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緣 !
魔界的莽荒沙漠中,炎炎烈日炙烤一片金黃大地,除了沙子,唯一可見的便是那艷麗如火的耶夢伽羅,一片一片,連接通往遠方的蜃樓之路。
有人踽踽獨行,越過茫茫沙丘,前路的海市幻景猶如夢中。
兮月在這里遇到了一個奇怪的鬼,那鬼影從蜃樓幻象中緩緩行來,遠遠看著像朝圣的信徒,靠得近了才發現那只是一具灰白的骷髏,黑色的兜帽下黑通通的兩個眼洞,身體卻披了一件大紅袈裟。
擦肩而過時,骷髏停了下來。
它自稱名號為鬼菩提,是游蕩于六界之內的鬼,靠為往來的生死魂魄算命為生。
“那么,讓你算一命的代價是什么?”
“若是魔界之王的話,我以取你身上的殺戮怨氣為卦資。”
那一瞬,沉寂萬年的心忽地一動,甚至連兮月自己都覺得莫名。
“你要我的殺戮怨氣何用?”
“我是鬼,卻遠離地府游蕩六界,只能靠吸取別人身上的怨氣為生。你是魔王,死在你手上的生靈千萬,怨恨之氣纏繞身側已讓我看不清你的模樣。”
“我可以將這滿身的殺戮怨氣給你,你也無需為我算命,我不信命?!?br/>
“既然你不算命,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如何。”
這個秘密,不待兮月拒絕,已從那骷髏猙獰的牙齒中吐露。
“我曾為一個天人算命,他的卦資是告訴我一個天人的秘密,他說,每個天人都有一件飛天羽衣,如若丟失這件衣物,他們將無法飛登天界?!?br/>
兮月終是笑了一笑,魔界雖與天界休戰上百年,可若再次開戰,這個秘密將會成為天界至關重要的弱點。
那鬼菩提從暗紅的袈裟下伸出灰白的五根指骨,骨中一?,摪字?,似珠非玉,暗隱淡淡佛光。
“這是我佛坐化后留下的舍利子一枚,我將他送與你?!?br/>
“為何送我?”殺戮怨氣與秘密已做交易,這個贈送卻是無來頭的。
鬼菩提道:“它或許會為你帶來災難,也或許能化解劫難?!?br/>
三百年后,當兮月再次凝視這枚舍利子時,想起的不是劫難,而是關于天人的秘密。
再過半柱香便是子時,從他的位置看去,好不容易才圓起的明月合著朵朵睡蓮都被水波晃蕩得模糊了,漫天繁星撒在水面,隨著漣漪晃蕩生輝。
那水面上的景象,想必應了那花好月圓之說。
只是他在水下待得太久了,那樣溫柔的水,那樣美的夜,只給了他一個美的猜測。
忽地心中一動,他望向那輪明亮的月,月輪之下,一個人影乘風而來,衣袂飄飄,轉瞬間湖面微微一蕩,早已飄了一個男子身影,逆著月光,始終只有一個剪影。
明月清風,花香醉人。
兮月從水下抬頭,只看見一雙*的足,一步一步踩在水面,蕩起圈圈漣漪。
那雙足停在水中的睡蓮前面,瑩潤的粉色泛出淡淡白色光華。魔眼湖中唯此一株睡蓮,生在魔界,卻泛著天界瑤池才有的仙氣,已經開了十九年。
那黑影盤腿坐在水面上,輕薄的衣料隨意漂浮,他那一坐便坐了半個時辰之久,那樣一株蓮花,似乎怎樣都看不夠。
就著月光,兮月只能看到水面上的蓮葉田田,粉色蓮花泛出一點微弱光芒,還有那個黑影垂落水下的一片衣角,是雪白的顏色。
黑影對著睡蓮看夠了,才終于動了身子,深吸口氣,對著睡蓮吐出一口仙氣。
自從這朵睡蓮綻開后,每個月圓之夜,他會從同樣的地方飄落水面,重復同樣的事情,樂此不疲,攪動月夜一池靜謐湖水。
兮月已在水下躺了三十年,從被攪動得煩躁到習慣再到期待以至于到不可言說的躁動,也不過短短三年時間,那人在水上毫無察覺,他在水下看得分毫不差,卻覺得自己置身另一個世界,三萬年的年歲光陰里,從未如此寧靜平和。
然而這樣的寧靜即將到頭,他是魔界的王,就必須回到該去的位置,而非在此長眠湖底。
那黑影一口仙氣后從水面站起來,一個轉身,月光終于落在他的臉龐,那五官并非十分出色,卻是帶了一種絕塵之氣,光華隱含,略帶孩子的稚氣,光是看看便令人覺得舒適寧和,是個年紀不大的神仙。
貪婪的目光透過水面落在他面上,那人依然毫無所覺,一如往常地褪去身上衣物,身子慢慢被湖水和月光包裹,臉上露出一種滿足的歡喜。
他歡快地在水中暢游,兩條修長的腿劃開水面,打出一連串的浪花,將衣物打濕了,沉沉浮浮地伏在水面上。
兮月手中的舍利子又轉了一圈,他的目光不曾收回片刻,卻不是在那游動的人影上,而是被暫時遺忘的衣物。
每個天人都有一件飛天羽衣,如若丟失這件衣物,他們將無法飛登天界。
鬼菩提的話再次回響在他耳邊。
兮月,魔界之王,他可以為得到一樣東西用盡手段耍盡心機,可水面上的那人太干凈了,干凈得讓他不敢靠近,怕自己的污穢玷污那樣的凈,可又強烈地想擁有那份干凈。
手中的舍利子再轉一圈,他的猶豫讓時間偷流,回過神時,那人已經抱著衣物起身,他心中一急,卻早已錯失良機,如若這次讓他離去,或許永遠無法再見那張干凈絕塵的面容。
或許,他可以更殘忍一點,就像以往的作風……
就在他不再猶豫時,那堆衣物又放在了水面上,那個人回過身再看了回細心呵護的睡蓮,才一件件拾起衣物穿在身上,穿在最后竟環慌亂了起來,四處尋找也沒找到一件多余的衣物,臉上漸漸露出失落神色。
“怎么會?剛剛還在的。”
他聽見了他的喃喃自語,無助又無辜的聲音,讓他心里軟軟的,覺得很滿足。
于是,他終于有了一整個夜,這般靜靜看著那個人,慌亂的,害怕的,無措的,絕望的神情,每一個神情都如此深動可人,比他以往收集的任何一個神情都好。
那人潛入湖中,游過每一寸底面,他的手臂甚至差點劃過他的胸膛,他們的臉幾乎就要貼在一起,但他看不見兮月。
兮月卻是從未如此靠近他。
這孩子筋疲力竭地上岸時,繁星已落,明月隱退,天邊露出魚肚白,慢慢的,那點白慢慢轉暖,一點點擴大成燦燦的金,天地萬物從沉睡中復蘇,晨露晶瑩,鳥鳴萬物幽,花開一地紅。
抱著膝蓋失落的人驀然被這樣的景色所驚,忘了害怕和絕望,稚氣的眸子染上驚艷之色。
他赤足踩在水面上,飛奔向他的睡蓮,十九年來,他用仙氣養出來的花朵在他面前綻放了從未有過的光彩。
可他的驚喜并未維持多久,不能飛天的神仙,是否要永遠留在這片精致幽美的魔界?若是被天界知道,不知要被怎樣懲罰。
想著想著,他又坐在水面上無聲地哭了起來,淚珠落在湖面激起一圈一圈漣漪,那樣柔軟,那般干凈。
那眼淚似乎落到了兮月的臉上,又似落進了他心里……
太陽快到頭頂時又沒入了云層,只泛了一圈淡淡金邊,蔥草深處有鳥鳴叫,接著,花草搖擺,遠遠走來一個高大的男人。
抱膝垂淚的少年猛地起身,卻已無從藏躲。
“你別過來!”
陽光之下,那少年大大的雙眼滿是戒備,卻是從未見過的清澈干凈,一襲雪白衣裳襯著這人瑩白如玉,當真是落入這罪惡魔地的仙子。
兮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直視他,微微綻開了笑意:“你是仙人,為何會在魔界?”
“不關你的事!”
這小仙人脾氣還挺大。
兮月道:“你的仙氣會引來魔物,你若是打不過,還是早早離開此地為妙。”
“誰說我打不過!我很厲……!”
最后的話音被一聲巨響淹沒,鏡子般的湖面被打破,一個似蛇又像狗的東西露出頭來,血盆大口直沖那“很厲害”的少年。
少年左閃右擊,起初身形還算靈活,幾個術法扔出來,打得有模有樣,一盞茶后便顯出體力不支,顯然是并沒有經歷過實戰的孩子。
兮月看著他上上下下與那怪獸周旋,即便實力相差甚遠,那孩子倔強地擰著眉頭,沒有向他求助。
這魔獸被來來回回戲弄了幾回還無法傷到獵物,漸漸發起怒來,猛地噴了一注水,那人靈巧地躲過,卻不料從水中突然冒出一根巨大尾巴沖著他腦袋砸了下去。
那一下實在太快,甚至連兮月都來不及阻止,只看著那身子沒入水中,自己也跟著沖了進去。
他得以撈到那軟軟的身子,帶著體溫,干凈的氣息,擁抱這個人,整個世界從未如此寧靜。
懷中的少年剛從被砸懵的狀態中醒來時,又見兮月單手一擊就要了那魔物的命,再次懵了一小會兒,才怯怯地從他懷里退了兩步。
“你也是魔族,你為何救我?”
兮月道:“我看不慣它以大欺小。”
“難道你們魔族也有倫理道德可講?”那澄澈的眼睛疑惑地望著他,兮月的心便柔軟的不能再柔軟,連帶著聲音也是柔的。
“那是自然,我們也是生靈,也有情感?!彼嗣念^,“天氣尚涼,你穿這般少可是不好,仙人也會生病的?!?br/>
他將外衣拖下來給他,少年避了幾下都被他逮住,硬是穿了進去,還未完全成長的身子被寬大的衣服包裹,露出一張干凈清爽的臉,先前的警惕卸了幾分。
兮月很滿意他的表現。
“你一點也不像魔族,身上沒有一點污濁之氣,反倒有股清越的凈氣。”
他心中一顫,被那話語滌過,仿佛那顆充滿陰晦殺戮的心真是干干凈凈的。
他道:“仙人在魔界的邊荒極是危險,適才只是最下等的魔獸,你還是盡早回到天界。”
看著少年沉默,他又關懷道:“怎么了?可是你還有事情要辦?天界怎可讓你一人來此危險之地?”
少年搖了搖頭,猶疑片刻道:“我的衣服丟了,回不了家?!?br/>
“可還有其它法子回去?”
“只能等家人來找我了?!?br/>
“那這段時間你與我一起,我來保護你?!辟庠掠弥鵁o比誠懇的語氣,赤眸中一點紅光微微閃爍,最是蠱惑人心的色彩,直直看著少年。
“你為何要保護我?”少年遲疑地看著他。
“因為你一點也不像壞人?!?br/>
少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本來就不是壞人!”
于是兮月也跟著笑了,微微垂著眸,暗暗的紅光流溢,無比動人。
“你的眼睛真好看?!鄙倌旰鋈坏?。
“你的眼睛才是好看。”那么清澈而透亮。
那少年微微抬頭望他,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陽光落在透亮的眼中,呈現一種動人心弦的干凈。
“我叫從丹?!彼@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