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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母親——以愛的名譽

王晉康

第一節

14797,14798,14799……

白文姬在黑暗中默默地數著,攀著安全梯,一級一級地向上爬。中微子觀察站距地面9700米,安全梯的梯級間隔為0.4米,大致算來,她要攀登24250級才能到達地面。所以,她強迫自己牢牢記住每次的計數,用來估計自己距地面還有多遠。在一次又一次令人厭煩的重復中,尤其是在極度疲勞中,保證數數不出差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14800,14801……

安全梯很簡陋,用一根根U型鋼筋直接插入巖層。也許某一級插接不牢的梯級會使她從幾千米的高處墜落,結束這場艱難的搏斗。不過,直到目前她所攀過的梯級都十分堅固。記得雷教授說建造地下中微子觀察站時,還曾為設不設安全梯爭論過,因為有人認為“從9700米的地下通過安全梯逃生”的概率小而又小。不過最后安全梯還是保留了下來,今天它成了白文姬的逃生之路。

14802,14803……

眼前的黑暗是徹底的,絕對的,看不見任何東西,即使拿手指在眼前晃動,也看不到一點黑影。她在黑暗中已待了很長時間,大概有3天了,極端的黑暗使她產生了頑固的錯覺,似乎她的四肢已經消失,只余下頭顱在向上飄浮。她常常停止攀登,用手摸一摸胳臂、小腿和腳趾,以便驅走心理幻覺。

14804,14805……

她已經不停息地攀登了多長時間?據她估計已超過了24小時,渾身的肌肉都已經僵硬,各個關節酸痛不堪。盡管步履艱難,但她還能一級一級地向上攀登,她想這要歸功于她一直堅持健美鍛煉,即使生下呱呱后,她也沒忘及時恢復鍛煉,迅速恢復體形。

想到呱呱,這個大嗓門的女孩,她心中不由得一凜。等她爬夠24250級梯級,回到地面后,會看到什么樣的情景?她趕緊驅走這些想法,驅走心中的陰郁和不祥。人總得為自己留一點希望,如果……她也許會失去攀登的勇氣,也許她會干脆跳入9700米的黑暗之中。

剛才數到哪兒了?14806,14807……

實在太乏了,她把左臂插在鋼筋中牢牢固定住身子,右手向背囊摸出牛肉干,吃了兩片,又摸出礦泉水喝了幾口,然后把它們珍惜地裝回背囊。從地下站開始攀登時,她沒有敢多帶食物,因為在1萬米的攀登中,每一克多余的重量都將成為重負。她只帶了兩天的食物,如果兩天后不能到達地面呢?

太疲乏了,特別是腦袋太困了,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她決定稍稍睡一會兒,便從背篼里摸出早已備好的繩子,把自己捆在鐵梯上,又把左臂穿過梯級與右臂抱緊,腦袋歪在臂環上。她先在心里默誦著剛才數過的級數:14807、14807、14807……等她確認這個數字在睡醒后不致忘記,便很快進入夢鄉。

不過,她的睡覺姿勢太別扭了,累得她噩夢連連。幾天來的往事一直在她腦海中翻騰,沒有片刻停息。

11天前她和杜賓斯基到中微子觀察站值班,這是她生下呱呱后的第一次值班。她是信奉自然哺乳的,所以有一年的時間不得不留在地面。她覺得,每天為呱呱哺乳實在是一種享受,呱呱用力吮吸著,吸得她的幾根血管發脹,有一種麻酥酥的快感。呱呱總是一邊吮吸,一邊用小手摸著乳房,仰著頭,靜靜地看著媽媽,時時綻放出一波微笑。呱呱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在讓呱呱斷奶時,她沒有大哭大鬧,不過她可憐兮兮的低聲哭泣也讓她心中發酸。她和呱呱總算闖過了斷奶關。

杜賓斯基一看見她就睜大眼睛:“我的天!”他夸張地喊著,“你還是那樣漂亮!魔鬼的身材!”白文姬自豪地笑了。生下孩子后她立即開始恢復體形鍛煉,她曾是全國健美大賽的季軍,怎么能容許自己以臃腫的體形出門?她很快恢復往日的體形,只是胸脯更豐滿了一些。杜賓斯基以口無遮攔著稱,曾色迷迷地說:“和白文姬在9700米的地下值班是最痛苦的經歷,因為眼瞅著如此美色而不能抱入懷中,對一個男人來說實在是最大的折磨!”他半真半假地說。白文姬知道對付他的辦法:

“謝謝你的夸獎。不過我知道我是很安全的,不用在臉上涂上墨汁或諸如此類的掩護。”

“為什么?”

“因為,”白文姬微笑著,“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你也是受道德約束的一個男人,而不是處于發情期的雄性動物。”

杜賓斯基解嘲地說:“謝謝你對我的崇高評價。”兩人在地下長期相處時(每次值班為期一個月),這個好色的俄國佬的確沒有任何侵犯性的動作。不過閑暇時他會毫無顧忌地盯著她,用目光一遍一遍刷過她的身體,“你不能阻止我欣賞你,這是我作為一個紳士、一個男人的最后底線。”

他宣稱。

白文姬嫣然一笑,默認了他的這種侵犯,僅僅是目光的侵犯。總的說來,兩人的合作倒是蠻愉快的。

位于地下9700米礦井深處的中微子觀測站是用來觀察太陽中微子的。中微子是太陽核爐中氫氦轉變時所產生,它呈電中性,幾乎沒有質量,可以輕而易舉地穿越星球,因此對它的觀察十分困難。不過,出于種種原因,科學家們需要仔細觀察它,比如說,觀察它是否有微小的質量。如果有,宇宙暗物質的總量就要大大增加;而暗物質的多少又可以決定宇宙將一直膨脹,還是最終轉變為收縮。

這個中微子觀察站是先進的鎵觀察站(鎵同位素在吸收一個中微子后轉變為鍺,并能夠被檢測出來,鎵觀察法可以計數低能量中微子),而不是早先的四氯化烯觀察站(氯同位素吸收一個中微子后轉變為一個氬原子,并放出一個電子,從而可以被檢測出來,但氯觀察法只能計數高能量中微子)。至于把觀察站設在9700米深的地下,則是為了徹底屏蔽掉宇宙射線的影響,防止實驗出現誤差。

37噸價格昂貴的鎵靜靜地待在地層深處,迎接那些穿越地層而來的太陽中微子。觀察過程中需要有足夠的耐心,因為多達37噸的鎵每天最多只能捕獲一個中微子,相比之下,足球比賽的進球是多么容易的事兒。所以,每當記錄儀難得地出現一次脈沖,白文姬和杜賓斯基都會歡呼起來。

她和杜賓斯基是輪流值班,輪到她休息時,她總要給父母打幾個電話(呱呱留在父母那兒),在電話中聽一聽小女兒口齒不清的呢喃。有時她也會給丈夫夏天風打電話,噓寒問暖。她怕干擾工作,嚴禁丈夫往這兒打電話。

這幾天是一個觀察低潮期,整整兩天,儀表上沒有任何顯示。那天晚上是杜賓斯基值班,但白文姬沒有睡意,沐浴過后換了一件睡袍,獨自到起居室看書。夜里10點,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聽筒,按下屏幕開關,屏幕上顯示的是興奮欲狂的丈夫。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丈夫違犯了不準往這兒打電話的禁令,看來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丈夫劈頭喊道:

“文姬,發現了外星飛船!”

白文姬笑了,斜過目光,瞥了瞥自己手中的小說,那是阿西莫夫的長篇科幻小說《基地》。她問:“什么名字?”

丈夫愣了:“什么什么名字?”

“我問你說的是哪一部科幻影片的內容。”

“不,不是科幻影片,也不是科幻小說,這是真的。發——現——了——外——星——飛——船!”丈夫一字一頓地念道,“兩個小時前剛發現的,是用光學望遠鏡直接觀察到的,它離地球僅僅有一個月的距離。當然,這都是粗略的估算。科學家和政府首腦全都亂作一團了!”

“有多少艘飛船?”

“一艘。”

“現在在哪兒?”

“在麥哲倫星云方向,具體距離有待測算,可以肯定已經進入了太陽系。”

“嘗試聯系了嗎?”

“還沒有。要知道,沒有任何國家的政府準備有應急方案!他們全都亂了方寸!”

掛上電話,電話鈴又急驟地響了,這回是地面站打來的,同樣的內容。放下電話,她沖進值班室,亢奮地喊:

“杜賓斯基,發現了外星飛船!有三家天文臺同時發現了外星飛船!”

杜賓斯基起身,驚愕地張大嘴巴,這個蠢乎乎的表情足足定格了幾十秒鐘。他從白文姬的表情中看出這不是玩笑,便忘形地喊叫著,緊緊摟住白文姬在屋里轉圈。

那時他們都沒想到,這一天會成為地球的黑色紀念日,歷史將在這兒凝固。第二天早上,他們得到的消息是:飛船離地球不是一個月的距離,而是三天的距離!原來的估算錯了。這艘飛船是以半光速飛行,現在它已在明顯地減速,地球天文臺所以能觀察到它,就是因為減速時反噴的能量束。而且,這艘飛船十分龐大,相當于一百艘航空母艦。

最重要的一點:地球和飛船沒能建立起聯系,地球匆忙發出的大量問詢沒有得到任何回音。地球人沒法弄清,這艘飛船是否是一艘“死飛船”。

丈夫在轉述這些消息時,眉尖微有憂色。其實,白文姬的直覺也一直在向她報警。無論如何,這艘外星飛船的造訪都太過突兀,太不正常。不妨換一個角度思考:假如是地球人發現了外星文明,那么,在駕駛飛船造訪之前,地球人一定會早早地發出聯系的信息:“我是你的朋友,是一個友好的種族,我們打算來拜訪你們……”這樣的提前問候是人之常情。為什么外星飛船會頑固地保持緘默?

不過,也許外星人根本沒有發明無線電通信?也許外星人認為不告而來是最高的禮數?不要忘了,他們是外星人——“人”這個字眼在這兒只是借用,誰知道他們是什么樣的身體結構?什么樣的脾氣秉性?他們靠什么能量生存?

這些都是未知之謎,所以,盡管心中隱隱不安,白文姬仍急切地盼著謎底早日揭開。

兩個小時后,丈夫打電話告訴她,外星飛船的形狀已經觀察到了,是蜂巢形結構,很可能那是幾百艘獨立的飛船,在升入太空后拼合在一起。所以,這不是一艘飛船,而是一支艦隊。

丈夫聲音低沉地通知她:“這是他最后一次電話,因為他們馬上要忙開了。”白文姬心中不由一沉,她當然明白丈夫的意思,因為,丈夫是在武器研究所工作。

20年前,也就是2324年,小文姬已經記事了,她忘不了那年全人類歡慶的一件大事:人類經過公決,以絕對多數票通過一條法令:“立即銷毀各國現存的所有重武器,當然首先是核武器、生化武器及其運載工具。”這是劃時代的一天,它標志著人類終于告別野蠻,步入了理性時代。武器,這個人類互相殘殺的怪物,這個人人憎惡卻又擺脫不掉的怪物,終于壽終正寢了。

當然也有反對意見,他們認為人類應保留太空武器,如星際導彈、太空激光炮等,以應付可能的外星侵略。但這些反對意見被另一種簡單明快的推論駁倒了:“如果某種外星文明能到達地球,那它必然已經超越野蠻階段而步入高度文明,因為,高度發展的科學與野蠻是水火不容的。那么,這些外星文明就不會殘忍嗜殺,不會具有侵略性,地球文明的發展不就是明證嗎?”

這真是一個極具說服力的理由,關于它的正確性,幾天之后的事實就給出了最明確的驗證——可惜是否定的驗證。

不過,人類公決時也考慮了反對意見,決定在全世界保留五個武器研究所,它們的責任是保存所有有關武器(尤其是太空武器)的知識,一旦需要,可在短時間恢復生產。丈夫夏天風是位于中國的第四武器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白文姬常取笑他選擇了一個古董職業,就像是中國古代傳說中所說的“屠龍之技”,永遠沒有使用的機會。因此,“你盡可在那兒做一個東郭先生,不會有人揭穿你的。”

她沒有想到,丈夫的屠龍之技會很快派上用場。不過,她知道已為時過晚,太空激光炮、星際飛彈都是些極度復雜的玩意兒,即使以最快的速度恢復生產,也只能在數月之后交付使用,而現在,那艘來意未卜的飛船離地球只有三天的距離了。

9700米的地下是沒有日升日落的,他們只能憑借鐘表來掌握時間。2344年5月26日晚上8點——歷史的時鐘將在這一刻停擺——白文姬值完白班。來換班的杜賓斯基滿臉疲倦,他一直沒有休息,守著電話一個勁兒地向外詢問。他告訴白文姬,這幾個小時沒有任何進展。“暴風雨前的平靜。”他補充道。

他的預言很快被證實。白文姬草草吃了晚飯,也迫不及待地向各處打電話。地面站的小劉告訴她一個驚人的消息:“美國肯尼迪發射中心正在發射升空的‘代迭羅斯號’飛船發生爆炸,8名機組人員全部喪生!”“代迭羅斯號”是各國政府一致決定發射的,是人類與外星飛船聯絡的信使。它的爆炸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準備太倉促。小劉還說:“據小道消息,‘代迭羅斯號’飛船不光是信使,它還攜帶核彈以伺機行事。飛船的爆炸未能引爆核彈是不幸中之萬幸。”

驚人的消息接踵而來,外星飛船忽然吐出數百艘小飛船,像蝗蟲一樣向地球撲來。至此,外星飛船的獰惡嘴臉已暴露無遺,但地球上卻是出奇的平靜,各國政要不再向民眾發表講話,人們都麻木地等著蝗蟲飛船逼近。地球已變成了一個完全不設防的村莊,只能坐以待斃。

爸媽打來電話,從表面上看,他們的表情仍然很平靜:“文姬,呱呱會說媽媽了。呱呱,喊媽媽!”呱呱咯咯地笑著,彈動著小嘴唇發出“媽媽,媽媽”的聲音。呱呱外婆說:“乖乖,親親媽媽,親親媽媽!”呱呱把嘴巴貼在可視電話屏幕上,乖乖地親了幾下。白文姬也透過電話親了親孩子,默默地,一往情深的親吻。

她和女兒、父母道了再見,掛上電話,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她當然懂得爸媽的用意,一旦有了什么意外,這就是親人之間的訣別了。

白文姬牢牢地守著專線電話,真恨地下觀測站的建造者們為什么不把電視信號接下來,這樣她就能及時了解事態的變化。而現在,她只能憑一臺時斷時續的電話,從簡短的回話和有限的視野中揣測地面上發生的事情。

丈夫那兒音信全無,他們在干什么?他們已經組裝出適用的武器了吧?兩小時后,地面站小劉說:“敵方(他們已不假思索地使用這個名字)的子飛船已進入大氣層。他們是從各個位置進入大氣層的,平均分布在各大洲的上空。現在全部停留在距地面3萬米的高空。在這個高度,人類基本上是無能為力的,除非用火箭把它們摧毀,但為數寥寥的火箭對付不了蝗蟲般的敵方飛船。”

所以,只有坐以待斃,讓恐懼和悔恨咬嚙著心房。現在,恐怕所有人都后悔20年前的決定,后悔不該徹底銷毀保護地球的武器!

凌晨4點,離接班還有一個小時,白文姬決定少睡一會兒,雖然地球吉兇未卜,但她仍要在自己的崗位上盡責。她沒有脫衣服,倒到床上立即入睡了。她夢見千千萬萬只蝗蟲在高空振翅,用復眼死死地盯著自己。在睡夢中,白文姬忽然覺得極度不適,就像有人伸手探進她的腦袋拼命攪動,攪得天旋地轉。哇的一聲,胃中的食物噴射出來。在這一瞬間,她才真正領會到什么叫痛苦,似乎每一個腦細胞都在受擠壓,每一個細胞都在遭受針扎,與這種痛苦相比,死亡真是太輕松了。

她沒有死。

她慢慢睜開眼睛,被剛才的打擊所驅散的腦細胞又慢慢歸位,拼出一個模糊的神志。她仍然非常難受,頭部感到炸裂般的疼痛,耳朵、眼珠和每個關節也都在陣陣發疼,稍一動彈便覺得天旋地轉,惡心欲吐。

但不管怎樣,她的神志總算又慢慢拼合了。面前黑漆漆的,沒有絲毫的光亮。她曾以為自己是瞎了,只是后來發現某些熒光儀表還有微弱的綠光,她才敢確信不是自己眼盲,而是停電。地下室內也沒有一絲聲音,沒有交流電的嗡嗡聲,通風管道的咝咝聲,以及所有平常不為人察覺的無名聲響。這種過度的寂靜仿佛形成一個壓力場,用力擠壓著她的神經。

她想到杜賓斯基,那個開朗的男人呢?她輕聲喊:“杜賓斯基?杜賓斯基?”喊聲逐漸加大,但沒有人回應。白文姬慢慢爬起來,努力克服著嚴重的眩暈。她摸到一堆黏糊糊的東西,那一定是剛才的嘔吐物,她用被單隨便擦擦,在黑暗中向前摸去。

好在她對地下室的結構十分熟悉,她慢慢摸到值班室,摸到值班椅,沒有杜賓斯基。她繼續順著墻摸,在地板上摸。忽然她摸到一個身體,一個僵硬冰冷的身體,還有黏稠的液體,那一定是快要凝固的鮮血,杜賓斯基已經死了!她的眼淚唰唰地淌下來,他是怎么死的?死了多長時間?這一段空缺的細節永遠不可能補上了。

白文姬坐在地上,強迫自己思考著,在頭腦眩暈的有限能力下思考著。毫無疑問,地球上遭到全球范圍的致命襲擊。中微子地下觀測站共有三條備用線路,一旦某條線路有故障,另一條會自動啟用,正因為如此,地下室沒有任何備用照明。現在三條線路同時斷電,證明地面上的破壞是毀滅性的。

她想到電話,便掙扎著摸索過去,不出所料,電話也斷了,話筒中沒有一點兒聲息。

絕對的黑暗、死寂、孤單和恐懼摧垮了她的思想,她疲倦地靠墻坐下,一直坐了很長時間。突然,她從假死狀態中醒過來。不能在這里等死!停電必然中斷通風,地下室的氧氣終歸要用完的,兩三天之內吧,留在這兒只有死路一條。她要回到地面,尋找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兒,即使他們已遭不幸,她也要親眼證實。

怎么辦?只有爬上去,順著安全扶梯爬上去。不能指望地面站的救援了,那兒很可能已經毀滅。但是,9700米的高度!比珠穆朗瑪峰還要高一千多米!我能不能爬到頂?會不會在半途中因力氣用盡而摔下來?

不過,沒有什么可猶豫的,因為這是唯一的生路。至于自己的體力能否堅持到底——她必須堅持到底,就這么簡單。白文姬摸到廚房,在冰箱里找到一些熟食,兩瓶礦泉水,找到一個背囊裝起來。她坐在地上休息片刻,打開升降機房間的側門進入升降井。這里的地形她很不熟悉,她在墻壁上慢慢摸索著,跌跌撞撞,幾次差點兒摔倒。但她終于摸到嵌在巖壁上的U型鐵條。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暖流——這細細的鐵條就是她活命的唯一希望了。

她開始義無反顧地攀登。

白文姬從夢中醒來,一個數字首先跳入意識:14807。這是她睡覺前攀登的鐵梯級數。她吁一口氣,繼續向上爬。

14808,14809……

那些該死的外星飛船,那些該千刀萬剮的外星雜種。這是一次計劃周密的突然襲擊,它們使用了什么武器?從自己的感受來推測,很可能是次聲波,是一次強度極高、遍及全球的次聲波攻擊。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她仍能感受到這場攻擊的威力。杜賓斯基受到的傷害更重,他很可能是因次聲波造成七竅流血而死去。

地面上的人呢?呱呱、丈夫和父母呢?她的頭腦一陣暈眩,忙用手緊緊握住鐵梯。歇息片刻,她強迫自己忘掉這些想法。到地面上再說吧,到那時再去面對事實真相吧。

17323,17324……

她的精力快耗盡了,剛才那一覺所恢復的精力,轉眼之間就用完了。每向上挪動一步都十分艱難,56公斤的體重似乎變成1噸重。她真擔心自己爬不完最后這段路。

18621,18622……

手已經磨破了,雖然感覺不到疼痛,但從手心發黏的感覺來看,肯定是滿手鮮血。每向上挪動一厘米,都會讓她氣喘吁吁,她的胳膊和腿再也不能把身體向上舉了。不過她仍咬緊牙堅持著,用意志力代替肌肉的力量向上爬。

18710,18711……

熬過最艱難的幾十級,她忽然覺得力量又回到身上。她恍然悟到剛才是運動的極點,她總算熬過了極點。此后,她的攀登就輕松多了。

當數過21000次后,她不再數數,因為她發覺,一縷輕淡的若有若無的光線已經在頭頂出現。她緊緊盯著亮光所在的地方,抓緊向上攀登。沒錯,是光線。光線越來越亮,慢慢地,可以看清升降井的大致輪廓。勝利在望,她忘記了疲勞,加速攀登。

現在她能看清,頭頂是一個四方形光圈,中間部分則黑黝黝的。是停在頂部的升降機擋住了光線,否則她早就應該看到出口了。借著從升降機四周瀉下的光線,她足以看清起升井,看清起升鋼索、鐵梯和升降機的自動剎車機構;向下則是四方形的深井,深不見底。

在攀上升降機之前,白文姬休息了一會兒,一方面讓眼睛適應光亮,一方面做一點思想準備。盡管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她仍盼望著這是一場虛驚,也許停電只是一場機械事故,地面站的雷站長和小劉會飛跑著迎接她,說:“我們急死啦急死啦!停電后我們正想辦法救你們,沒想到你敢從9700米的地下爬上來!”隨后的電話中也能聽到爸媽爽朗的笑聲和呱呱口齒不清的“媽媽”……人總傾向于欺騙自己,直到蒙眼布徹底打開。

會是什么樣的真相在等著她?

盡管早已有心理準備,眼前的一切仍然觸目驚心。地面站的人全死光了,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從倒地的方位看,他們在災禍降臨的一瞬間都是在向外跑,但沒跑幾步便力竭倒地。其中堅持最久的是地面站雷站長,他倒在玻璃轉門之間,身后拖著一長串血跡。所有尸首都扭曲著,表情猙獰,七竅流血,將那一瞬間的極度痛苦真切地、永遠地記錄下來。

白文姬想嘔吐,她強忍著,在尸首之間辨認。這是小劉,這是地面站最漂亮的姑娘小奚,這是幽默開朗的“大叔”老葛……他們的眼睛大都睜著,死不瞑目啊。在院里她還發現一只死貓、一只死耗子,這點特別使她震驚,因為據說耗子是哺乳動物中生命力最頑強的種群。只有蒼蠅未受次聲波的摧殘,它們在尸體上亢奮地嗡嗡叫著,飛上飛下,為這片死人場增添一絲活氣。

地面站仍然停電,電話也不通。白文姬無法知道父母、女兒和丈夫的情況,但想來他們也是同樣的命運。她沒有眼淚,淚水已被仇恨燒干了。也許,她現在是地球人類唯一的幸存者?果真如此,則她只剩下一件事要干——盡可能多殺死幾個外星雜種。

為了女兒,為了丈夫,為了所有的親人,為了人類。

夕陽快下山了,西天布滿絢麗的火燒云。金紅色的彩云流淌著,迅速變換著形狀。天道無情,它不知道地球的生靈已經全都變成了冤魂,仍舊日落日升,云飛云停。

白文姬強迫自己忘掉這一切,盡快進入新的角色——一個冷血殺手,她要向外星雜種復仇。但這些魔鬼究竟是什么樣子?它們是氣態人還是能量人?什么武器能殺死它們?白文姬還沒有一點眉目。

她在冰箱里找到幾瓶罐頭,停電三天,冰箱里已經有異味,但罐裝食品還是完好的。暮色已經降臨,白文姬機械地咀嚼著罐裝牛肉,籌謀著明天的行動。門外忽然傳來汽車行駛聲,白文姬的神經猛然被扎醒——還有活人!她曾以為這個世界除了她自己再也沒有活人了,但有人開汽車!

她立即起身,向門外跑去,但在最后關頭,警覺像呼吸一樣起作用了。是誰在開汽車?雖然她不大相信會是外星人開地球人的汽車,但她還是要觀察一下。她走到窗前,從窗簾側邊向外窺視。

一輛大福特徑直開進院內,停下車,車門打開,一只腳踏到地面上——白文姬心臟猛然抽緊:那只腳,或那只腳上穿的鞋子是金屬制的,看起來十分笨重,泛著黑色的金屬光澤。接著,一個機器人走出車門,外形頗似人類,但全身都是金屬的,頭上無發,臉部由幾十塊鋼鐵組元組成的,鋼鐵眼窩深陷著,一雙沒有理性的眼睛冷漠地掃視著四周。

外星人沒有在院中停留,快步向主樓走來。它身高兩米,腳步聲十分沉重。它是否發現了自己?白文姬迅速退到廚房,拎起一把鋒利的廚刀,這把刀不會對機器人造成威脅,但至少可以用來自殺!然后她迅速藏身到一個櫥柜中,透過百葉窗向外觀察。

伴著鏗然的腳步聲,機器人走進來了,用冷漠的眼睛掃視四周后,彎腰抓起兩具尸體,轉身向外走去。它抓起尸體毫不費力,強勁的手指輕易地戳進尸體內。它出去了,走出白文姬的視線。聽見兩聲悶響,它可能把尸體扔到地上了,然后腳步聲又響了起來。

原來它是在做尸體清理工作,很快,屋內的七八具尸體都被扔到院子里。其后五六分鐘沒有響聲,白文姬溜到窗戶前向外偷看,見幾具尸體在院子中央堆成一堆,上面撒著白色粉末。那個機器人正從汽車里拎出一支沉重的槍支,它單手執槍,對著尸體扣動扳機,一道耀眼的紅色撕破暮色,尸體堆爆出明亮的火光,熊熊燃燒起來。

不知道它在尸體上撒的是什么燃燒劑,燃燒十分猛烈,白色的光芒照亮方圓百米。機器人沒有多停,返回車內,汽車迅速駛離火堆,開出院門。白文姬來到院里時,尸首已經燃盡,僅在地下留下一團很小的白色灰燼。那輛汽車已經不見了,遠處的夜空被照亮,幾十團白亮的火焰此起彼伏。看來今天機器人在對這一帶進行大清理。

白文姬立在那堆尸灰前默哀。尸首被火化了,她的同事們總算有了歸宿。然后,一個疑問浮上水面。剛才那個外星人來去匆匆,她沒看清楚,但有一點是沒有疑問的,那就是它太“像”人。它有四肢、軀干、頭顱,是否有五官不太清楚,但至少有一雙眼睛和一個嘴巴。而且,從頭顱、軀干和四肢的比例來看,也與人類酷似。白文姬知道一條規律:人類總是按照自己的模樣去創造神靈、魔鬼和機器人。剛才她看到的無疑是外星人所造的機器人,那么,它們的主人,那些外星雜種,竟然與人類相像?

這是不大可能的,在兩個相距遙遠的星球上,沿著獨立進化之路,竟然進化出面貌形態相當接近的兩種“人類”,這種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那么,所謂的外星侵略是地球上某個國家或某個狂人玩的把戲?白文姬覺得渾身發冷,如果是這樣,那可是一樁驚天大陰謀!不過她不相信這一點,因為,在自由、祥和、透明化的24世紀,根本沒有這類狂人賴以存活的土壤。

她的心情十分陰郁。這是個謎,是個難解的謎,不知道在她死前這個謎團能否解開。

燈忽然亮了,屋內亮如白晝,遠處的建筑物也亮起一扇扇窗戶。一陣欣喜襲來——但白文姬隨即悟出真相。不,不是“人類”恢復了電力供應,而是外星人。他們已著手建立正常的社會秩序了。他們用次聲波殺死所有地球人,接管了完好無損的人類的物質基礎。他們的如意算盤打得真精啊。

電扇在轉,空調在響,電腦和電視屏幕也亮了。那場災難造成時間上的一個中斷,現在它們又接續上了。白文姬拿起電話,電話指示燈開始閃亮,耳機里有了熟悉的嗡嗡聲,電話網也恢復正常了。白文姬很想向父母、丈夫那兒打一個電話,但她最終克制住自己。如果外星人掌握了電話網,他們會很容易查出這個電話的來源,也許兩分鐘后外星人的軍隊就會把這兒包圍。不能莽撞,她要好好保存自己的生命,要拿它多換幾個外星魔鬼。

她想上電腦網絡上查一查這兩天的事情,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而作罷。忽然她想到電視,電視里都存有兩天的節目,可以調出觀看而不被外星人察覺。于是她調出兩天的錄像,認真地看下去。

她填補了兩天的空白。

她看到那艘無比巨大的外星飛船,確實像一個大蜂巢。仔細看看,這個蜂巢是組合式的,每個組元就是一艘飛船,其模樣和地球人的飛船差不多。估計是各個飛船獨立起飛,到了無重力區域再組裝起來,否則,它的龐大結構絕對承受不了自身的重力。

她看到那艘母船突然放出幾百艘袖珍飛船,像一群野蜂,從各個方向進入地球,懸掛在外空軌道上。

她看到肯尼迪航天中心的大爆炸,那艘匆忙起飛的飛船曾是地球人最后的反抗手段。它不幸爆炸后,公眾都陷于深深的絕望之中,因為,地球人已經沒有任何太空武器來對付那艘蜂巢式母船和那群毒蜂。隨后,聯合國秘書長羅根思先生作了一次電視講話,呼吁民眾鎮靜,保持人類的尊嚴,萬能的主將庇護我們。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實際上已向人類致了悼詞。

然后,攝影鏡頭下的人群突然一齊扭曲身體,踉蹌著,七竅流血,倒在地上。攝像鏡頭被摔在地上,從地面的視角繼續拍攝著,這個視角使畫面更為恐怖。白文姬想起自己瀕死的那一刻,想起身體僵硬的杜賓斯基,她覺得那種痛楚又向她襲來,連呼吸也變得困難。

她手指抖顫著更換頻道。所有頻道在此刻都錄下了相同的場面,中國、日本、美國、俄羅斯、智利、冰島。死亡肯定是全球性的。60億人,在一瞬間同時死亡。

她喘息著,關了電視。

不要再回顧過去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不可能再挽回。過去那個白文姬也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是一個復仇女神,她的胸膛里只剩下一種感情——仇恨。

她開始為今后的戰斗做準備。首先當然是武器。到哪兒去找?外星雜種的汽車上倒有,但去盜竊危險性太大。她的生命至少要換幾百個外星人,應該格外珍惜。武器研究所!她忽然想起丈夫的武器研究所。那里雖沒有重武器(只保留著重武器的圖紙),但所有輕武器都保留有樣品。白文姬相信,在那兒一定能找到足以殺死外星機器人的激光槍、粒子槍或射線槍。對,她明天就去那兒,順便確認丈夫的下落。

她在屋里搜索著,充實著作戰背囊。食物和飲水她沒有多帶,因為估計這兩種東西至少短時間內不會缺乏。她把廚刀也裝進背囊,還有一捆尼龍繩,一把剪刀,一個日記本(她要把最后的日子記下來,然后……留給誰呢)。想起在地下所遭遇的黑暗,她又帶上一支電筒,兩只打火機。

然后她來到女員工休息室,放一池熱水,痛痛快快地洗一個熱水澡。復仇開始后,這些正常的人類生活只怕是不能享受到了。女員工休息室是為值夜班的女員工準備的,但實際上在地下站值夜班的女性僅她一人,所以這套房子差不多成了她的領地。她是十分珍惜自身羽毛和小巢的女性,這套房子布置得十分嫵媚,化妝間里,擺著唇膏、指甲油、眉筆、睫毛夾、發鉗,衣櫥里有漂亮的文胸、內褲、絲襪和大開領的絲質睡衣。她穿上浴衣來到鏡前,擦去鏡面上的水汽,端詳著自己,心中酸苦。

不過她仍然像往常一樣化了淡妝,而且,在滿當當的作戰背囊里,她還塞了兩件文胸、內褲和一件睡衣。

白文姬早上四點鐘起床,留戀地看看自己的小巢,同它作了訣別,然后到停車場找到自己的汽車。這個出發時間是計算好的,可以借助月光開車,免得被外星人發現。她沒有開車燈,小心地上路。

到處是一片死寂,樓房都有燈光,但沒有一絲聲響,沒有一個活物。她沿著公路飛快地開著車,警覺地注視著公路盡頭。好在路上沒有外星人的警戒,一個小時后她安全抵達市內,來到父母的住宅前。

在住宅前的空場上,她發現了熟悉的東西:一堆白色的灰燼。她心中一沉,看來外星人已來這里清理過了。屋內果然空無一人,墻上的照片含笑地看著她,百葉窗在微風中輕輕擺動,熒光燈吐出柔和的光芒。看著這一切,很難想象這兒曾有過一番浩劫。只有地上隨便扔著的長毛熊和小碗勺,多少透露一點災難的痕跡。

她取下鏡框,爸媽仍笑得那么慈祥,周歲的女兒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外部世界。她的胳膊又白又嫩,胖得像藕節,一個手指含在小嘴里。白文姬定定地看著,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幻化出另一種景象:父母和女兒在瀕死的痛苦中掙扎,面目扭曲的尸體,一個冷血的焚尸者,一團白得耀眼的火光……她擦擦眼淚,珍重地取下幾張照片,用硬紙包好,小心地塞到背囊里。

不能多停,要趕在天亮前到達丈夫的研究所。她在那堆灰燼前默哀片刻,駕車離開。月亮已經落下去了,晨色熹微,剛好能辨認道路。她飛快地開著,拐過一個街角,忽然發現遠處有汽車燈光!她急忙剎住車,停靠在路邊,把車內的儀表燈也熄滅。剛剛做完這些動作,那輛車飛快地掠過這兒,車內燈光明亮,機器人的金屬軀體閃閃發光。白文姬慶幸自己沒有被發現,此后她開得更小心了。

武器研究所的情景和地面站一樣,但外星人還沒來清理過,十幾具尸首橫七豎八擺了一地。每個人都拎著一件武器,即使死前的痛苦也沒能讓他們松手。靠墻的武器架上擺放著一排輕武器,都擦拭得锃亮,彈藥盤或能量盒也都已就位。看來,研究所的人們已做好了戰斗準備。

她找到丈夫,同樣扭曲的面孔,同樣凝著血跡的五官,雙眼圓睜著,彎腰曲背,似乎仍蓄力待發。白文姬把丈夫攬入懷里,為他合上雙眼,又撕下衣角耐心地為他揩去血跡。血早已凝結了,擦起來十分困難,她小心地擦著。

再不會有人輕吻她的額頭,把她攬入寬闊的懷抱中了;再也不會有人在耳邊輕輕說“我愛你”。她想起自己和丈夫對面坐在床上,腳掌對著腳掌,光屁股的小女兒在四條腿中轉著圈爬著,一邊咯咯地笑。這些情景像利刃一樣攪著她的心。

陽光已從窗戶外投進來。她放下丈夫的尸體,小心掰開他的右手,拎起那支槍。雖說女人生來不愛舞刀弄槍,但耳濡目染,她也知道不少槍械的知識。她知道這種槍是激光槍馬丁2號,它以高能物質氮5(即5個氮原子所組成的氮的異構體)作能源,每個彈藥盒可以擊發10次,射程2千米,在500米內能射穿100毫米厚的鋼板。估計這支槍的威力足以對付外星機器人了,除非他們是不死之身。

槍上已裝好彈藥盒,另外10個彈藥盒裝在丈夫身后的子彈帶中。白文姬取下子彈帶,圍在自己腰間,拎著槍直起身來。丈夫和他同事的遺體該如何處理?她想了想,決定把他們留給外星人的焚尸隊。她想,丈夫不會怪罪自己的。

忽然院外有汽車聲!白文姬拎著槍,迅速閃到廚房,仍舊鉆到櫥柜內。同樣沉重的腳步聲,同樣的機器人軀體,同樣的刻板動作。屋內的尸體都拖出去了,外星機器人還到各個房間檢查一番。白文姬把槍口慢慢順正,輕輕地扳開保險。她看見了一雙閃著金屬光澤的腳,不過機器人沒有打開櫥柜,腳步聲漸漸遠去。

白文姬閃到窗前,外星人正在向尸體上撒白色粉末,然后返回車內,拎出激光槍,點燃焚尸的大火。機器人對著這堆大火又看了兩分鐘,鋼鐵組元組成的面孔十分冷漠,沒有一絲表情。外星人準備離去了,這時白文姬已悄悄瞄準了機器人的胸膛,一個光點在他左胸上晃動。白文姬猶豫著,不知道那兒是不是機器人的致命處,但她憑直覺做出決斷:既然機器人與人類這么酷似,沒理由認為這兒不是心臟。她咬著牙扳動槍機,一道耀眼的光束破空而去,噗的一聲,在機器人胸前炸開一個碗口大的洞。機器人吼叫一聲,槍身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形,瞄準白文姬所在的地方。機器人開火了,但此時他的身體已慢慢向后仰倒,那束光也隨著在空中劃著弧形,所到之處,墻壁、樹干和尸體都被炸裂。機器人沉重地跌在地上,那支槍射完了能量,仍直撅撅地朝向天空。

白文姬扣著扳機,小心地走近機器人。機器人已經死了,鋼鐵眼窩里的眼睛還睜著,無神地望著天空,鋼鐵組元的面孔是驚愕的表情。胸口有一個大洞,露出一些粉紅色的類似肌肉的東西。白文姬冷笑著想,這些殘忍暴虐、殺人如草芥的家伙,原來也并不是不死之身啊。她很想把外星人的尸首藏起來,以免打草驚蛇,但她拖著機器人的腳掌試了試,根本不行,這具鋼鐵身體重逾千斤。她只好把他留在空地上。

她向丈夫的骨灰告別,匆匆離開這兒。沒有開車,白天開車太危險了。她順著住宅區內的小路,借著樹林的掩護,迅速溜到了另一幢大樓,開始尋找她的下一個獵物。

白文姬就這樣開始她的復仇生涯。到處是空蕩蕩的樓房,食物和彈藥很充足,她身上的能量盒夠她殺死100個敵人,用完之后還可以到丈夫的研究所去取。還有一點對她很有利——她知道到哪兒去設伏。只要發現哪兒的尸體未清理,她就可以埋伏下來,守株待兔。

天氣漸漸熱了,未清理的尸體已經腐爛,城市里到處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異味,外星人加快了他們的清理工作,到處是焚燒死尸的大火。在火堆旁邊,白文姬共殺死了8個機器人。她的行動越來越熟練和自信。她過去所受的健美訓練對她幫助很大,她行動起來敏捷輕盈,有充沛的精力。

已經死了8個機器人,按說該引起占領者的警覺了,但好像外星人很遲鈍,他們照舊忙碌著在各地清理尸體,并沒有采取什么搜捕行動,白文姬暗自慶幸。

白文姬已經不滿足這種復仇了,她要找到敵方的首腦所在,給他們來一個“中心開花”。她在一所住宅里找到了一個高倍望遠鏡,便帶上它,潛入78層的工商銀行大樓,從頂樓向市內瞭望。市內街道上汽車寥寥,看來外星人在這個城市的人數很有限。慢慢地,她發現這些汽車的行跡構成一個蜘蛛網,而蜘蛛網的中心是市中心醫院,那里肯定是外星人的巢穴。

她開始一棟樓房一棟樓房地向市中心醫院靠近,在這個過程中又殺死幾個外星人。到了中心醫院,她發現這兒正矗立起一座A形的鐵塔,已經建起近百米,20多個機器人在塔上忙碌,到處是電焊的弧光。巨大的塔式起重機緩緩轉動著鐵臂,把建筑材料送上去。已經建成的塔身方方正正、毫無美感,甚至可以說十分丑陋。這座塔是干什么用的?很久之后白文姬才知道,這是外星人的紀念碑和凱旋門,他們以此來慶祝對地球的占領,同時向上帝(當然是外星人的上帝)謝恩。這種形狀丑陋的紀念物大概是這個野蠻種族唯一的審美情趣了。

幾天來的成功襲擊使得白文姬的膽子越來越大,雖然是白天,她還是借著建筑物的掩護向鐵塔逼近。她潛入到與鐵塔緊鄰的一家工廠,悄悄攀上工廠中央的大水塔,架好槍支。那群鋼鐵螞蟻還在忙忙碌碌,干得十分敬業,十分投入,配合諧調,就像一臺精巧的機器。白文姬仔細尋找著獵物,發現一個外星人離同伴較遠,便把槍口瞄準他,扣下扳機。一道強光一閃即沒,那個外星人雙手一揚,從塔上摔下去,隱隱能聽到凄厲的呼聲。

十分奇怪,這個機器人的跌落沒有引起任何反應,沒人去察看和救護傷員,塔上的工作節奏絲毫未減慢。白文姬十分納悶,她想,在陽光下,敵人未發覺激光槍的光束倒是可能的,但同伴失手跌下,至少也得去救護啊!她這會兒沒心思去揣摩這個謎團,瞄準另一個開了第二槍。又是一聲慘叫,那人從塔上跌下,重重地摔在地上。塔上的工作似乎遲滯了半秒,但隨即又恢復正常。

白文姬憤怒地想,這真是一個殘忍的種族,他們不但對地球人殘忍冷酷,即使同伴的性命也視如草芥。她這次瞄準了塔式起重機的操作者,帶著快意扣下扳機。操作者身子一仰,靠在駕駛室的墻壁上,慢慢傾倒。起重鐵臂繼續轉動,吊著的重物碰彎了鐵塔的構件,把另一個機器人撞得飛了起來,摔死在地面。

這時,鐵塔上其余的機器人似乎得到什么號令,同時向水塔這邊轉身,望遠鏡中能看到它們冷酷的目光。然后,他們同時從鐵塔上往下爬,動作十分敏捷。白文姬知道情況不妙,疾速爬下水塔,閃身到一個車間。這時天上已響起轟鳴聲,幾十架飛機(地球人的飛機)包抄過來,行列中有一架形狀特異的外星飛行器。在這架外星飛行器的指揮下,飛機輪流向水塔開火,塔身的碎片四處迸飛,蓄水從半空中洶洶地傾倒下來。

手持激光槍的外星人也已趕來,不過它們并沒有進入工廠,都在鐵籬外虎視眈眈地守候。水塔轟然倒塌,飛機開始以飽和火力分區域轟炸工廠,看來他們不準備讓一個活物留下。眼看著爆炸點向這邊逼近,白文姬急中生智,逃出車間,找到一個下水道的鐵蓋,用力掀開鐵蓋,鉆了進去。

身后是轟隆隆的巨響,紅光從下水道口射進來,灼熱的氣浪追趕著她。白文姬快速地向前爬。下水道很寬敞,彌漫著工業廢水的刺鼻氣味。身后的紅光遠去了,她進入黑暗之中,不過這兒畢竟不是9700米的地下,偶爾從井蓋處透進幾絲光亮,使她勉強能看清前面的道路。

突然,后邊轟的一聲,下水道倒塌了,堵死了。現在已后退無路,白文姬便一個心思地向前摸索。下水道的微光越來越弱,已經難以辨清方向。向哪兒走?也許她會困死在迷宮一樣的管道內。忽然她的腳面感到水的流動,感到水的流向。她想,只要順著水流走,總歸能走到河邊。于是,她脫下鞋子,時刻用腳掌試著水的流向。管道內污水不多,可能是城市已經停止運轉,沒有什么生活污水,所以下水道內一直保持著足夠的空氣,使她不至于窒息。

她在管道里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她已經精疲力竭了,手中的槍支重似千斤,但她始終緊緊握住它。她又餓又渴,背囊還在,但背囊中的食物和飲水不知什么時候掉落了。腳下就有水,可惜不能喝。水流的聲音百般誘惑著她,她幾次想趴下去喝兩口,但最終克制住自己。

走啊,走啊,她的雙腿已經麻木,似乎比從9700米地下爬上來時更累,但強烈的求生欲望仍支撐著她。方向顯然沒錯,因為管道變粗了,腳下的水越來越深,水面浸到腰部,浸到胸部,現在她已不是爬行,而是游行了。

水聲越來越響,水流越來越急,她在拐角處穩住身子,探頭向前查看。前面,污水已經充塞管道,沒有可呼吸的空間了。但前邊隱隱傳來亮光,傳來水流的跌落聲。反正已后退無路了,白文姬把槍支和背囊理好,深吸一口氣,向水中潛去。水流推著她向前游,20秒鐘,40秒鐘,她的呼吸已經十分困難,一朵黑云慢慢向她的意識罩過來,就在她快要絕望的時候,眼前忽然一亮,她隨即跌落下去。

她急忙浮出水面,這兒不是河流,而是一個巨大的池子,四周池壁高高聳立,圈出四方形的藍天。一道鐵扶梯從水下一直延伸到壁頂。她猛烈地喘息著,手足并用爬上扶梯,等她接觸到堅實的地面,心神一松,便暈厥過去。

繁星在天上閃爍,流云在弦月旁流淌,夜空高遠,晚風在私語。白文姬艱難地睜開眼睛,拼攏自己的意識。她是在哪兒?她睡在一座高高的墻壁上,不遠處就是墻壁的邊緣,夜里如果她翻個身,此刻已變成冤魂了。她心中一凜,腿腳發軟,忙抓住身旁的鐵欄桿。

槍支在腋下,硌得那兒生疼,她艱難地挪動著麻木的身體,把槍支順到前邊。渾身都疼,骨頭像碎成千百塊。周圍是黑黝黝的建筑物,只有幾扇窗戶傾瀉出雪亮的燈光。

沒有人聲,沒有人的活動。

她已經悟出這是哪兒,城市西部緊挨河流的污水處理廠,面前是污水沉淀池。污水先在這里沉淀,隨后通過生物凈化和機械凈化,排到河里去。這兒的工作是全自動的,所以雖然工作人員已經死光,工作程序仍舊進行著。

她走過天橋,經過密如蛛網的管道,來到污水處理廠的指揮室。寬敞的指揮室內,各種儀表燈仍在閃亮。沒有人,也沒有尸體,這里肯定已被外星人清理過了。她走進員工休息室,在衛生間的大鏡子中看到自己。渾身臟污,頭發銹成一團,衣服破爛不堪,兩眼充滿紅絲,面容疲憊麻木。她苦笑一聲,盡管已饑腸轆轆,但她仍先打開淋浴器梳洗一番。身上的衣服已不能再穿,背囊里的備用衣服也皺成一團,她在屋子里找到了幾件男人的衣服穿上,盡管衣服很不合體,但站在鏡前再度觀察自己時,她又恢復了自信。

她在廚房里找到罐頭和飲料,狼吞虎咽地吃飽,在值班床上沉沉睡去。這一覺她睡得很沉,醒來時已是朝霞滿天。這兒是郊外,十幾只水鳥在高高的樹梢上鳴囀著,飛上飛下。這種不知名的水鳥,羽毛是翠綠色的,頭頂有一片丹紅,美得像一只精靈,久未見到生靈的白文姬貪婪地看著,感動得熱淚盈眶。

又一次死中逃生的經歷,再加上這幾只生機勃勃的小鳥,忽然喚起她強烈的求生欲望。不,她的當務之急不是報仇,不是與敵人同歸于盡,而是活下去,盡力活下去,想辦法延續人類種族——她苦笑著搖搖頭,如何延續人類種族?很可能這世界上已沒有一個男人,而她又不會孤雌生殖,除非丈夫在她腹中留下了一顆種子。不過這一點不大可能,女兒還小,夫妻生活中,他們一直小心地采取避孕措施。現在她感到很后悔,她真不該避孕,真該留下一顆種子。

但是要活下去!命運既然能留下她,誰敢說沒有別的幸存者?她要走遍全世界去尋找同類。即使人類只留下她一人,她仍要活下去,努力學習克隆技術,學習這種神秘得近乎巫術的技術,把人類延續下去。她要躲到荒涼的山區、沙漠或極地。外星人的數量不多,不可能控制整個地球,總會留下足以讓她生存的空隙。她要學會像原始人那樣的生活,茹毛飲血,保留文明的火種。

決心已定,她感到心境復歸平靜,同時也難以排除滲入骨髓的孤獨和悲涼。她開始在污水廠各個房間里搜集生活必需品。先在門外找到一輛越野性能較好的“城市獵人”牌子的吉普,砸碎車玻璃,意外地發現啟動鑰匙就在那兒,這使她省去不少工夫。她把搜集到的罐頭、飲料、衣物、工具一趟一趟地往車上搬,還找來幾只塑料桶,把其他汽車里的汽油都抽出來,放到自己車上備用。

她發現一間女性的居室,可能也是女性員工休息室。室主人一定是一位漂亮風流的女子,因為屋內到處是昂貴的法國香水、唇膏、薄如蟬翼的名牌文胸和內褲、連褲絲襪和半透明的睡衣。那個女人的半身玉照在梳妝臺上,眉眼中有無限風情。白文姬在鏡中看看自己身上不合體的男人衣服,猶豫著,最終把它們脫下,換上了這位不知名女子的漂亮裙裝。

以后不會有人來欣賞她的美貌,但一個女人的愛美之心是十分頑強的。

汽車開出污水廠的大門,她停下來向人類世界告別。她的心底一片空明,要活,活下去,再尋找希望!吉普車一路向西北開去,那兒是深山區。她擔心在無遮無掩的公路上開車,會被外星人發現,開了半天沒見有什么動靜,多少放心了,也許,外星人還未能掌握地球人類的所有信息系統,比如天上的探測衛星。

她開了整整一天,沒有看過地圖,只管往最荒僻的地方開。先是高速公路,再是一般干道,縣級公路。汽油表指到了零,她停下來下車加了油,吃了一點食物,又繼續開。她進入山區,在坎坷不平的山道上顛簸。夜色沉下來,她不敢開大燈,便借著朦朧的月光向前摸索。深夜,前邊路斷了,視野里盡是黑黝黝的山峰和森森的樹木。她停下車,在后座椅上很快入睡。

她做了一些雜亂的夢,夢見到處去找自己的丈夫,終于找到了,一夜繾綣,丈夫給她留下一顆生命的種子。夢境變換,她躺在產床上,撕心裂肺的痛苦,然后是舒適的慵懶,一個可愛的嬰兒躺在她身邊。一歲的女兒來了,口齒不清地喚著弟弟,她冷峻地想,如果世界上只剩下這姐弟二人,也許他們不得不做夫妻?這個選擇太艱難了,她想從夢境中逃脫……

她醒了,晨色熹微,面前是陡峭的山崖,茂密的樹木。汽車停在一條滿布鵝卵石的干涸河道上,側后方是一個水潭,不大,卻極深,清冽的潭水匯出重重的綠色,十幾只小魚在潭水中游玩,倏然不見。

眼前的美景驅散夢中的沉重,她取出食物,坐在鵝卵石的河道上吃了早餐。清冽的河水在引誘著她。一天的奔波使她風塵仆仆,胸前腋下都是膩膩的,于是,她取出盥洗用具,隨身帶上激光槍,來到潭邊,脫了衣服,在清冽的潭水中洗去征塵。藏到石下的小魚兒又悄悄返回,一只螃蟹也從石下爬出來,不慌不忙地在石面上橫行。白文姬用腳趾悄悄踩了下去,踩住了蟹背,螃蟹驚慌失措地舉起兩只大鉗。她松開腳趾,螃蟹飛快地逃掉了,在水中留下一串水泡。白文姬不由綻出一絲笑意,這是災難來臨后她的第一次微笑。

潭水太涼了,白文姬走到淺處,赤身立在山風中,就像一位風姿綽約的仙子。晨風吹干身體,她上了岸,穿上文胸,內褲——忽然她有一種悚然的感覺,她的直覺在警告,好像有人在盯著她的后背,冰涼的目光所到之處,她的皮膚微微戰栗。她努力鎮靜著,用眼角的余光向身后看。果然有兩個外星雜種!身軀比她見過的略矮一些,一男一女(女的鐵殼胸部有兩個凸起,使她一眼就辨出機器人的性別),他們身后的林中空地上,停著一架外形奇特的飛行器。

外星機器人沒有動作,冷酷地默默注視。白文姬心中凄然,知道死神已經來了。她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掠掠頭發,忽然一個箭步向激光槍撲去,把槍支拎起來。但男外星人以不可思議的敏捷一步跨過十幾米,劈手奪過激光槍,向著遠處射光了能量,耀眼的紅光燒灼著空氣,光束所到之處,大樹攔腰截斷,轟轟隆隆地倒下來。外星機器人獰笑著(臉上的鋼鐵組元拼出這個獰笑),把槍支慢慢地擰成一個麻花,摔在她的面前。白文姬從背囊中摸出那把尖刀,明知這件武器對機器人是無效的,但她仍拼死向機器人眼睛扎去。機器人用胳臂輕輕一磕,刀刃在金屬軀體上砍出一溜火花。她苦笑著停止搏斗,忽然反手一刀,向脖子上抹去。

但她未能如愿,男機器人敏捷地托住她的刀鋒,奪了過去,遠遠扔到潭水里,濺出一片水花,然后又冷漠地注視著她。白文姬覺得自己成了貓爪下的幼鼠,沒有一點反抗的余地。她嘆了口氣,轉過身,縱身向潭中躍去。

這回是女機器人攔住她,女機器人伸出右手,慢慢扼住白文姬的脖子。白文姬覺得黑云漸漸漫過意識,在瀕死的痛苦中,她反而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她失去了知覺,但并沒有死去。男機器人及時制止住女伴,簡短地命令:“把她帶走。”便夾起白文姬綿軟的身體走向飛行器。白文姬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否則她一定會驚駭欲絕。他的語音雖然怪腔怪調,但若仔細辨認,還是能夠聽懂的。

外星機器人說的是地球的語言,是英語。他說的是:

“Go with her.”

第二節

被地球佬稱作是中國鄭州的大都市現在是X星球人的臨時首都,72層的銀河大廈是他們的總部,奇奇諾瓦五世就住在頂層。透過寬敞明亮的落地長窗,他每天看著A形塔逐日拔高,最終將要超過銀河大廈。這是X星人的習俗,或者稱作他們的宗教形式。他們每占領一個地方,都要修建一座紀念塔。塔的形狀則依部族而不同,比如A形塔是奇奇部族的標志。100年前在X星上的部族戰爭中,各種紀念塔頻繁地毀了又建,建了又毀,直到A形塔最終布滿X星時,奇奇諾瓦一世的部族勝利了,兼并了其他部族,組成了奉奇奇諾瓦一世為帝皇的部落聯盟。

奇奇諾瓦五世來到地球已經10天,他乘著皇家飛行器看完了地球的建筑,它們都是美輪美奐的杰作,精致、典雅、動感,即使是外行也能體會到它們的精妙。而眼前這座A形塔卻十分粗糙和丑陋,烏黑的鋼鐵桁架,蠢笨的造型,簡直令他反胃。地球上凡駐有X星人的都市都在興建A形塔,臨時首都這座A形塔是最高的。奇奇諾瓦厭惡這種做法,但他沒有阻止。即使貴為帝王,他仍不能不順應習俗。

這次X星人占領地球十分順利。母飛船停留在月球軌道時,地球佬沒有反擊;當密密麻麻的無人飛船分布在地球的同步軌道時,地球人仍沒有反擊。在那個瞬間,奇奇諾瓦五世曾猜想,地球佬是不是在布置險惡的陷阱。不過,在進行次聲波襲擊后,地球人在一瞬間痛苦地死去,他才知道地球佬根本無力反擊。

X星球的檔案庫中只載有地球人300年前的歷史,那時,數萬件核武器及太空武器耀武揚威地布滿地球。他絕沒想到,地球人的愛好在300年內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所有的武器都被銷毀了,地球成了完全不設防的星球。他十分鄙夷這個變化,這些養尊處優的地球佬已失去年輕民族的強悍和血性,酸腐不堪,他們活該有這個下場。

從軍事角度看,這次長途奔襲取得了徹底的勝利。當5000件次聲波發生器同時啟動時,地球上連一只哺乳動物也沒能幸免,活下來的只是一些低等動物,如爬行動物、鳥類、昆蟲等。后來,當各種跡象表明還有一個地球佬活著并在頻頻復仇時,他感到十分驚異。

御前會議的成員不多,帝皇奇奇諾瓦,帝后果果利加,掌璽令齊齊格吉,中書令葛葛玉成,侍衛長剛剛里斯。其中,帝后和侍衛長常常不發表意見,所以實際參加者只有3個人。

掌璽令報告了近日的進展。他說,已經清理出50座地球城市,包括鄭州、紐約、莫斯科、東京、新德里……其他城市和鄉村由于人手不夠,只有任那兒的尸體腐爛分解。不過由于占領軍戰士都注射了預防針,至今無一人生病。占領軍共8萬人,只有10人死于地球佬的襲擊,現有79990人。

奇奇諾瓦說:“把8萬人平均分到50座城市,迅速繁殖工蜂族,要求5年之內繁殖到800萬人。有生育權的女貴族也要大力生育,每年必須生育一個。”

“遵旨。”

他看看帝后,帝后果果利加說:“對,我也要生育。”

帝皇告訴中書令:“你要盡快熟悉地球人的一切,我們過去的資料有很多缺陷,比如電視中那是在干什么?為什么懦弱腐化的地球佬這時這么狂熱?”

侍衛們打開電視,調出一個畫面。一群人在瘋狂地用腳爭一個球,滿場觀眾狂熱地歡呼。中書令說:“這叫足球比賽,是一種地球佬所謂的‘體育運動’。”

“什么叫體育?為什么我們過去的資料從未顯示?總之,”他再次命令,“你要盡快熟悉地球上的一切。”

“遵旨。”

御前會議結束時,中書令恭敬地對帝后說:“帝后,是您兒子抓到了唯一的女地球佬,他為帝皇立下赫赫功勞。”

帝后的鋼鐵面孔上堆出微笑:“那天,波波尼亞非要乘我的飛行器出去玩耍,還有他的女友吉吉杜芝。他們兩人天天吵鬧,又難以分離,我想清靜,就讓他們去了。沒料到在一座山潭邊正好抓住了女地球佬。”

“是帝皇和帝后的洪福。”

奇奇諾瓦問侍衛長:“女地球佬押來了嗎?你領我去看看。”

“押來了,就關在68層。”

牢房門前站著雙崗。守衛打開門,寬敞的屋內只有正中央放著一張床。犯人睡在床上,昏迷不醒。她穿著地球人常穿的裙子,露出白晳光滑、筋腱分明的小腿和潤澤的背部,胸部非常豐滿,黑發較亂,但仍顯得黑亮柔軟,赤著雙腳,腳掌呈粉紅色,雙手戴著一副锃亮的手銬。

奇奇諾瓦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與資料中300年前地球人的服飾相比,這個女人的服飾沒有太大變化。在尚武剛勇的X星人中,這種過于性感的服飾是受唾棄的。X星人的美在于強悍、勇武、鋼鐵的光澤與力量。不過,當他真正目睹一個地球女人的身體時,不由得泛出一種非常復雜的感情。

侍衛長說:“就是她,殺死了10個X星士兵。我們已檢查過衛星照片資料,從第一次襲擊,一直到最后一次,都是她一人干的。我們曾對她藏身的工廠進行飽和轟炸,工廠已徹底夷為平地,不知道她怎么逃了出來。”

侍衛長的聲音沒有一點感情,不過奇奇諾瓦能聽出他對這個女人的欽敬。X星人是尊敬強者的。侍衛長說:“王子是在她洗澡時把她擒住的。”

奇奇諾瓦嚴厲地說:“是突然襲擊?”

“不,王子等她穿上衣服才向她出手。”他說,“她非常柔弱,不堪一擊。”

奇奇諾瓦向前走了一步,俯下身去,用鋼鐵手指摸摸她的手臂。皮膚十分光滑,肌肉富有彈性,手指修長,皮膚上有柔細的毳毛,這是個十分精致的女人。

地球女人的眼睛緊閉著,很長的睫毛蓋著眼瞼,眉峰微蹙,鎖著深深的痛苦。奇奇諾瓦又摸摸她的臉部和鼻子,回頭簡短地命令:

“讓她活下去!”

“是,陛下。”

他和侍衛長離開牢房。

白文姬早就清醒了,但她一直假裝昏迷,不吃不喝,想以此探察一些外星魔鬼的內情。屋里沒人時她微微睜眼觀察,她顯然被帶到外星人的老巢。這是一個很常見的辦公環境,似乎樓層很高,窗外的藍天白云顯得很低,右邊窗戶可看到一個丑陋的A形鐵塔,與她最后一次襲擊時見到的鐵塔外形類似,但尺碼上肯定大了好幾倍。

不少人到牢房參觀她,逮捕她的兩個外星人也來過兩次,他們很好辨認,尤其是那個男外星人,他的鋼鐵身體顯然與一般外星人不同,做工尤為精致。其他外星人都是黑色的,而他的身體卻呈典雅高貴的銀白色。

最后來的顯然是最高首領,這可以從守衛的恭敬態度上判斷。他們觀看了很長時間,用奇怪的語言嘰里咕嚕說著什么。那個最高首領還伸手摸了她的手臂和面部。那時,白文姬用最大的毅力控制住生理的厭惡感,沒有跳起來躲避。

聽這些人說話時,她常常有一個奇怪的感覺。這是種陌生的語言,聲調里怪,但她常常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發音?音調?節奏?她不知道,她努力辨認和揣摩,沒有結果。

但不管怎樣,這種奇特的熟悉感越來越濃。直到那位最高首領說話后,這個謎團才解開。最高首領說話較慢,很威嚴,發音較為典雅。他臨走下了一道命令,白文姬忽然從中辨認出兩個英語單詞。

“Let”和“Her”。

他說的是英語!他們說的是英語!盡管他們的發音十分古怪。

一旦這層窗戶紙捅破,她的聽力就大大提高。她聽到了隨從的回話。

“是,陛下。”

白文姬感到極度震驚,這些外星機器人怎么可能說英語?曾有過的猜疑再次浮上心頭,也許本來就不是外星人,而是某個說英語的民族籌劃了這個驚天大陰謀?這并非不可能,想想這些白人的祖輩吧,他們像屠殺牲口一樣屠殺非洲人、印第安人、澳洲土人、印度人和中國人。當然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西方社會整體上早已摒棄了這種邪惡,建立了民主社會。但也許有一撮人重拾祖先的衣缽呢?

高強度的思考使她腦袋發木,她慢慢張開眼睛。有人在說:“她醒了。”她一眼認出這是俘虜她的那個男機器人,他一身銀亮的盔甲與眾不同。白文姬是第一次在這么近的距離內觀察一個外星機器雜種。他的腦袋是光的,臉部是幾十塊鋼鐵組元組成,但也有眼耳鼻口,深陷的眼窩里是和人類相近的眼白和瞳仁。他說話時,口部的鋼鐵組元有規律地動著。他的身體很強悍,身高約兩米,四肢十分強壯——在搏斗中白文姬對此已深有體會了。鋼鐵四肢的行動不算笨拙,但多少帶著機器般的僵硬死板,缺少人類的優雅。這是一個罪該萬死的兇手,不管他是什么來路,是來自外星,還是一個狂人國家,白文姬的仇恨都不會減弱。

她目中噴著怒火,但機器人已沒有昨天的敵意,顯得比較平靜。他招招手,守衛拎來一大筐地球食品,大多是各種罐頭、方便面、餅干等。他指指食品,非常緩慢地說:“食——品——你——吃。”

毫無疑問,他說的確實是英語,只是聲調相當古怪,像是喇嘛在念經。白文姬已兩天兩夜沒進食沒喝水了,但她不準備吃這種嗟來之食。她目光冰涼地盯著對方,不說話,也不動彈。機器人再次重復道:“你——吃。”他看懂她的蔑視,怒氣像自來水一樣說來就來:

“快吃!不吃——殺死!”

鋼鐵面孔堆出怒沖沖的表情。白文姬鄙夷地想,對于兩天來以絕食求死的人,死還算是一個威脅嗎?看來這個蠢腦瓜理解不了這一點。其實,死亡恐怕是自己最好的歸宿,那就讓他來殺死她吧。她伸手取過一瓶可樂,拉開鋁環。機器人的怒容馬上消失了,甚至露出勝利的笑容。這時,白文姬把可樂猛地潑到他的眼睛上。

機器人被激怒了,呀呀怪叫著,伸出一只手卡住白文姬的脖子,輕而易舉地把她舉起來。白文姬呼吸困難,眼前發黑,意識迅速墜落……但她沒有死。那個機器人把她扔到地上,他的怒氣無處發泄,呀呀怪叫著,周圍所有物品都成了他的出氣筒。床被劈爛,墻壁也被他杵出一個大洞。他一路咆哮著離開牢房。

白文姬坐在地上,用手撫著脖子,艱難地喘息著。她知道這些機器人都是殘忍暴虐的魔鬼,原想在激怒他后,他會立即下殺手的,但他為什么中途改變主意?牢房門又開了,一個女機器人走進來。白文姬認出,她是剛才那個機器人的同伴,那天在湖邊俘虜自己時她也在場。女機器人冷漠地注視著她,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刮過她的全身。白文姬被看煩了,她抓起一個可樂瓶砸到女機器人臉上,錚的一聲,碰出金屬聲響,但女機器人沒一點反應,仍然冷漠地注視著她。

很久,她才悄然離去。

食品撒得滿地都是。饑餓在白文姬胃里兇猛地燃燒,但她已決定絕食求死,追隨自己的親人。她閉上眼睛,不再看這些擺在眼前的誘惑。這些天的遭遇使她的身心極度疲憊,盡管饑火正熾,她仍靠在墻上沉沉睡去。60億人的冤魂在她夢中奔走呼號,攪得她睡不安穩。

在78層樓頂,奇奇諾瓦正和他的家人吃飯,其實,吃飯只不過是一個古老的儀式,是一種宗教式的行為。因為,早在100年前X星人已摒棄自然食物而改用能量合劑。一小瓶能量合劑可以應付一天的能量需求,而喝一瓶合劑只用5秒鐘。

奇奇諾瓦和帝后果果利加已經喝完了,但王子波波尼亞卻遲遲不喝。奇奇諾瓦不解地看著兒子:“今天是怎么啦?”往日他十分厭倦這種吃飯儀式,常常把能量合劑往嘴里一倒便離開飯桌。波波尼亞聽到父王的問詢,以桀驁不馴的目光與父王對視。奇奇諾瓦平靜地說:

“你有話就說吧。”

“父王,是我捕獲了那只地球母獸,唯一的一個俘虜。”

奇奇諾瓦微微一笑:“那不是因為你的能干,純粹是僥幸。不過,那的確是事實。”

“我要求獎勵。”

“好的,你要什么獎勵?”

“我要這只地球母獸,把她交給我。”

奇奇諾瓦略微猶豫后答應了:“可以,但不能殺死她。既然上帝給我們留下一個俘虜,就讓她活下去。”

“放心,我不會殺她,我對她很感興趣。我還有第二個要求。”

帝皇皺皺眉頭,帝后看看丈夫,柔聲說:“你說吧。”

“為了不讓母獸餓死,我找了不少地球的食物。我想知道地球佬到底吃的是什么東西,所以我想嘗一嘗。”

奇奇諾瓦緊皺眉頭。到地球前,基于中書令葛葛玉成的建議,他曾頒布一條法令,嚴禁X星人襲用地球人的生活方式。中書令說:“地球佬的生活方式是腐敗,是墮落,是醉生夢死。如果不加制止,它會把X星人很快腐蝕掉,讓一個驍勇善戰的強悍民族變成了只會吟詩作賦的紈绔子弟,所以要嚴禁!”

奇奇諾瓦不大知道地球的歷史,他只會打仗和殺人。但他相信中書令,那個固執的老東西,所以他痛痛快快地批準了中書令擬就的法令。可現在呢?雖然他對兒子不茍言笑,其實心里還是很溺愛的。他不好直接同意,便看看帝后,帝后立即說:

“僅此一次!”

波波尼亞立即從身后拎過來一只小袋,里面裝有品種繁多的罐頭,罐頭上全是四四方方的中國字,“五香驢肉”“紅燒魚塊”“松子銀魚”之類,波波尼亞狡猾地說:“我已經吃過了,吉吉杜芝也嘗過了,我今天拿來請父王和母后嘗一嘗。”

奇奇諾瓦不想讓兒子難堪,便夾了一塊五香驢肉在口中咀嚼,帝后也挑了兩樣嘗嘗。他們沒嘗出什么味道,便搖搖頭,表示要結束這頓飯。波波尼亞把剩下的食品大口吃完。“非常美味!”他大聲說,“你們再嘗一次就能體會到了!”

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在游玩途中遇到一場暴雨,暴雨實在太大了,沒辦法觀察道路,他們只好暫停飛行。

兩人蜷在飛行器內,粗大的雨柱敲擊著透明罩蓋,在周圍地面上打出一片水花,雷聲隆隆,紫色的閃電從黑云中直劈地下。他們好奇地看著這場暴雨。X星上從沒有這樣的暴雨,那兒的天空總是布滿濃云,雨總是蒙蒙的,太陽只是濃云后邊一團發亮的、邊緣不清的東西;沒有星星月亮,沒有藍天和彩云。因而,他們對于太空的想象從來都是陰郁的,色彩黯淡的。

暴雨結束得非常迅猛。轉瞬之間,黑云飛走了,天空又恢復了干凈的藍色,幾朵白云追隨著撤退的黑云悠悠飄來,太陽又以火辣辣的熱度照射著大地。波波尼亞重新啟動飛行器,在低空沿著地形曲線靈活地上下翻飛。

波波尼亞自從來到地球后,一直駕著飛行器四處游玩。有時他不帶吉吉杜芝,但大多數時間是兩人一道。他對地球上的奇異風景很感興趣,這里有藍天,有看得清清楚楚的太陽,有各種樹木,還有飛鳥和昆蟲、魚類。這些在X星上都沒有,那兒只有微生物和數目稀少的幾十種植物。

吉吉杜芝忽然驚奇地說:“那是什么?”他扭頭向后看,看到天上扯起一個半圓,赤橙黃綠青藍紫依次排列。半圓很大,通天徹地,顯得既大氣又精妙。波波尼亞不知道這是什么玩意兒,看來它是一種自然現象。他努力搜索關于地球的知識,但是找不到關于它的資料。這個玩意兒確實很漂亮,兩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波波尼亞忽然說:

“那只地球母獸應該知道的,回去問她!”

吉吉杜芝說:“不,我們要朝它飛過去,我要抓住它。”她指著那個半圓說。

波波尼亞已經調轉機頭踏上歸程:“不,我要回去。地球母獸三天沒吃東西了,我不讓她死。”

吉吉杜芝很氣惱,她早就看出波波尼亞對女俘虜有非同尋常的興趣,但她沒有反對,順從地跟他回家。

整整一天時間沒人來這間牢房,守衛守在門口,從不向內張望。白文姬絕食四天三夜了,已經十分虛弱。男機器人帶來的食物、飲料被拋撒一地,白文姬閉眼不看,頑強地抵制著它們的誘惑。她盼著死神快來帶走她的生命,不愿意在外星魔鬼的囚禁中茍延殘喘。

那個男機器人又來了,守衛跟在他后邊,帶來更多的食物,有熏魚罐頭、袋裝燒雞、八寶粥、梨、西瓜,還有一些不能食用(或不能生食的)藥材、茄子、土豆等,看來外星機器人沒有這方面的鑒別能力。守衛把食物堆在她身邊,悄悄退出去。白文姬冷漠地轉過臉,知道男機器人又要勸她吃飯。但這次男機器人先把白文姬扯到窗邊(他的神力根本無法抵擋),指著窗外急切地問:

“那是什么?”

他指的是東邊天空上的一彎彩虹。襯著湛藍的天空,這道美麗的虹顯得神妙非凡。白文姬不由扭頭看看男機器人,他的鋼鐵面孔還是那樣令人憎厭,但鋼鐵眼窩里的眸子中,分明是孩子般的好奇。白文姬不想理睬他,但不知為什么她還是回答了。

“這是虹,是水珠折射陽光形成的自然現象。”她用英語說道,“你們也能欣賞它的美麗?你們這群雜種!”

男機器人忙不迭地點頭(他可能沒聽懂最后一句詛咒),又把白文姬扯回床邊,指著那堆食物說:

“飯——你——吃,快吃。”

他巴巴地望著她,目光像家犬一樣愚魯和耐心,鋼鐵組元甚至拼湊出巴巴兒的笑容——如果這能稱作笑容的話。看見白文姬沒有動作,他急切地重復著:

“吃——四天——沒吃飯。”

白文姬忽然受到觸動。在此之前她一直認為,這個機器人讓她吃飯,只是為了留一個活的戰利品,留一個研究對象,看來事實并非如此。也許他是對一個孤苦伶仃的地球女俘虜生出憐憫之情。一道亮光劃過她的腦海,她當然不會利用他的憐憫來茍活,但這里似乎有某種值得思索的東西。她忽然改變主意,不想即刻就死,死是最容易做的事,而她應該活下去,至少要弄清這些外星人的來歷,弄清地球上還有沒有幸存者。她取過一瓶牛肉罐頭,拉開封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男機器人顯然沒料到她會輕易改變主意,立即變得興高采烈,圍著她轉來轉去,盯著她的嘴巴傻笑,只差沒有搖尾巴了。

白文姬冷眼看著他那鄙俗的動作,覺得十分悲哀。看吧,就是這些粗魯鄙俗的外星雜種滅亡了高雅睿智的地球人,成了勝者。歷史太不公平了——不過,既說到歷史,她倒想起歷史上有很多類似的事例,像希克索人滅了古埃及,多里安滅了古希臘……可以說,歷史在很多時候就是為野蠻人書寫的。

她吃完了,靜等著下一步,而那個可惡的機器人確實沒讓她久等。他幾乎是急不可待地打開了白文姬的手銬,說:

“脫——快脫——我看。”

血液一下子沖上白文姬的頭頂。她從被捕后就做了最壞的打算,就是沒想到在機器人中也有色狼!莫非他們也安裝有性程序?這當然是可能的,否則他們不會在機器人中分出男女的差別。波波尼亞看出她的反抗,立即顯出怒容,伸手來扯白文姬的衣服,不耐煩地說:

“脫——脫!”

白文姬閃開了,不愿他的臟爪子碰到自己,但她知道反抗是無用的。這些機器人的神力她已領教過了,他們可以輕易地制服一頭大象。在這當兒,白文姬甚至憤恨地想:好吧,讓你們這群丑東西看看地球女人的身體,讓你們看吧!

她脫下裙裝,脫下半透明的文胸,脫下精致的內褲。現在她昂首立在正午的陽光下,乳房挺立,柔發蓬松,腰部和臀部拼出美妙的曲線,光滑細膩的皮膚閃閃發光,脖頸細長,小腹平坦,腿部肌肉堅實,筋腱分明。波波尼亞貪婪地盯著胸部,自從在湖邊見到這個地球女人的裸體,他就念念不忘。這是從基因深處泛出的本能,是自然界最強大的力量。他慢慢向白文姬靠近,臟爪子慢慢伸向那對乳房……就在白文姬反抗之前,一道黑影從牢房外閃進來。黑影的動作太快,白文姬只聽見她的怒吼,辨出她是常和波波尼亞在一塊兒的女機器人,隨后一支強勁的鐵手扼住她的頸部,她很快陷入昏迷。脖子上的壓力猛然一松,她艱難地咳著,從昏迷中蘇醒。醒來后她看見男女機器人像惡狼一樣怒目相視,剛才肯定是波波尼亞把她從女機器人的手里救了出來,在兩人的爭斗中,女機器人肯定吃了虧。兩個機器人僵持很久,然后,女機器人狂怒地跑了,周圍的物品都成了她的出氣筒,一路上盡是嘎嘎吱吱的破裂聲。

是波波尼亞救了她,但這絲毫不能減弱她對波波尼亞的仇恨,她冷冷地盯著他,看他還會做出什么丑惡的舉動。但波波尼亞并沒有什么舉動,他只是專注地盯著白文姬,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手又想伸過來撫摸,但中途停止了,然后……

此后的事態發展超出白文姬的心理承受能力。波波尼亞的兩只手交叉著伸到肋下,在左右腋下同時按了一下,他的身軀,不,是他的外殼慢慢裂開,先是頭部裂開,露出另一副面孔,然后整個身軀裂開,另一個小身體從外殼中滑出來。

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身高只有一米六,與粗壯強悍的機器外殼形成鮮明的反差。男孩瘦弱纖細,頭顱碩大,額頭很高,兩只眼睛特別大。身體丑陋污穢,但分明是人形,不,分明是一個人!男孩看看白文姬,再比比自己,再看看,再比比,他的表情變得很困惑,甚至有一點羞愧,他不再是猙獰強悍的外星魔鬼了,而是一個渾身臟污、柔弱自卑的人類孤兒。

從機器外殼裂開的一剎那,白文姬的心臟突然停止跳動,開始嘎吱嘎吱地碎裂。多日的困惑解開了,為什么這些機器雜種頗似人形,為什么他們的鋼鐵怪臉能做出人的表情,為什么他們的槍支甚至手銬都是地球上曾經有過的樣式,為什么他們能說英語——而白文姬還曾懷疑這場災難是某個白人國家一手策劃的,她曾為自己的多疑偏執感到羞愧……原來,這些外星人確實是從外星來的,但他們正是人類的后代或側支!

他們對外展現的是鋼鐵軀體,實際上只是一種體力增強器。機器外殼中有強大的能源,它能把穿戴者的動作成正比地強化。這不是什么新鮮玩意兒,在地球上,20世紀早期就已經發明了。只不過這項發明在地球科技史上只是一朵轉瞬即逝的小浪花,始終沒能形成大氣候。倒是與體力增強器相仿的遠距離操縱機械手得到長足發展,但機器外殼——誰愿意每天穿戴一副丑陋僵硬、令人難受的外殼呢。

X星是一個無根的種族,是一個沒有歷史和起源的種族。

X星是一個富饒的星球,這里有著和地球類似的大氣層、溫度和土壤,這兒已進化出了微生物和綠色植物,但沒有高等動物,更沒有人,是一個尚在沉睡中的星球。

X星人的歷史是從300年前一艘宇宙飛船突然降臨X星開始的。X星人從光盤上學到了這段歷史,認識了X星人的上帝。上帝曾悄悄造訪太陽系的地球行星,悄悄采集了足夠的人體細胞,通過這艘飛船帶到X星上大量克隆。上帝為這十萬個同時降生的生命準備了相當于地球20世紀90年代的知識和生活條件,然后上帝就走了,一去不返。

上帝為什么這樣做?是偶發童心?是想做一個社會進化對比試驗?還是一個深藏禍心的大陰謀?還有……上帝究竟是誰?他住在哪里?X星上從沒人認真追究過這個問題。

上帝走了,十萬個克隆胎兒從機器子宮里誕生。上帝給他們留下能干的電腦奶媽和機器人保姆,她們盡職盡責,向X星人傳授了相當于地球20世紀90年代的知識:歷史、物理、化學、生物、醫學、軍事……電腦奶媽的硬盤儲量幾乎是無限的,地球上的知識應有盡有。可惜,由于某個扇區的偶然損壞,硬盤中缺少了宗教、文學、音樂、體育的大部分知識。這一點對X星人社會心理的形成產生了致命的影響。

在富饒的X星上,在電腦奶媽和機器人保姆的看護下,這個無根種族爆炸般地增殖,一代一代地繁衍。當第一批男女克隆人成年后,也出現了男女結合的有性生殖,這些人大都成了貴族,但更多的仍是無性生殖,由無性生殖繁衍出來的群體,被稱為工蜂族。這是一群毫不憐惜生命的殺人蜂,既不憐惜自己的生命,也不憐惜別人的生命,因為,作為成批克隆的“工件”,他們的生命來得太容易了。

這個種族很快達到極盛,他們成長得太快了,太順利了,沒有經歷過地球人類的盛衰滄桑,艱難困苦,因而他們的狂妄和浮躁不斷膨脹。他們就像是疏于管教的富家子弟,把那些需要耐性才能理解的高雅文化逐漸忘卻,卻畸形地發展了武器科技。他們的半光速飛船,超大型次聲波發聲器及激光槍,都遠超過了地球人的水平。

而在其他方面,他們卻在退化。X星人分成幾十個好戰的部族,經過70年血腥的戰爭,統一在奇奇諾瓦一世的麾下。他們拋棄了地球20世紀90年代的政治體制,選擇了最適合他們的制度——君主制。

這個好戰的部族統一了X星,下一步他們該去找誰戰斗呢?電腦奶媽曾說過,太陽系中有一顆藍色的行星,那兒有藍天白云,綠樹紅花,叮咚泉水……也許是基因的作用,冥冥中有強大的力量吸引著他們,他們渴望回到夢中家鄉,尋找上帝賜給他們的肥美之地。只是他們從未想過與地球人和平共處。地球人必須全部消滅,為新主人讓出生存空間。

經過一代人的準備,30年前,一支武力強大的鐵騎在奇奇諾瓦五世的帶領下離開X星,乘半光速飛船殺向太陽系。

這些內情,白文姬很久以后才完全知道,她一點一滴地探問、收集,拼出事件的全貌。不過,當那具人的軀體從機器外殼中滑出的一瞬間,白文姬電光石火般地悟出歷史的梗概。那時她至少已確定兩點:第一,這些機器人肯定來自外星球,這是毋庸置疑的,他們身上帶有太多的“異味”;第二,這些面貌體形與地球人酷似的外星人肯定與地球人有淵源,他們肯定是地球人的后裔或側支。

她的血液在剎那間被仇恨燒沸了。從前她當然仇恨他們,但那是人類對獸類的仇恨,現在她得知,是人類失散多年的兒女忽然回來殺死家人!60億死不瞑目的冤魂啊。狂怒中她猛撲過去,扼住了波波尼亞的喉嚨,雖然她明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但她想錯了,失去外殼的波波尼亞十分虛弱,根本沒有還手之力。他在白文姬的手中掙扎著,很快兩眼翻白,身體軟綿綿地垂下來。牢門開了,一道黑影撲過來,是女機器人吉吉杜芝,白文姬被揪了起來,扔到墻角,腦袋撞在水泥墻上,失去了知覺。

等她醒來時,波波尼亞已經不見了,連同他的外殼。不過白文姬很清楚他沒有死,因為,就在自己被揪住之前,一種奇怪的感情忽然涌來,使她停止了用力。在她的手指之間,那個羸弱的身體太像一個人類的男孩,一個失去母親照料的瘦小的孤兒,她無法下手殺死一個孩子。雖然明知道自己的想法是農夫的仁慈,但她就是下不了手。波波尼亞這會兒走了,守衛也退回去了,吉吉杜芝虎視眈眈地盯著她。白文姬已經筋疲力盡,已經倦于仇恨,她掙扎著起來,理理頭發,聲音嘶啞地說:

“快把我殺死吧,你這條母狼,為什么不動手?快來呀。”

吉吉杜芝沒有動手,圍著白文姬轉一圈,又轉一圈,專注地盯著她。即使是赤身裸體,即使是衰弱無助,這個地球女人仍保持著一種尊嚴,一種光輝,令你不得不產生敬畏。她渾圓的乳房飽滿堅挺,白嫩的皮膚下是淡藍色的血管,乳頭呈暗紅色,驕傲地挺立著。看著這一切,吉吉杜芝心中一個遙遠的前生之夢忽然蘇醒,每個嬰兒呱呱墜地之時,都具備尋找乳頭和吮吸的本能,這種本能不用通過父母傳授,由基因密碼通過種種機制轉化而來,所以它是人類最牢固的潛記憶。X星人已經拋棄了自然哺乳,X星女人的乳房在機器外殼的禁錮下已經趨于退化。但基因的力量是最強大的,白文姬的裸體立即喚醒早已湮滅的潛記憶:媽媽的溫暖,睡前的咿唔,富有彈性的乳房,甘甜的乳汁……

吉吉杜芝呆立著,不知道該怎么辦。她以X星人的野性狂熱地愛著波波尼亞王子,當然不允許別人搶走他。這段時間她早已覺察到,波波尼亞對這位地球女俘虜有一種奇特的關切。她懷著強烈的嫉妒,時刻盯著她。不過這時嫉妒心退去了,代之的是對那具完美軀體的崇拜。

吉吉杜芝猶豫地抬起雙手,在自己左右肋按了一下,她的外殼也裂開了,露出一個發育不良的身體,蒼白羸弱,污穢不堪。耳郭和鼻梁在外殼的長期壓迫下顯得平板,頭發糾結成餅狀。她的身體還沒發育成熟,還顯不出女性的柔美身材,但胸前已有兩團小小的凸起,這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年輕女孩。

那具高達兩米的鋼鐵外殼分成兩半攤倒在地上,吉吉杜芝很不習慣裸體站立,怕冷似的縮著肩膀,來回倒著腳。白文姬發現女機器人的目光中不再有獸性,不再有殘忍,而是艷羨,是敬畏,是迷茫,是慚愧。她的小臟手膽怯地伸過來,慢慢觸到白文姬豐滿的乳房,白文姬不由哆嗦一下,一道電波順著乳頭神經射進來,在心頭劃出一道閃光。無疑,這些半機器的X星雜種已經獸性化了,但至少他們還知道地球女人的身體是美的,女人的乳房——更確切地說,是母親的乳房,對他們還具有感召力,他們也知道為自己在機器外殼禁錮中的骯臟身體而羞愧。

這么說,他們身上還有未泯滅的人性?

白文姬猶疑著,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X星雜種是人類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們該被千刀萬剮。白文姬想起地面站和武器研究所那些身體扭曲的尸體,想起女兒,仇恨立即把她的血液燒沸,眼前陣陣發黑……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想,這些X星人是人類的直系血親,是留存人類文明的最后希望。她當然恨他們的殘忍暴虐,但是……想想人類歷史吧,想想白人對黑人、印第安人和澳洲土人的傷害;想想那些足夠屠殺全人類幾次的核武器——那時人類算是進入文明社會了吧,可文明的政治家們為這些殺人武器編造了多少謊言!

人類還是幸運的,在艱難的發展中終于獲得自我約束的力量。核武器被銷毀了,所有的武器都被徹底銷毀了。人類終于克服獸性,獲得理智。不過這也是百年前才達到的。這些殘暴的X星人……不就相當于幾百年前的人類嗎?

想想這些,白文姬的仇恨沒有那么強烈了。她想,這些人性尚未徹底泯滅的X星人,總有一天也會告別獸性的。

吉吉杜芝不習慣于沒有外殼,瘦弱的裸體在風中瑟瑟發抖。但她忍耐著,呆呆地看著白文姬。她期望著什么?恐怕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不過,顯然是想和白文姬建立起另一層次的交流。白文姬沉默了很久很久,終于慢慢伸過手,去撫摸吉吉杜芝的頭發。在她緩緩伸出手時,吉吉杜芝像一頭狼崽子那樣緊張地奓著頸毛,等到白文姬把手按上去,她渾身一激靈,似乎立即要躥跳起來,但她強制住自己,慢慢平靜下來。白文姬輕輕撫摸著她的臟發,問:

“你——叫什么名字?”

“吉吉,吉吉杜芝。”

“那個男孩呢?”

“波波尼亞。”

白文姬緩緩地說:“吉吉杜芝,我知道你喜歡波波尼亞,知道你想變得和我一樣漂亮,讓波波尼亞永遠喜歡你,對嗎?”

吉吉杜芝狂喜地點頭。

“也許,你還想做母親,讓一個胖乎乎的孩子吸著你的乳頭入睡?那好,我可以教你。現在你應該去洗澡,明白嗎?洗澡,沐浴,清洗掉身上的污穢,讓你的頭發變得光亮柔軟。我會教你穿人類的衣服,穿女人的時裝。時裝,懂嗎?就是最新樣式的女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絕不應該是一成不變的。我還要教你使用香水和唇膏,教你保養皮膚,保養乳房,你很快就會變漂亮的。但你首先要下定決心,永遠拋棄這具鋼鐵外殼。”

吉吉杜芝聽懂她的話,至少聽懂大意。她扭頭看看地上的鋼鐵外殼,顯然,她不愿意拋棄它,因為它已成了身體的一部分。白文姬知道她的心理,仍堅決地說:

“去吧,和波波尼亞商量一下。我還會教你們地球人的禮儀,地球人的風度,但你們不能穿著機器外殼去學這些,機器外殼與這些東西是水火不相容的。究竟該怎么辦——你和波波尼亞決定吧。”

吉吉杜芝走了,很長時間沒有返回。大約一個小時后,牢門忽然打開,守衛探進頭,語調生硬地說:

“你——可以——出來。”

她走出牢房時,守衛已經撤走了,屋內空蕩蕩的。這間住宅的原主人顯然是一位書畫家,屋內布置的古色古香,很有情趣。正廳中掛著花鳥魚蟲四扇屏,博古架上擺放著很多古玩,屏風旁放著將近一人高的祭紅花瓶。在臥室的合影相片上,祖孫三代人其樂融融地笑著。書畫間里有許多已完成的書畫,書案上用白銅鎮紙壓著一張宣紙,紙上只寫了兩個大字“空明”。墻上掛著七八種中國樂器,有橫笛、琵琶、二胡、古箏……白文姬仿佛看到相片上那位白須飄飄的老人在揮毫作畫,他的臉上浮現著恬然的、與世無爭的笑容。

可惜,這種文人雅趣永遠成為歷史了。她悵然地取下一把二胡,調弦試音。二胡很不錯,音質清亮優美,她坐下來,順手拉出一串樂音,這是《光明行》的旋律,于是她靜下心來,演奏二胡名家劉天華的這首曲子。

她聽見鋼鐵的腳步聲,眼角余光看到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進來,站在她身后入迷地聽著。白文姬拉得很投入,一直把曲子拉完。轉回頭,看見兩人非常驚奇地盯著她手中的二胡。波波尼亞問:

“這是——什么?”

“二胡,一種中國樂器。”

“什么是樂器?”

“樂器就是……用吹、拉、彈、撥等方式能發出樂音的東西。在X星上是不是沒有樂器?”

“沒有。”

“沒有音樂?你們會不會唱歌?”

從兩人迷茫的表情看著,他們對這些基本的概念沒有任何的了解。

“那么體育呢?打籃球,踢足球,跳高,賽跑,劃船……”

兩人搖著頭。白文姬憐憫地看著他們,輕聲嘆息道:“我可以慢慢教你們的,很快你們就會知道,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比殺人更為高尚和愉快。不過你們首先要脫下這具鐵殼,你們做出決定了嗎?”

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肯定已商量過了,他們沒有猶豫,同時伸手在肋下按了一下,機器外殼分成兩半,帶著沉重的聲響攤在地下。現在她面前是兩個裸體的少男少女,瘦弱又污穢。他們似乎沒有羞怯的概念,眼睛直直地盯著白文姬,等候她的吩咐。

白文姬領他們來到衛生間,這套住宅是雙衛生間,每人一個。她在浴池里放了熱水,又把香皂、洗發液、沐浴液、洗澡巾找出來,耐心地告訴他們使用的方法。做這一切時,她心中覺得發酸,覺得發苦,因為這令她回憶起為呱呱洗澡的場景。

兩人照她的吩咐,膽怯地跨進浴池,淹沒在氤氳的水汽中。白文姬在兩個浴池之間來回走動,教他們如何洗浴。波波尼亞這會兒舒服地仰臥在水中,只露出腦袋。白文姬在門外看著,心中突然起了沖動,她想沖進去按著波波尼亞的腦袋淹入水中,那樣可以輕而易舉地結束兩人的性命。然后她將繼續自己的復仇事業。她已了解外星人的真相,知道在機器外殼中是相當羸弱的肉體,她會找出機會消滅他們的……白文姬猶豫著,嘆口氣,放棄了自己的復仇計劃。畢竟,這兩個獸性十足的年輕X星人已顯露向善之心,愛美之心,自己要做的不是殺死他們,而是教化——盡管她知道這種教化比殺人更為困難。

她到衣柜里為兩人找到尺碼合適的衣服,給吉吉杜芝預備的是一件露背連衣裙,一雙襻帶很細的中跟皮涼鞋,內褲和文胸。為波波尼亞準備的是一雙網球鞋,白色運動褲,T恤衫。兩人都洗完了,連身子也不知道擦,濕淋淋地來到客廳,等待白文姬的安排。白文姬讓他們回到各自的衛生間,她去幫他們穿戴齊整。

她的主意是對的,當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看到煥然一新的對方時,眼中都露出驚喜的表情。他們穿著衣服還很不習慣,動作顯得僵硬,但無論如何,這和洗浴前那兩具污穢的軀體不可相提并論。現在,少男少女的性器官都被掩蓋住了,但這種掩蓋反倒更能引起神秘的想象。白文姬拍拍手,把他們的注意力喚回:

“好,我不想耽誤時間,馬上就開始我們的教程。第一課是教你們如何走路——像地球男人、女人那樣優雅地走路。隨后教你們健美操,使你們的身體變得強健而優美。我還會教你們樂器,教你們各種知識……現在我們開始吧。”

第三節

轉眼半年時間過去了,皚皚白雪代替了夏天的林木蔥蘢。X星人在地球牢牢扎下了根,他們接管和控制了原來的電力系統、交通系統、郵電系統,當然也包括最重要的食物生產系統。不過他們對食物生產系統作了改造,那些現代化的食品加工廠不再生產火腿、牛肉罐頭、三明治、餅干、可樂等,而是純一色地生產能量合劑。地球太富饒了,生產的能量合劑足夠300億X星人食用,所以自從他們在地球安家之后,工蜂族便以幾何級數爆炸般地增殖。

不過,一種頹廢、無所事事的風氣迅速蔓延開來。在長途奔襲地球之前,X星人曾作了最壞的打算(想想光盤上所顯示的地球上的發射井、太空激光武器、電磁炮和殺手衛星吧),他們曾打算把戰爭進行10年,打算死去十分之九的戰士。但他們沒想到地球人會如此不堪一擊。現在——他們干什么?敵人已全部消失了,自動化生產線源源不斷地送出能量合劑,而他們一天只能喝一瓶,如此而已。他們還能干什么?那具強健的機器外殼還有什么用?

不過,X星人很快找到了寄托——酒。原來世界上還有這么美妙的東西,可以讓人忘掉一切煩惱,沉浸在虛幻的神奇的幻境中。酗酒之風在X星人中迅速傳開,茅臺、五糧液、二鍋頭、法國威士忌、雪利酒、青島啤酒……街上到處是步履不穩的行人,地上橫躺著拎著酒瓶的醉漢。

還有些X星人則是尋找另一種寄托。他們大多是貴族子弟,是波波尼亞的朋友和伙伴。他們看到波波尼亞形體上的變化,更看到吉吉杜芝和白文姬的魅力——天哪,原來女人還能有如此的魅力!于是他們也逐漸加入白文姬的學生隊伍。他們大都舍不得完全丟棄鋼鐵外殼,不過他們很識趣地把外殼留在白文姬的門外,穿著地球人的服裝走進教室。白文姬對此佯裝不知。

緊張的教學對白文姬也是一種麻醉,可以讓她少去想失去的親人。有時她會陷于深深的懷疑和自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對地球人的背叛。她所盡力教化的是些什么人?個個是雙手沾滿地球人鮮血的劊子手啊,不過她必須克服這種懷疑和自責,她相信自己干的是唯一正確的事,她要使這些殺人狂脫胎換骨,延續地球文明。

但她無法排除心中的孤寂。她常常想起一位與自己同名的古人蔡文姬,她在戰亂中陷身于匈奴人中,有家難回,食膻聞腥。蔡文姬是著名文學家蔡邕的女兒,本人也具有極高的文學修養,這和匈奴社會的野蠻構成強烈的反差。在痛苦中麻木不算痛苦,在痛苦中能自省才算是真正的痛苦啊。蔡文姬把有家難回的悲憤凝于她的名作《胡笳十八拍》中,昭示于后人。

白文姬想,比起蔡文姬來,她要更為不幸。蔡文姬身邊還是人類,而她周圍的X星人很難稱作同類。在對他們授課時,她總是不能排除心中的仇恨,有時,她會把一片殺氣帶到樂曲中。她在這種極度矛盾的心境中煎熬著。

春天來了。這天白文姬停止授課,讓學生們離開,她帶著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去郊外春游。田野里生機盎然,楊柳枝頭是新生的嫩葉,桃花夭夭,梨花賽雪,無人耕種的田野里仍然鋪著綠色的麥苗,麥苗是去年散落在地的麥粒長出來的,顯得雜亂無章。燕子也已歸來,在沒有主人的空宅里銜泥做窩。路過一片松林時,白文姬忽然急喊剎車,她跳下去在松枝間搜索著,很久才悵然回到車上。剛才她似乎看見一只松鼠在樹間探頭,但下車后沒找到,也許它是被行人驚跑了。如果她沒看錯,那它就是次聲波襲擊后唯一存活的哺乳動物。

看來,大自然在這次浩劫后開始恢復元氣了。

山路上行車不多,偶爾會看見一輛車停在路邊,一個醉醺醺的機器人臥在汽車旁。白文姬還見過一輛汽車中有一對不穿外殼的男女,他們是她的學生,也是來春游的——現在白文姬的一舉一動都是他們模仿的對象。不過他們沒來打擾老師,遠遠地開到另一條岔路上。

后來三人發現,有一輛汽車始終跟在他們后邊,波波尼亞放慢速度,等那輛車追上來。駕車人是中書令葛葛玉成,穿著機器外殼,目光冰冷地盯著這邊。這時中書令也放慢車速,與他們保持著一定距離,不過他似乎并不在意波波尼亞已經發現他的跟蹤。

白文姬疑惑地看看波波尼亞,波波尼亞不在乎地說:“是葛葛玉成,他一直反對我和吉吉杜芝跟您學習。”

“他今天來干什么?”

“不管它,他只是一個工蜂族,敢找麻煩我就……”

他想起白文姬不喜歡聽粗野的話,把后三個字咽到肚里。

他們來到山中一塊平地,綠草如茵,開滿不知名的小黃花和小紫花,蝴蝶和野蜂在花叢間穿行。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把車上的食物、桌布搬了下來。看著他們的背影,白文姬不禁感嘆道,少年是幸福的,他們有一具不受陳規束縛的自由之身。僅僅不到一年的時間,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從形體上已完全擺脫機器人的僵硬,他們衣著光鮮,動作瀟灑輕盈。尤其是吉吉杜芝,長發柔滑光亮,胸脯也變得豐滿,很難把她同一年前那個野性十足的女機器人聯想在一起。

中書令葛葛玉成也把汽車停在旁邊,下了車,叉開雙腿坐在草地上,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沒有理睬他,又從車上搬下來簡便炊具。雖然今天是野餐,但白文姬準備得十分豐盛,各種佐料、配菜滿滿擺了一地。她對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說:

“你們去玩吧,我來準備午飯。”

兩個孩子跑走了,白文姬點燃爐灶,開始炒菜。她干得十分專心,一點也沒注意幾米之外那個叉著雙腿的家伙。她在綠茵上鋪好桌布,把一盤一盤炒好的菜擺放上去,菜香向四周彌漫,然后她喊孩子們回來吃飯。

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急不可待地伸手去抓菜,“真香!”白文姬制止了他們,讓吉吉杜芝去請中書令入席。吉吉杜芝去了,但葛葛玉成冷漠地搖搖頭,從懷中取出一瓶能量合劑一飲而盡,然后仍目光冰冷地盯著這邊。吉吉杜芝走回來,惱怒地說:

“不要理他,那是個老頑固,決不會改變食譜的。”

白文姬遞過去刀叉,自己則使用筷子。兩個孩子大吃大嚼,說:“真香!這些菜都叫什么名字?”白文姬介紹說:“這一盤是糖醋鯉魚,這一盤是手抓羊肉——可惜用的羊肉是罐頭肉,如果用鮮肉才好吃呢,只是地球上的羊都在那次襲擊中喪生了……這一盤是金錢發菜,這一碗是龍井竹蓀湯,都是山珍野味。這些菜肴與你們的能量合劑相比怎么樣?你們還會喝能量合劑嗎?”

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笑著搖頭——這是真正的笑容,不是鋼鐵組元拼成的怪笑——說他們永遠不會再喝那令人作嘔的能量合劑了。

“那么,機器外殼呢,你們還會再穿嗎?”

兩人心虛地互相看看,沒有回答。白文姬一月前曾發現兩人偷偷穿上機器外殼,當強大的力量又回到身上時,兩人都狂喜地叫喊著,用力踢著墻壁,拗斷鐵椅,發泄著力量的快感。白文姬沒有制止他們,嘆息了一聲離開了。她相信兩人一定聽到了她的嘆息。半個鐘頭后,脫了外殼的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又回到教室,閉口不提剛才的事,白文姬也佯裝不知。

在那之后,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沒有再穿過機器外殼,他們畢竟年輕,很快就拋棄了X星人的野蠻和殘忍。白文姬在開始教化他們時,只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也帶著從“內部瓦解敵人”的陰謀,但現在她開始真正喜歡這兩個孩子了。

野宴十分豐盛,盡管兩人狼吞虎咽,餐桌上還剩下不少食物。波波尼亞忽然端起一盤牛排向葛葛玉成走去,白文姬聽見他死纏爛打地非要葛葛玉成嘗一口,但中書令態度威嚴地一再拒絕。最后,波波尼亞無奈地回來,低聲罵道:

“我如果穿著機器外殼,非把這根牛排捅到他喉嚨里,這個老東西!”吉吉杜芝怕白文姬生氣——她知道白文姬一直討厭提機器外殼這幾個字——擔心地看看老師。白文姬沒有生氣,扭頭看看陰郁惱怒的中書令,笑了起來。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也開心地笑了。

葛葛玉成知道笑聲是沖著自己來的,憤怒異常。X星人,尤其是奇奇部落的戰士是不允許這樣放肆的,他們只能規行矩步,目不斜視。他們應該喝先人造出的能量合劑,而不應該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葛葛玉成是工蜂族,按說是沒有可能位居高官的,但帝皇奇奇諾瓦賞識他的才干,把他從卑微的工蜂族中破格提拔,才有了他的今天。所以他對奇奇帝皇感恩戴德,忠貞不貳。

他比任何人都更敏銳地看到白文姬的危險。不錯,她只是小王子的一個女奴,是地球人唯一的幸存者,她即使有再大的力量,再深的心機,也無法讓地球人和地球社會死而復生!帝皇奇奇諾瓦就是這樣看的,當葛葛玉成向他進言,要約束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的行為時,帝皇付之一笑,把這看成是小孩子的胡鬧。

不,不能再讓這個巫婆留在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身邊了,她已經在悄悄改變X星年輕人(首先是貴族青年),也許某一天,她會把所有X星戰士都變成只會穿衣打扮、吃喝玩耍的廢物。

葛葛玉成站起來,怒視著那個美貌的地球女人,上車走了。

第二天,白文姬正在健身房里領孩子們訓練,侍衛長剛剛里斯忽然來了。他站在大廳入口處,一言不發,盯著這群赤身露體的青年。慢慢地,青年們發現他,也看見他的怒容,便一個個悄悄溜走了。只有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留下來,跟著白文姬把這節課做完。

三人用毛巾擦拭著汗水,向剛剛里斯走去。剛剛里斯惱怒地轉過臉,不愿意看他們半裸的身體。他們(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竟然不穿外殼,穿著這么短的衣服,裸露出肌肉豐滿的四肢,女人露出豐滿的半個胸部,在他們身上還能看到X星人的樣子嗎?難怪葛葛玉成那個老東西要向帝皇進言。剛剛里斯是帝皇的家臣,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是在他眼皮下長大的,他不忍心兩人被盛怒的帝皇處罰,于是偷偷跑來送信。

但是很奇怪,盡管他認為白文姬的穿戴打扮是邪惡的,仍忍不住想看。她的身軀凹凸有度,拼成美妙的曲線。她的動作瀟灑輕盈嫵媚,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讓男人動心,而且這種動心不光是肉欲方面的,它含有更深層次的內容。剛剛里斯是個純粹的武士,沒有什么深刻的見地,但他分明感到對白文姬的敬畏,雖然心中有怒氣,但是禮節上仍不敢怠慢。

波波尼亞說:“剛剛里斯,你來干什么,也想參加我們的訓練嗎?”

剛剛里斯瞪他一眼,慍怒地說:“葛葛玉成已經把你們告下了,帝皇勃然大怒,估計很快就會召你們進見,你知道帝皇的脾氣,怒氣上來時他是不會念及父子情分的,你們要趕緊想辦法。”

波波尼亞眼中頓時閃出殺氣:“這只老工蜂!我現在就去穿上外殼,趕去宰了他。”

白文姬生氣地喊:“波波尼亞!”

“老師,沒關系的,他是工蜂族,王子殺死工蜂族是不會受處罰的。”

白文姬痛心地說:“你忘了我的話?你還想穿上外殼?在我心目中沒有什么工蜂族,殺人都是罪惡!”

波波尼亞怒氣未消,但順從地停住了。剛剛里斯再次交代:“快想辦法!”他不能在這兒多停,匆匆離去,吉吉杜芝走近白文姬,低聲說:

“老師,讓我們穿上外殼,萬一……我們能保護您。”

波波尼亞說:“對,穿上外殼,我和吉吉杜芝保護您!”

四只眼睛望著白文姬,等她的吩咐,白文姬沉思片刻,嘴角綻出微笑:

“不,不必,不要穿外殼,相反,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打扮好,用最好的風度去見你們的帝皇!”

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很擔心,他們知道帝皇奇奇諾瓦暴戾的性格,也許這次的公開頂撞會讓三人都送命。但既然白文姬老師已經決定,他們自然要聽從,X星人是從不珍惜生命的。

三人梳洗打扮,換好衣服,帝皇派來的侍衛也到了。侍衛宣讀了詔令,又悄悄對波波尼亞說,帝后讓轉告他們,這次見帝皇一定要穿上外殼。波波尼亞威嚴地說:“知道了,你先回去復命,我們馬上就到。”

侍衛走后,白文姬請波波尼亞稍待一會兒,她走進自己的臥室,在一張全家合影前點上一束藏香。青煙裊裊上升,屋內彌漫著濃烈的異香。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跟進來,不解地盯著那束香,白文姬低聲解釋:

“這是地球人悼念死者的禮節。我的家人去世快一周年了,我不知道周年來臨時我還能否回來,所以把紀念提前。”

她說得很平靜,她的悲傷已經被消磨,沒有尖銳的刺痛。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互相看看,赫然垂下目光。一年前,X星人突襲得手后,他們像所有X星人一樣興高采烈,那時他們從沒想到,60億地球人的死亡是很痛苦的事。現在他們感到內疚,但兩人拙于世故,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白文姬,只有尷尬地沉默著。

白文姬看到他們的樣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看來她的決定沒有錯,至少在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身上,已顯示出人性復蘇的跡象。她拋掉悲傷,對兩個孩子說:

“走吧。”

帝皇奇奇諾瓦跟前仍是御前會議的老班子。帝后擔心地看著盛怒中的丈夫,不知道那只老工蜂進了什么讒言,但顯然丈夫十分震怒。說實在話,她對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也很不滿,來到地球近一年來,他們完全被那個地球女人迷住了。他們公然脫掉外殼,穿著奇形怪狀的地球佬的衣服;他們不再服用能量合劑,吃那些名堂繁多的地球佬的飯菜;他們甚至不常回到母親身邊,卻一天天泡在地球女人那里。但盡管不滿,波波尼亞畢竟是她的兒子,剛才她暗地囑咐侍衛傳了話,現在她擔心地等待著。

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來了,帝后果果利加驚慌地發現,他們不僅沒穿外殼,反倒穿著更為光鮮的地球佬的衣服。波波尼亞穿著淺色長褲,緊袖繡花襯衣,吉吉杜芝穿著背帶式短裙,皮涼鞋,兩人手拉手含笑著走進來。果果利加無法形容他們的步態,但她不得不承認,這種步態很輕巧,很好看,與X星人那僵硬的機器人步伐完全不同。

這么多天來,她第一次仔細觀察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發現兩人的體格變化了,頭發蓬松光潔,胸部和胳膊變得豐滿。甚至連他們的目光也變了,變得自信聰敏,沒有了X星人的愚魯和殘暴。

在他們之后是那個地球女人,她穿著一件潔白的露背晚禮服,衣裙曳地,面含微笑,走起路來就像在水面上漂浮。她的乳胸十分豐滿,把衣服頂得脹鼓鼓的。縱然以一個女人的眼光,她也看出了白文姬絕頂的漂亮。白文姬緊緊吸引著帝皇、掌璽令、侍衛長的眼光——甚至中書令也逃不脫她的吸引,不過他用仇恨把這種吸引力抵消了。

奇奇諾瓦陰沉沉地盯著白文姬,白文姬則坦然地迎住他的目光,屋內氣氛緊張。很久,奇奇諾瓦才冷冰冰地問:

“是你教唆王子和吉吉杜芝不穿機器外殼?”

白文姬平靜地說:“對,他們有這么漂亮的體形,為什么要禁錮在機器外殼中呢,畢竟,你們在X星的祖先,即第一批地球的移居者——并沒有穿外殼。”

“你一直在教他們學一些烏七八糟的地球佬的東西?”

“我在教他們學很多東西,至于是不是烏七八糟,你們可以讓王子和吉吉杜芝演奏樂器、唱歌、做健美操,然后再給出評價。”

奇奇諾瓦沉默了很久,突然問:“你想讓他們變成徹頭徹尾的地球佬——以此來實現你的復仇?”

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的心猛地懸起來:這話說得夠重了,它足以構成殺人的理由。但白文姬并沒顯出驚恐,她悲涼地說:

“一年前,我的親人和60億地球人在一夕之間死于非命。為此,我曾殺死10名X星人為他們報仇,如果可能,我會殺死所有的X星人。但后來我的想法變了,我想,讓X星人脫離野蠻,繼承地球文明,這才是我最該做的事,畢竟你們也是地球人的后代啊。”

波波尼亞不知道這些話會不會惹惱父王,他緊張地觀察著。帝皇冷著臉沉默了很久,忽然換了話題:

“你還教唆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食用烏七八糟的地球食品?”

白文姬微微笑了,知道勝利已經在望:“對,那是些非常美味、非常豐富多彩的食品。我相信只要你們嘗一嘗,就會厭棄那刻板的能量合劑。地球上一位古人說過,‘夫人情不能止者,圣人弗禁’。你們為什么要禁止人們口腹的享受和精神上的享受呢。”她繼續挑戰地說:“請帝皇允許我為大家做一頓飯菜,大家吃完后再做結論吧。”

滿屋的X星人為她的話感到吃驚,他們想帝皇馬上就要勃然大怒了。但帝皇只是沉默著,很久才說:“好,你去做吧!”

滿座皆驚,白文姬則欣慰地笑了,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經勝利。她并不是沒一點把握地冒險,在此之前,她已經知道波波尼亞曾讓父王吃過地球的食品,而這位帝皇并沒表示反對;還有,在帝皇與她在牢房的第一次見面中,白文姬從他的目光里看出了對美的愛慕。所以她知道奇奇諾瓦并不是一個頑固透頂的家伙,從某種程度上說還是比較開明的。

帝皇派侍衛去白文姬家里取來各種食品原料和作料,白文姬換下禮服,開始到廚房里掌廚。在準備飯菜時她交代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為大家演奏樂器,兩個孩子都相當聰明,僅僅學習一年時間,樂器演奏已游刃有余。白文姬在廚房里忙碌時,能聽到波波尼亞的笛子獨奏——《鷓鴣飛》;吉吉杜芝的小提琴獨奏——《梁祝》。他們的演奏還不流暢,時有凝滯之處,但足以讓人享受到音樂的美感。

她很快炒了十幾盤菜,由于原料全部取自罐頭,菜肴的色香味難免打點折扣,但總的說來還算一應俱全,有拔絲山藥、魚香肉絲、蟹羹、枸杞竹筍、松仁玉米、回鍋蹄髈、蔥爆三樣、扣三鮮等。侍衛臨時找來一個大飯桌,把菜擺上去。白文姬從廚房出來時,見廳堂里緊張的氣氛已消除,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依偎在帝后的鋼鐵身軀旁,正講解著各種樂器的名稱,而帝皇、帝后乃至掌璽令、侍衛長都很感興趣地聽著,只有中書令十分惱怒——那個鋼鐵面孔上的怒容看起來真滑稽!但他卻無可奈何。

白文姬為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發了筷子,為其他人發了刀叉,微笑著請大家進餐。大家都盯著帝皇,帝皇終于用叉子叉起一片竹筍,放在嘴里慢慢咀嚼,面孔上沒有什么表情。帝后、掌璽令和侍衛長也都拿起了刀叉,只有中書令臉色陰沉地干坐著。

吃了一會兒,波波尼亞調皮地問父王:

“父王,白老師炒的菜好吃嗎?”

帝皇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他把注意力引向中書令:“葛葛玉成,你也吃!”

中書令倔強地說:“我決不吃地球佬的食物!”

帝皇的臉色慢慢變了:“你敢違抗我的命令?”

“我寧可違抗你的命令,不愿壞了祖先的規矩!”

周圍的人為他捏了一把汗,帝皇怪異地笑笑,說:“好,我成全你。來人!”

兩個鋼鐵侍衛應聲趕到,把中書令夾在中間。眼看飯局就要變成殺人場,白文姬皺著眉頭向帝皇轉過臉,盡管討厭中書令,她也不想中書令為此丟掉腦袋。但帝皇已經下令了,不過這個命令是那么匪夷所思:

“來人,撬開他的嘴巴,把飯菜往里面塞!”

兩個侍衛興高采烈地執行命令。中書令和他們同屬于工蜂族,但他們素來對這個鼻孔朝天的老家伙沒有好感。他們起勁地撬開他的嘴巴,抓起菜肴往里硬塞,很快就把中書令弄得狼狽不堪。

中書令大聲喊:“別塞了,我吃!我吃!”侍衛住手了,中書令氣憤填膺地喊道:“我吃!壞了祖宗規矩,罪不在我!”

他惱怒地閉上眼睛,把菜肴胡亂往嘴里填。奇奇諾瓦哈哈大笑,周圍的人也都笑了。

飯畢,帝皇命令侍衛隨中書令回家,要監督他食用地球佬的食物至少三天,不吃就照這樣處理。然后,他像是隨意地宣布了一條詔令:

“從今天起,不再限制X星人食用地球食物,也不再明令禁止X星人脫去外殼,畢竟戰爭已結束了。”

白文姬望著帝皇,感觸萬千。她知道這道命令的意義,X星人幸而有了這么一位開明的君主,今后一定會慢慢脫離野蠻,接受豐富多彩的地球文明。她確信,X星人會在地球牢牢地扎下根,對此,她不知是應該高興還是悲傷。

又是一年過去了。奇奇諾瓦所捅開的小小蟻穴已經變成滔滔洪流。幾乎所有年輕的X星人都脫去了鋼鐵外殼,穿著地球人的時裝,吃著地球人的食物,唱著地球人的歌曲,學習著地球人的社交禮節。在所有方面,他們都如饑似渴地向地球人學習。白文姬知道這并不是她的一己之力造成的,而是因為地球文化的力量。與X星人的半野蠻文化相比,地球文化博大精深,它的誘惑力是無法抵擋的。

當然,白文姬本人也大大加速了這個過程。

X星人都是直接從地球信息庫中去學習。當然,在書籍、音像資料不足以說明的地方,他們也常常請教白文姬。白文姬總會戲謔地說“自己成了八十萬禁軍總教頭”。一般來說,X星人的問題還沒難住過她,因為這些問題大多是常識性的東西。

白文姬太忙了,以至于忘掉悲傷,親人死亡的第二個紀念日在平靜的氣氛中度過。

這一天,侍衛長剛剛里斯突然造訪。他穿著鋼鐵外殼,這說明他在輪值,因為平時他也把外殼脫去了。他的身材很魁梧,脫下外殼幾乎沒使他身高降低,他非常年輕,是一個英俊的方臉大漢。自那次御前會議之后,他對白文姬十分敬畏,也許僅次于對帝皇的敬畏。他常來找白文姬請教一些問題,這個勇猛彪悍的漢子在白文姬面前竟然十分靦腆,常常紅著臉,垂著目光,說話顯得有點慌亂。

白文姬清楚剛剛里斯對自己的情意,她很珍惜這一點。

但剛剛里斯今天表情緊張,急迫地說:“白老師,帝皇正在開御前會議,他要廢掉帝后!”

“廢掉帝后?”白文姬吃驚地說,“為什么?”

剛剛里斯沒有答話,直視著白文姬。白文姬知道了,不由得苦笑。這一年來,帝皇常常召她去,或者輕車簡從地來到她的住室長談,貪婪地詢問地球的各種知識。他也脫去機器外殼,個子矮小,又黑又瘦,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充滿自信。他的思維十分明晰,雖然他和白文姬總是站在不同的角度上去思考,但對一般問題常常有著相同結論。幾次長談后,兩人已建立起很深的默契。

也許這種默契里包含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意,白文姬能看出這一點,卻從來沒深想過。她在努力幫助X星人擺脫野蠻,繼承地球文明。她相信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但是,畢竟他們是些雙手沾滿鮮血的野蠻人,怎么可能同一個野蠻人談婚論嫁呢?

她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這一步。這是典型的奇奇諾瓦的處事方式,他從沒向白文姬表白過愛意,但他要廢掉帝后,然后捧著帝后的桂冠來向她求婚!白文姬苦笑著,簡短地說道:

“快帶我去御前會議,快一點!”

今天御前會議的人數擴大了,有幾個人白文姬并不熟悉。屋內氣氛緊張得快要爆炸,白文姬進去時,掌璽令正在侃侃而談。侍衛長悄悄告訴白文姬,他屬于帝后的果果部族。

“我們以果果部族之名,再次請求帝皇收回成命。帝后并無失德之處,突然把她廢掉,恐怕人心不服。”

奇奇諾瓦冷冷地說:“我意已決,不要多說了!”

掌璽令平時十分老成,但今天像是換了一個人,他冷笑著說:“帝皇廢后,是為了那個地球……女人嗎?”他原想說“母狗”,但平時他其實對白文姬也是十分敬重的,便臨時換了詞。

帝皇根本不理不睬,帝后也在座,她的目光中蘊含著憤怒和屈辱。不過她看白文姬時,目光中并沒有多少敵意,因為她知道這不會是地球女人的主意。

掌璽令雙目噴火,聲色俱厲地喊道:“帝皇!您是想逼果果部族的戰士穿上鋼鐵外殼嗎?”

帝皇勃然大怒,惡狠地說:“你想威脅我嗎?來人!”兩名穿著機器外殼的侍衛迅速上前,架住掌璽令的雙臂,“把他架出去宰了,我要叫你沒有機會穿上鐵殼!”

掌璽令憤怒地喊:“果果部族的血是不會白流的!”

帝皇惡毒地笑了,簡短地吩咐:“停下!就在這兒掐死他,不要讓他流血。”

侍衛毫不猶豫地掐住他的脖子,很快,他的面龐變得青紫。帝后噌地站了起來,另兩名侍衛迅速撲過去,阻擋住她。

千鈞一發之際,白文姬高聲喊道:“住手!”

幾名侍衛都住手了,扭頭看看帝皇并沒有做什么表示,便乖巧地退下去。白文姬把快要昏厥的掌璽令扶到椅子上,悲憤地說:

“你們已經殺死60億地球人,還不滿足嗎?還要自相殘殺嗎?”

這句話說得很重,把大家震住了,包括奇奇諾瓦。他暗自后悔,今天處事過于魯莽了。白文姬又走到帝后那兒,扶她坐下面帶微笑說:

“帝后,我早就想找您商量一件事。波波尼亞在我那兒已經學了兩年,十分聰明可愛,我想收他為義子,您答應嗎?”

帝后從怒火中清醒過來,明白了白文姬這些話的含意,默默點頭。白文姬回頭走向帝皇:

“那您就是我的義兄了。義兄,我替波波尼亞求個情,不要廢掉他的母后,不要殺害他的舅舅掌璽令,行嗎?”

奇奇諾瓦暗暗感激白文姬為他挽回大局,他也知道“封白文姬為帝后”的打算是不可能實現了。從白文姬的所作所為看,她絕不會同意。于是,他果斷地點點頭。

白文姬笑容燦爛:“很高興一場誤會消除了,喂,掌璽令,還有你的事情呢。波波尼亞已經18歲了,是否該為他選妃了?我看吉吉杜芝就很合適。你說呢,要不要在這次御前會上討論一下?你們開會吧,我該退場了。”

帝皇過來拉住她,心懷感激,但沒有形之于色,“我宣布,從今天起,白老師成為御前會議的固定成員。你坐下吧。”

白文姬沒有推辭,微笑入座。周圍的人都以尊敬的目光看著她。

第四節

白文姬在X星人社會中生活了近50年,贏得社會的普遍尊重。作為御前會議的一員,她一般不大發表意見,但只要她發表意見,常常就是會議的定論。她的學生數以萬計,而“白老師”便成為一個專有稱呼了。

不過她的心境并不平靜,每年5月26日,她會在親人的靈前上香,悼念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兒,也悼念60億地球人的冤魂。這時,內心深處常常出現一個聲音:“你以德報怨,幫助雙手沾滿鮮血的X星人脫離野蠻,進入文明時代;你幫他們避免自相殘殺,在地球上牢牢站住腳跟。你的所作所為對得起60億冤魂嗎?”

她相信自己做著正確的事,但她無法消除這種自我譴責。

她還常常感到滲入骨髓的孤寂,雖然她桃李遍天下,雖然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一直待她如生母,雖然她與奇奇諾瓦、果果利加、剛剛里斯都是要好的朋友,但她仍免不了這種孤寂之感。畢竟,她是唯一的地球人,而X星人盡管在迅速融入地球文明,畢竟他們是外來者,他們身上還帶著深深的X星烙印。

她在這種矛盾的心境中生活著。不過,她從沒懈怠過自己的工作,直到75歲那年她撒手人寰。

人寰,這個詞兒沒用錯,因為在她去世時,X星人已基本融入地球文明。年輕人衣著入時,彈奏著施特勞斯、莫扎特、李斯特、劉天華和阿炳的琴曲,吟著濟慈、泰戈爾、李白的詩句。沙灘上,女郎們盡情展露她們迷人的曲線,嬰兒們趴在母親的乳房上盡情地吮吸。工蜂族幾乎在一夜之間消失了,他們全都恢復了自然生殖方式。X星人貪婪地學習地球人的一切知識,當然也包括歷史。在X星人的歷史書上,坦率地記錄下那個血腥的時刻,并把它視作新地球人的原罪。不要奇怪他們的變化如此之快,他們只不過是向岔路上走了一段后,又回到本來的人生之路罷了。

白文姬去世半年后,年邁的奇奇諾瓦也去世了,波波尼亞繼任為奇奇諾瓦六世。登基后他立即頒布一道詔令,追封白文姬為國母,千秋萬代地享受新地球人的祭祀。她是新地球人的始祖,是新世紀的女媧。地球上原先建造的A形紀念塔被拆除了,代之以白文姬的塑像。奇奇諾瓦六世還把詔令發回X星,在母星上也建造了白文姬的雕像。

雕像是以50年前的白文姬為模特,那也是波波尼亞第一次見到白文姬的時刻。一尊裸體的母愛女神,飽滿的乳房,美極了的胴體,遙望著遠方,平靜的目光中微含凄涼,似乎在召喚遠方的孩子……只有一點與塑像的基調不大符合——她的手腕上戴著一副銀光閃閃的手銬。

新地球人是以這種方式表示永遠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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