
    但偏偏沈樂綿生了張清秀標致的臉，素顏朝天照樣驚為天人，所以罷了罷了，不管怎樣，他們沈老師永遠是鎮里最漂亮的一枝花！
    孩子們開小差地想。
    “鈴——”下課鈴打響了。
    沈樂綿如釋重負，微笑著拍了兩下手：“好啦，今天的課就到這里，大家準備去吃晚飯吧！”
    “耶——！晚飯！晚飯！”
    “沈老師，今天晚上會有魚吃嘛？”
    “沈老師今天坐我們那桌好不好！我，我可以把我的肉肉全分給沈老師！”
    “不！沈老師昨天就坐的你們那桌，今天該我們了！”
    一群參差不齊的小豆丁蜂擁而上，張嘴一個“沈老師”閉嘴一個“沈老師”，小布谷鳥似地嘰嘰喳喳個不停。
    沈樂綿每個小朋友都抱了一下，哭笑不得道：“今天不行，今天老師有事情要進城，不在學校吃了。”
    “啊——？為什么呀——！”
    “我不想沈老師走，沈老師一走，薛妖婆又要兇我們！”
    “去！不許瞎給老師起外號！”沈樂綿抬手就給了小男孩一巴掌，不重，逗小貓一樣。
    小男孩“嗷！”地捂著屁股，嬉皮笑臉地跑遠了。
    沈樂綿無可奈何：“總之，你們要乖，晚上好好寫作業，睡前的思政教育也要好好聽，不許打瞌睡惹薛老師生氣，聽見沒？”
    “聽見啦——”孩子們拖著長音說。
    以最快速度收拾完畢，匆忙從職工更衣室出來后已經是半個小時以后了。
    [貓貓小思：綿綿，你出發了沒！]
    [貓貓小思：這次可是大帥哥！陽光大男孩，體校的，有八塊腹肌！]
    [貓貓小思：別忘了穿我特意給你買的那套禮服哦！你平時那樣簡直暴袗天物]
    [貓貓小思：絕對不許咕我，你要敢咕我，我苗思思就和你友盡！（叉腰）]
    沈樂綿閉著眼都能猜出苗大小姐張牙舞爪的樣子，忍不住在公交車上笑出聲來。
    [棉花糖：暴殄天物，tian，三聲。]
    苗思思一秒回復。
    [貓貓小思：]
    [貓貓小思：再見！沈老師！]
    發完這句對話框的可愛貓貓頭像就滅了。
    沈樂綿邊笑邊搖頭，習慣性要往口袋插手機，結果沒插著，“啪嗒”一聲滑到了座位上。
    低頭一看才想起自己正穿著那套“豪華”抹胸晚禮服，沈樂綿不自在地在裙底并緊雙腿，又攏了攏紫色蟬翼披肩，后知后覺發現全公交車的人都在看她。
    “媽媽，那個姐姐好漂亮啊！”一個小女孩對她母親說。
    那女子隨意往后排瞥了眼，也不管沈樂綿能不能聽見，冷嘲熱諷道：“一女孩大晚上穿成這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家”
    “你小點聲，沒準人家是要參加聚會呢”同行的男子低聲斥責。
    那女子瞬間就不干了，大聲朝丈夫嚷嚷：“哎呦喂！碰見好看的就護著是不是啊！平時怎么沒見過你這么護著我？！”
    “你小點聲行不行！你！哎呀！真是的！”
    “爸爸媽媽！你們別吵了別吵了……”
    一家三口又吵吵了幾句，在下一站提前下了車，空留一車人意猶未盡評頭論足，只不過議論對象從沈樂綿換成了那名村婦。
    公交車繼續晃晃悠悠地開著，這種鄉下的嚼舌根每天都在發生，所以不是“好人家”的沈樂綿一點也不生氣，干脆偷偷在椅子底下脫了高跟鞋，怡然自得看起車外風景。
    椿鎮很小很小，地理位置也很偏，去往城里的公交只有早中晚三趟。
    鎮子小，住的人自然思想封閉，這不能怪那個女人。
    再說，就苗大小姐這前衛程度，放哪兒不得多被議論幾番，沈樂綿苦笑著想。
    沒辦法啊——苗大小姐的心意，她可不敢不從。
    誰讓苗思思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呢？
    八月的天黑得晚但快，大巴出發的時候外面還是一片藍天碧野，到城區就變成了燈火輝煌的不夜盛世。
    高跟鞋總歸是不方便，沈樂綿緊趕慢趕來到相親的餐廳，還是晚了十五分鐘。
    “真是抱歉啊，學校有點事耽誤了會兒”
    沈樂綿不好意思地賠笑著，對面的男人趕緊起身，替沈樂綿拉好座椅。
    “沒事沒事，我也剛到，一路辛苦了。”
    果然同苗思思所說，面前的男人身材很好，站起來有沈樂綿一個頭高。他的長相也不錯，第一眼的印象陽光又帥氣，一看就是很好相處的性子。
    大大小小的相親沈樂綿也參加過不少次了，少數是她爹逼的，多數是苗思思逼的，沈樂綿只要有時間，從來不拒絕。
    只不過沒有一個能讓她想去嘗試。
    很不幸，這個男人也是如此。
    “先來看看菜單吧。”沈樂綿體貼地說。
    不管怎樣，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的，拒絕的話之后再談也罷。
    “思思說這家餐廳的甜點很好，主餐的話基本是西式為主，不過也有中式創意菜。”
    “這家餐廳的紅酒也很不錯，您要感興趣，我們可以開一瓶。”
    “對了，您開車來的嗎？”
    沈樂綿帶小孩帶習慣了，總是下意識去照顧別人，卻忽然覺得哪里不太對。
    這個人好像有點眼熟。
    “那個，我們是不是見過？”沈樂綿不確定地蹙眉。
    這反射弧可算繞回來了。
    “沈老師，原來您相親前連名字也不問的。”男人無奈地說。
    “您啊！你是袁杰？”沈樂綿恍然大悟，隨即感到好笑又不可思議，“真是袁杰啊！你怎么會在這里？”
    時間過得太快，誰敢想當年的小豆芽竟然成了體校生，還長得這樣高大。
    她甚至連認識都認識不出來了。
    “高中畢業后就再也沒聯系你了，你變化好大啊！”
    沈樂綿語氣崇拜，開玩笑地抬起眼，“哎，你真有八塊腹肌？”
    一般女孩突然問男生腹肌或許顯得有些唐突，但沈樂綿不會。
    她永遠是這樣，一雙漂亮靈動的眼像是會飛的鳥兒，輕輕扇起翅膀就能鉆進你的心窩，停在最柔軟的地方，干凈又直白。
    哪怕當初的青蔥少女已經抹了淡妝，換上成年人的行頭，袁杰還是覺得沈樂綿一點也沒有變。
    非要說的話，就是更好看了，好看到他一開始都忘了自我介紹，注意力全在女孩一襲盡顯身材的長裙上。
    “什么八塊，苗思思就會夸大其詞。”
    袁杰悄悄紅了耳朵，白瞎一米九的大個子，一見到女神還是心如擂鼓。
    這會兒功夫，一盤盤精致的菜肴逐一上桌，不等袁杰獻殷勤，沈樂綿立刻張羅起來。
    袁杰手腳局促傻乎乎坐著，別的不提，倒又有種當初被沈樂綿耳提面命，催著寫作業的感覺了。
    “真沒想到會再遇見你，你說思思也是，都不肯提前跟我說”
    沈樂綿仍沉浸在重逢老同學的喜悅中，雙手撐著下巴，從高中回憶講到大學生活再到如今工作，全然把相親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直到對面的袁杰突然放下刀叉，深吸了口氣，用一副壯士扼腕的表情看著她。
    “樂，樂綿，這次來我不為了別的”
    “我來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
    沈樂綿的熱情戛然而止。
    “你什、什么？”
    袁杰鼓起勇氣：“我喜歡你，從高中就開始喜歡你了，是我讓苗思思安排這次相親的，我想和你交往。”
    他一眼不眨地盯著沈樂綿，但沈樂綿的眼睫卻慢慢垂下了。
    “對不起袁杰，我想我，不適合你。”
    “為什么？！”
    袁杰脫口而出，因為激動，聲音不經意有些大，引來好幾道好奇的視線。
    “抱歉。”袁杰重新壓低聲音，神色很是受傷，“我的意思是，我們甚至還沒開始相互了解”
    “對不起”沈樂綿回避了他的目光。
    她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愛情這種東西就是這樣具有主觀性，哪怕他們現在是相親，她也會根據第一眼決定之后的一切發展。
    袁杰不是她的菜，她看著他不會心動。
    “到底是哪里不合適？”袁杰還是不肯放棄，“或者，你喜歡哪樣的人？”
    喜歡哪樣的人呢？
    窗外在這時開始下雨，一道驚雷劈過，驚醒數輛停在路旁的私家車。
    鳴笛聲糅雜著大雨，噼啪砸在地上，隱約中，沈樂綿的視線好似變矮了，眼前也逐漸浮現出另一個人的背影。
    那是一個很高很高的男生，她永遠要仰著頭看，要加快步伐小跑著才能跟上。
    男生的側臉有些凌厲，眉眼總是淡淡的，他走路的時候會插著兜，肌肉緊實的小臂青筋可見。
    風吹動了他的舊短袖，應該是剛下完雨，空氣清新得像是被洗過，從鼻腔直進腦門。
    塑料涼鞋“啪嗒啪嗒”踩在積水的石板路上，小樂綿就這樣快活地朝那個身影奔去。
    “哥哥——等等我——”
    女孩清脆的嗓音回蕩在整條小巷，那個人不會因此停下腳步，只會越走越慢，最后轉過身，向她伸出一只手。
    “慢死了。”
    少年微抬著下巴，表情嫌棄冷漠。
    眼底那抹笑意，卻比雨后陽光還要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