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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盡管傷心難過,北角的生活依然沒有任何改變,愛情對他來說,本就是一件沒有想明白的事情,他要的只是精準無誤差的生活。

如果沒有收到那封匿名的郵件,北角還會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

過去的三個女人都沒有摧毀他的生活,可這封郵件的到來,卻讓他坐立難安。

九月中旬的一天,北角剛剛結束所有的宣講,公司今年要進一批海外留學生,他負責招聘組這個項目。身心俱疲的他躺在辦公室,拉上百葉窗簾,瞇著眼。這時,電腦屏幕亮了,彈窗提醒他收到一封新郵件。北角是個非常注重細節的人,任何郵件,他都會第一時間處理,這是他比常人厲害的地方。

郵件是匿名的,點開,里面只有一句話:“你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你已不復勇往。”這句話像是一劑深夜心靈雞湯,北角瞇著眼,一邊看一邊笑了笑,這樣的郵件經常收到。正要關掉時才發現,郵件往下翻,后面還配有一張圖,是一只孔雀,孔雀的身體是彩色的,眼睛緊閉,尾巴卻是黑白色的,看上去像是受了傷。

北角盯著這只孔雀看了足足十分鐘,一動不動,身體的兩個傷口在此時像是有千軍萬馬在奔騰,他的雙眼充滿了血絲,那種突如其來的疼痛感和撕扯,讓他不知所措。他瘋了一般排查自己郵箱所有的往來郵件,很快他發現,這個匿名用戶在此之前曾給他發過三封郵件,都是只有一句話,只是因為沒有配這張帶有孔雀的圖,全部被他當作垃圾郵件忽略了。

四個窗口,把這四封郵件并列在一起,雖然都只有一句話,但是串起來,卻像一把火一樣,燒在他的心上,燃盡所有枯榮,春風吹又生。

北角迅速地排查到第一封來自五年前的郵件,IP定位顯示是廣西陽朔,這封郵件寫的是:“萬水千山不可見,你的愛人呢?”但第一封郵件和之后的三封郵件,相隔了約四年,而后面三封郵件,都是在這一個月內以每周一封的頻率,密集地發給他。

第二封郵件寫著“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最害怕的地方最無害”,第三封郵件則是“你相信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你嗎?”。

而第四封郵件配的圖是一只尾部受傷的孔雀,這個含義只有北角能看懂,孔雀尾巴就是孔雀翎的意思,十九年前,他的初戀情人簡翎,正是這孔雀翎的翎,簡翎是十九年前那場浩劫里最大的受害者。

現在看來,這四封郵件,每一字每一句都猶如晨鐘暮鼓般沉重。

北角又迅速地排查了一下最近三封郵件的IP,均顯示來自廣西桂林一所名叫近海中學的學校。近海中學?他馬上上網搜索這所學校,但所有的關鍵詞搜索都顯示查無此信息,桂林沒有一所叫近海中學的學校。

這些都不是重點。此時此刻,他最想知道的是,簡翎是不是過得不好?十九年過去了,她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有沒有從那場浩劫里走出來?

心頓時很痛很痛,心里有了千萬種猜想。他原本以為只要永遠不提十九年前的往事,努力將自己活成另外一種人生,就可以將那場浩劫徹底忘記,就可以徹底將故事里的每一個人遺忘??纱藭r他才發現,原來這十九年來,他所謂的遺忘,不過是自欺欺人。

當年自己逃離后,這些故事里的人,他們過著怎樣的人生?

頭開始痛起來,伴隨兩個傷口帶來的疼痛感,他把自己的身體埋進了沙發里。他想起安離開時說的那句話:“你的身體還住著其他靈魂,你不釋放它們,他們就會纏繞你一生一世,不得安寧。”

他陷入了深思,工作這么久,第一次發現在做一個抉擇的時候是如此痛苦。

北角把辭職報告給了上司,上司用一種聽上去極為冷淡的口吻對他說:“Steven Bei,你這個決定太任性?!?/p>

不算挽留,也幾乎沒有寒暄與告別,第二天北角就離開了這棟位于國貿最繁華地帶的金融大廈。很早之前,北角就告訴跟了他三年的秘書,等他辭職后,把工位上所有的東西都扔掉,不要哭,北角除了將她安排到另一個跟他關系還不錯的經理身邊工作之外,也做不到其他的。

本來還有一年的時間,三十七歲的北角,即將成為這家排名靠前的世界五百強外企里的大中華區的副總裁??伤炔涣肆?,安的離開,讓他重新審視了自己,還有這四封郵件的突然到來,打亂了他現在的生活,雖然他還沒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但他已無心工作。

辭職并未讓他有一絲的頹廢與不安,他只是不太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氣去做那件事,第四封郵件正是他此時心態的真實寫照——你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你已不復勇往。

不復勇往,多么殘忍的四個字,十九年前他就逃離了戰場,哪有資格說不復勇往。

和安分開的第十天,他瘋狂地想念安,想起她溫柔的長發,還有兩片溫熱的嘴唇,想起她說的那句“和所有睡過的人互不相欠”,這句話像一把刀一樣劃過北角的胸口,鋒利無比。

安和自己互不相欠了嗎?我們和所有曾經愛過睡過的人在分手的時候互不相欠,就能安度余生了嗎?北角想到這里,忍不住給安打電話,可是在電話里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種感覺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安先開的口。“北角,你以后不要給我打電話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她溫柔地說,“等你做完了,如果你還來北京,哪怕你一無所有,我也會等你,好嗎?”

北角聽到她在那邊無聲地哭泣,他不知道為什么要打這個電話,可能他真的覺得虧欠了她,因為虧欠,所以愛得更深。

辭職之后在家里瘋狂地睡了一個禮拜,這期間不少同事約他送行,他都一一拒絕,又有朋友知道他和安分開了,發微信來責問為什么,還有幾個狐朋狗友直接給他發了三里屯酒吧的定位,他一條都沒回。

長在胸口和臀部的傷疤,在這樣分不清日與夜的時光里,如同兩個人在打架,傷口的每一條紋理都深邃如刻痕,閉著眼,用顫抖的手去觸摸,像彈簧一樣立刻又彈回來,仿佛將自己推向一個巨大的恐懼里。北角在這個恐懼旋渦里看到了一張張曾經在他生命中出現過的面孔,不等他伸出手,他們就消失了。

這兩個傷口時常會讓他產生莫須有的幻覺,又在短暫的清晰之后幻滅。

北角掙扎著從夢里醒來,跑到客廳打開飲水機,接連喝了好幾杯水,陽光直射在他的臉上,不知道那些淚痕在強烈又美好的光線下,是否能被遮掩。他逃避了十九年的歲月,那場十八歲浩劫的后遺癥,毫無征兆地在這一個月內開始重新發芽,破土而出,野蠻生長。

這時電話響了,是中介公司的電話,他在辭職后的第二天就去房產中介把房子信息掛了出去。中介告訴他,有人看中了他的房子,七百五十萬元可以成交,只要他本人過去簽字即可。

下午他就去簽了字,把這套房子賣了。三個月后,房子的尾款就會到賬,加上這些年的積蓄,北角的銀行卡里,有了一長串數字,是他在北京奮斗十多年的全部,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除了錢之外一無所有的孤獨。這種孤獨感強迫他必須馬上離開北京,否則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如此糟糕的情緒所吞沒。

房子空出來的第二天,北角拎著行李飛往了法國。去之前他又忍不住給安發了一條微信,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只告訴她,如果需要錢可以隨時找他,錢最實在,可是卻不帶任何溫度了。

等北角飛完長達十個小時的飛程開機后,安的對話框仍然是空白,沒有新的回復。

他沒去人山人海的巴黎,而是選擇去了尼斯。

在尼斯的海岸線安靜地待了三天,北角什么都沒想,面朝藍天大海,九月的海風和強烈的紫外線,他將自己的身體像丟一件廢棄品一樣丟棄在沙灘上暴曬,第二天全身皮膚就開始脫皮泛紅,他真切地領悟到什么叫作“時間是怎么樣爬過了我皮膚,只有我自己最清楚”的疼痛。暴曬三天后,他已經認不出鏡子中的自己,黝黑憔悴,像非洲難民,如果跟十九年前的自己比起來,此刻的他像是經歷了萬世的流離失所。

時間有時候是春藥,有時候是毒藥。北角露出了一絲滿意邪魅的笑容,他想讓自己變得更加不像自己,最好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他這十九年追求的,就是一副和自己不相干的皮囊。

在尼斯待了三天,北角去到了昂蒂布,昂蒂布位于法國東南角,海的沿岸線有許多莫奈、畢加索的作品,藝術家最愛的旅居之地。一對和他曾經有業務往來的中國夫妻收留了他,這對夫妻在三年前移民法國,在昂蒂布租了一塊私人沙灘,平時帶人練習海底潛泳,生活簡單而有情趣。在昂蒂布三天的時間里,北角依然每天只是暴曬,主人也不干擾他,每日吃的用的都準備好送過來。

昂蒂布的私人沙灘純凈美好,離開之前,北角才想到要下水。

朋友把他帶去了一個隱蔽的跳水臺,北角站在上面,可以看到海底的整個世界,純藍的海水與天一色,朋友建議他在這里一定要裸泳:“等你離開了昂蒂布,你就不會這樣自在了?!?/p>

于是,北角赤裸著身子,縱身跳進了這片海,從頭皮到腳趾,咸咸的海水猛烈地侵入到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腐蝕著他的皮膚,像是被鞭打一頓之后用鹽水侵蝕,這種大喊到失聲的痛令他一生難忘,唯有浮潛時看到的海底世界的美好,才能安慰到他。痛感猛烈襲擊他的時候,他的眼睛看到了海底的生物,那畫面太震撼,它們活得如此自在,而人類,卻總有悲憫在心頭。

他的內心更加堅定了一些。

告別昂蒂布之前,北角去買了一次醉,一個人喝得酩酊大醉,喝到地老天荒,倒在一個菜市場的角落里睡著了,第二天被一個黑人用一棵洋白菜砸醒來的時候,他手里還抱著一個酒瓶不肯松手。

“你哭得很慘啊,”黑人大哥說,“不知道你在哭什么?!?/p>

北角狐疑地看著黑人大哥,回想起昨晚買醉,大概是舍不得那瓶昂貴的酒吧。

為什么要來法國?北角在離開之前想清楚了這個問題,他追求的竟然是易容般切膚的疼痛,想要找到一些勇氣和過去告別。在從尼斯到巴黎的火車上,他一路睡得昏昏沉沉,他很難過,因為他已經不想念北京,不想念工作,也不想念安了。安說得對,他們經不起分離,沒有互相虧欠感,或許就是從未真正相愛。

時間將過往磨成了一張發舊的卡帶,歲月和所有的故事一樣,過去了就立刻陳舊了。

北角從巴黎回到北京之后,大病一場。

事實上,因為房子被賣掉了,在北京已無家可歸,他從東邊的酒店住到北邊的酒店,在生病的日子里,一個人貓在酒店里簌簌發抖,暗無天日,有點像《挪威的森林》里的渡邊君,在他失去一切之后,裹著一個麻布袋開始流浪。

病終于好了,北角又決定去趟青海,當即就買了機票,那是他多年想去卻沒有時間去的地方。到了西寧,在機場租了一輛車直接開去了坎布拉森林公園,然后一直往西開,沿途是大片大片空曠的草地和無盡的青海湖。

九月的青海已經很冷了,風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遠遠地吹來,吹得脖子生痛,路邊成群的牦牛和藏羚羊很從容,它們淡泊,真正與世無爭。北角穿上了厚厚的沖鋒衣,雖然很冷,雖然高原反應折磨著他,但他還是堅持把車開到了茶卡鹽湖,一路上用了五罐氧氣。

茶卡鹽湖,天空之鏡。

北角裹著大衣,沉默地站了一上午,流浪了好幾日未洗的頭發,如一把枯草,大病初愈的身體,裹在碩大的風衣里,看起來更顯單薄無力。有那么一瞬間,他是沒有魂魄的。

他不確定自己在等什么。等白云蒼狗,蒼狗又白云。

有些事,真的只有流浪了才會懂。北角看著遠方,天空之鏡無盡,無盡的天空之鏡,讓他終于做了一個決定。

從前輕狂逃不掉,那段塵封了十九年的往事,哪怕他已經人到中年,還是躲不掉。就像安說的,不把自己從這些往事和傷痛里釋放出來,他沒有資格去愛任何人,也不會真正愛上任何人。

再見,安;再見,茶卡鹽湖;再見,天空之鏡。

也許,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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