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夜色下的小橋屋檐,讀不懂塞北的荒野。
而塞北又豈止一片荒野!
這里茫茫無際的風沙和冰雪,也永遠不是江南士紳文臣們,讀一讀奏折文章便能盡知其中的艱辛和苦難。
甄武勒住馬,向著大寧的方向望去,此地距離大寧城,還有兩日的路程,他雖然心急如焚,可是也不得不考慮軍卒以及馬匹的情況,只能下令扎營整休。
風霜依舊呼嘯,無孔不入的朝著甄武的衣領(lǐng)里鉆去,甄武縮了縮身子,試圖緊一緊鎧甲里套著的棉衣,可棉衣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磨破了一塊,這讓鎧甲一時間貼在了甄武的肌膚上。
冰涼的感覺,瞬間激起甄武一身的雞皮疙瘩。
“艸?!?br/>
甄武暗罵一聲,這鬼天氣鎧甲都不能用手摸,他回頭看了看軍帳已經(jīng)扎好,隨后帶著曹小滿幾人回到了自己的軍帳之中,他脫掉鎧甲,找出針線自己縫補著棉衣,一邊問曹小滿:“對了,薛祿讓哪隊人先去給殿下送信的?靠譜的話,這會兒應(yīng)該也見到殿下了吧。”
曹小滿讓下面的人送上熱水,笑著道:“是我老丈人他們?!?br/>
“李二牛?”
甄武也笑了起來:“那靠譜,是咱的老部下。”說完,甄武三兩下縫棉衣,隨手扯了一下,見縫的夠用,就再次套在了身上,然后他又在外面套了件外衣,就向著外面走去。
“走,瞧瞧哪里需要咱們搭把手的。”
……
這個時候,大寧城外,朱棣的軍帳之中。
“你說甄武已經(jīng)搞定了朵顏三衛(wèi)?”朱棣一時激動噌的就站了起來,他一雙虎目看著李二牛,反把李二牛看的有些緊張。
李二牛沉了沉心神,鄭重道:“回殿下,不僅如此,甄指揮最多三日便可帶兩萬騎軍趕至大寧城?!?br/>
“好。”
朱棣忍不住大贊一聲,隨后揮了揮手,讓李二牛先下去休息,然后他在帳中來回的踱步思考起來,片刻后身子一頓,咬牙道:“奶奶的,之前老子擔心朵顏幾衛(wèi)的態(tài)度,尚能忍朱鑒兩分,可現(xiàn)在老子還怕個鳥?!?br/>
張玉這時也開口道:“殿下,既然朵顏幾衛(wèi)成了自己人,咱們沒有了后顧之憂,那么大寧城即便寧王殿下的三護衛(wèi)負責協(xié)防,城破也是遲早的事,您看?”
“還怎么看!當然是打他個狗日的,張玉你帶人全力給我攻打西門,老子要用朱鑒的人頭泄憤?!敝扉怛v騰的說道。
“是?!睆堄駝幼鞲蓛衾鞯念I(lǐng)命,然后匆匆的下去整軍。
很快。
燕軍就動了起來,除了佯攻其他三門的士卒,張玉集中起剩余的全部兵力,分派成不同梯隊,開始向著大寧的西城墻一波一波的攻去。
守將朱鑒震驚,連忙讓士卒死守。
一時間,廝殺聲很快就響徹了整個大寧城。
而大寧城內(nèi)的寧王府。
營州三護衛(wèi)指揮使以及其他的將領(lǐng),此刻正在殿中看著深思的寧王,他們耳聽著外面的廝殺聲,心中焦急著。
終于一人忍不住開口問道:“殿下,燕王的人和朱鑒殺的熱鬧,咱們要如何行事?”
寧王回過神,冷眼如電般的看向那人。
“怎么?你想幫朱鑒守城?”寧王冷聲問道。
“殿下,不是卑職想不想幫,問題是之前燕王起兵咱們可以不管不顧,可眼下燕王打到了咱們面前,咱們依舊按兵不動,如何向朝廷交代?”
寧王冷笑了起來。
“交代?朝廷早削了我的指揮權(quán),老子交代什么?”說完,寧王環(huán)顧眾人:“怎么?這么想討好朝廷?若是想要討好朝廷,不如等到朝廷下令緝拿我時,你們親自動手綁了我去獻功。”
一眾人頓時恐慌,連忙高呼:“卑職不敢。”
“不敢就好!”寧王冷哼一聲。
隨后不再看殿中其他人,接著開始思考起來。
他有些想不明白,現(xiàn)在李景隆兵峰直指北平城,這般緊急的節(jié)骨眼,朱棣不守著北平城想辦法解危,跑到大寧來是什么意思。
惹他?
開玩笑。
他內(nèi)有三護衛(wèi),外有朵顏等衛(wèi)騎兵可以聯(lián)絡(luò),朱棣憑什么敢惹他?!哪怕朱棣大軍在側(cè),但只要讓他殺出去,那么朱棣決計走不出大寧境地。
這種情況下,朱棣怎么敢主動招惹他。
求他還差不多。
寧王想到這一點,眼中一亮,隨后越想越覺的朱棣此來,應(yīng)該就是有事相求與他。
那么…
寧王腦海各種念頭閃過。
不妨按兵不動,剛好可以借朱棣之手,除了礙眼的都司,這樣松亭關(guān)十萬大寧兵卒,他更有理由接手。
哪怕將來問責,都司之人也是朱棣所殺,關(guān)他寧王什么事情。
他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寧軍卒沒有人帶領(lǐng),畢竟大寧是要防備蒙古人的,到那時候,倘若朱棣和朝廷打個兩敗俱傷,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搞一個靖難,揮軍入關(guān)?
想到這里,寧王的心里頓時火熱了起來。
一時間立刻拿定了注意,決定按兵不動。
而且他這般按兵不動還可以賣朱棣個好,順道他也可以看看朱棣,找他到底是有何意圖。
寧王迅速的在腦海中捋出個思緒來,他轉(zhuǎn)眼看了看殿中的眾人,簡單的找了個理由就退回了后宅,把眾將晾在了正殿之中。
他想著,他真是個天才,若是將來事情不利于他,他也可以向朝廷爭辯,畢竟他從沒有說不幫助都司之人守城,只是有事耽擱了嘛。
而殿中的眾將見狀面面相覷。
繼而竊竊私語聲響了起來。
“你們說殿下這是何意?”
“還能是何意,無非是想坐觀天下大勢,可這般總歸有些小家子氣,還不如和燕王一樣,明刀明槍的反了呢?!?br/>
有人發(fā)著牢騷。
在他眼里,寧王想反,卻不敢反,偏還讓人看出想反,不免落了下成。
……
寧王府風平浪靜,可大寧城頭卻打的鮮血漫天,張玉見寧王的營州三護衛(wèi)一直沒有參戰(zhàn),雖說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卻知道機不可失,立馬下令大軍齊齊壓上,一時間攻城的力度瞬間提升了幾倍。
龐大的壓力一波波的向著守軍襲去。
他們堅持著。
朱鑒也賣力的奮戰(zhàn)著。
可人數(shù)總歸是太少。
終于,又一炷香后。
大寧城的西門還是被攻破,無數(shù)燕軍沖進城去,守將朱鑒無力抵擋死與陣中,而另一個都司指揮房寬卻識時務(wù)的直接降了朱棣。
就在張玉打算全面占據(jù)大寧城時。
朱棣卻突然命令張玉率大軍撤出大寧城,只需在城門處留下些精銳士卒即可,張玉不明所以,但是也不敢違背朱棣的命令,不得不帶著大軍退了出來,駐扎在城外。
當張玉找到朱棣,想要問一問緣由時。
朱棣也正等著張玉過來,他心中有一個大膽的想法,需要聽一聽張玉的意見,所以他在見到張玉后,第一時間就說了起來。
“我十七弟一直沒有讓他的三護衛(wèi)參戰(zhàn),肯定是不想和咱們交惡,既然這樣,咱們也沒必要和我十七弟交鋒,所以,我打算親自去城中勸我十七弟助戰(zhàn)與我,你看如何?畢竟我十七弟在大寧尚有威望,與我們收獲大寧軍卒有利,而且有我十七弟在,也可使大寧軍卒與我等一心奮戰(zhàn),不思退路。”
張玉皺眉,寧王肯聯(lián)手是好事,可這些日子以來,寧王可不像想要聯(lián)手的樣子,他有些擔心的問道:“若是寧王不肯聯(lián)手怎么辦?就像殿下所說,寧王在大寧軍卒心中素有聲望,若是放任寧王待在大寧城,咱們恐怕難以盡獲大寧軍卒?”
這點朱棣也想到了,他揉了揉眉心,眼中閃過一絲狠光道:“若是如此,只能委屈十七弟了,到時候我先出言試探一二,若十七弟沒有聯(lián)手打算,我便周旋安撫與他,想辦法把十七弟騙出城來,古語有云,擒賊先擒王,咱們直接控制住我十七弟,這般十七弟在我手中,他的三護衛(wèi)也只能聽我之命,而且還可以借十七弟的名義,掌控大寧軍卒,如此一舉多得。”
張玉想了想,覺得這個辦法是比之前定下的要好,畢竟他們?nèi)羰呛蛯幫跽娴膶ζ痍噥?,并沒把握一定留得下寧王。
一旦寧王逍遙于大寧境地,絕對能給他們帶來不少的麻煩。
只是…
“殿下,你一個人進城,是不是太冒險了,不如我與朱能,再帶些將士與你一同進城?!睆堄裉嶙h道。
然而,朱棣搖了搖頭。
他傲然道:“十七弟并沒有讓其三護衛(wèi)守城,如此情況下,我還要帶兵入城,豈有誠意可言?更何況你還需派人傳信給松亭關(guān)陳亨,他們聞大寧城破,必然來援,你讓陳亨看好時機,殺掉劉貞,控制住松亭關(guān)兵卒。”
張玉見朱棣主意已定,只好點頭同意。
隨后,朱棣在眾將士眼中,一人一馬,溜溜達達仿佛游山玩水一般,走進了大寧城,而張玉此刻叫來了甄勇,讓其去松亭關(guān)助陣陳亨。
……
寧王府。
寧王正在感嘆朱棣帶兵兇猛,沒想到這么一會兒便攻破了大寧城,可感嘆歸感嘆,這會兒,他也不能再閑著了。
就在他剛剛打算帶著三護衛(wèi)去搶占一個城門,立于進可攻,退可跑之地,免去被朱棣陰了的可能時,沒想到朱棣竟然讓他的兵馬又撤出了大寧城,而且還一個人向著他的寧王府而來。
這什么意思?
把大寧城拱手相讓?
寧王嘴角不由的浮現(xiàn)出一抹笑意,如今已經(jīng)沒了都司之人礙眼,燕軍又撤出了大寧城,他自己大可以盡掌大寧城,這種感覺真的太爽了。
就和當初甄武等人攻下北平九門,獨掌北平城時一樣的心情。
甚至寧王比甄武等人當時的心情還要激動。
因為他沒有起兵造反,都司的人都是朱棣殺的,和他沒關(guān)系,這種漁翁得利的感覺更讓寧王有種白白得了便宜的快感。
他連忙讓人把朱棣請進來,想要看看朱棣打算做什么。
可當他看到朱棣的那一刻,整個人嚇了一跳。
以往他印象中的四哥,威風凜凜,處變不驚,可此刻朱棣卻很是狼狽,不僅鎧甲上有著血跡,臉上也帶著風塵,更是在見到他時,拉著他的手就嚎啕大哭起來。
“十七弟,四哥冤啊,你說你四哥這些年在北平,可算的上盡忠職守?別人不清楚你卻清楚,我這么多年風餐露宿的從沒叫過一聲苦,可現(xiàn)在換來的是什么?咱大侄子完全不給我活路,把我往死了逼啊。”
朱棣仿佛心中有著無限的委屈,或者說他心里一直藏著這些委屈,只是不曾對旁人說起,如今在面對自己的親兄弟時,心潮涌動再也忍不住,只想著把心中的委屈好好說個痛快。
寧王見朱棣的這個樣子,心中突然也難受起來了。
他的四哥本是意氣風發(fā)的,是應(yīng)該揮斥方遒,應(yīng)該策馬橫鞭,可就是這個在他心中曾經(jīng)格外高大的四哥,此刻卻在他身邊哭的像個小孩。
寧王腦海中不由的想起以往關(guān)于朱棣的畫面,他和朱棣年齡快要相差二十歲了,小時候朱棣每次去南京,沒少給他們幾個年齡小的送東西,而當他就藩大寧后,也是因為年輕,朱棣沒少照顧指點他。
當時他還記得,四哥豪邁的說著他們以后并肩作戰(zhàn),御敵于外的暢想,說著讓父皇永遠無憂北境的壯語。
可現(xiàn)在,怎么就變化那么大,變的那么快。
寧王聽著朱棣的哭聲,眼眶突然也有些泛酸,再也沒有了之前的那些算計之心。
他聽著朱棣接著哭訴著。
“十七弟,四哥想咱爹,你說咱爹這才走了多久,咱兄弟幾個都落了個什么境地,惶惶不安的不安,被削的削,徙的徙,最慘的還是你十二哥,那是你十二哥啊,小時候沒少帶著你玩鬧,可卻被咱大侄子逼的活活的全家自焚于府中,現(xiàn)在又輪到了我,你說我還能怎么辦?”
“如今李景隆更是大軍壓境,北平朝不保夕,你四嫂和幾個侄兒侄女可全在北平城,等著四哥救命呢,可四哥才多少兵馬,四哥是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不得不來找你,你一定要幫幫四哥啊?!?br/>
寧王被朱棣說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兄弟倆更咽著訴說著衷腸。
可是當寧王打算應(yīng)承朱棣時,答應(yīng)的話到了嘴邊,腦海中一激靈頓時又憋了回去。
李景隆五十萬大軍。
他就是想幫,可也不敢?guī)桶 ?br/>
到時候別整的,自己家也落得個四哥的下場。
寧王臉上雖然還掛著眼里,可嘴上卻推脫道:“四哥來,咱先別著急,總歸不差一兩日,弟弟先帶您去后面洗洗,讓弟妹給你親手做桌子菜,咱們便吃便說,弟弟也好久沒見四哥了,正藏著好多話想與四哥說呢。”
寧王拉著朱棣向著后宅走去,朱棣心中憂急,路上又連續(xù)幾次試探,想讓寧王與他聯(lián)手抵抗朝廷,可是皆被寧王圓滑的避過了這個話題。
哪怕寧王仍舊一臉的感動。
可感動歸感動,掏錢就不行!
活脫脫也是個人精。
朱棣見狀,心慢慢沉了下去了,他走到這種地步,早已沒有退路,不管寧王想不想,這次他定要把寧王綁上戰(zhàn)車。
他眼睛一轉(zhuǎn)稍微琢磨了一下,接著哭喪起來道:“哥哥實在沒這個心情,哥哥也知道讓你幫忙太過冒險,也不愿意連累十七弟,但是不管怎么樣,十七弟最起碼要幫哥哥去咱大侄子那里求求情啊,要不然哥哥一家也只有自焚一條出路啊。”
寧王被朱棣的話嚇了一條,他連忙開口道:“四哥你放心,弟弟也不可能看著四哥深陷險境而不顧,一定會和皇上求情的?!?br/>
“當真?不是騙四哥的?”
“當真?!?br/>
寧王看著朱棣膽小懷疑的樣子,心中又是一陣酸楚。
之后,兩人來到后宅,朱棣得到寧王的承諾,仿佛心中稍寬,聽著寧王的安排,去洗漱,然后進食。
兄弟兩個在飯桌上格外融洽,不時的聊些以往的事,感嘆物是人非。
等到了晚上。
朱棣怕火候不足,騙不了寧王去城外,也不說離去,一副要住下的模樣,寧王自然也不會出言攆人。
可沒想到,朱棣一住就是兩三日,就在寧王琢磨,朱棣難道不著急回北平時,朱棣裝作不好意思的樣子,再次和寧王言及,想讓寧王上奏幫他求情的事。
寧王這才恍然大悟,尋思朱棣這些日子真的改變了太多,竟然還擔心他騙朱棣,非要親眼看著他上奏才可以。
想明白這些后,寧王領(lǐng)著朱棣去了書房,當著朱棣的面寫了一封讓朱棣滿意的奏折,通知人送去南京。
到這時,朱棣才裝模作樣的松了一口氣,然后開口和寧王提出告辭。
寧王親自把朱棣送出府。
朱棣到了府外后,突然停下了腳步,他深情又感傷的看著寧王道:“十七弟不用再送了,沒必要送出城,真沒必要送出城,四哥停步也只是想要多看看你,畢竟這一別,咱哥倆也許終生再無相見之日?!?br/>
說著,朱棣又抹起了眼淚。
寧王哪受得了這個,當即就表示。
“送,必須得送到城外?!?br/>
“沒必要,真沒必要的十七弟。”朱棣嘴上這般說著,可一雙淚眼卻仿佛一個小孩一樣,期待的看著寧王。
這番模樣,莫說寧王,任誰也承受不了。
“四哥你別攔我,今日弟弟一定要親自送你出城,這一番心意你也不能不要,你若是執(zhí)意不讓弟弟相送,弟弟便不讓你走了,你信不信?!?br/>
寧王堅定的語氣,響在天地之間,讓朱棣更感動了幾分。
他心中清楚,寧王這一送,得送到北平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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