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緣 !
她們卻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算命方法,只見這俊俏年輕的算命先生拿出一只金色的盤子,那盤子跟裝瓜果的盤差不多,底部平整,周圍一圈微微斜著向上,邊沿雕琢了各種奇奇怪怪的花紋,這盤子的形狀也無甚奇怪的,讓姑娘們驚奇的是,這盤子的質地怎么看怎么像金子做的?
這盤子是前幾天請鎮上一個師傅做的,張至深用它接了這五月的第一場雨水,端正放到桌面上,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在水中看見了面前姑娘的倒影,然后開始轉動盤子,默念心法,那盤子朝著乾坤八卦的方向轉動,看似沒有規則,卻始終不離月術的基本軌跡,萬法歸一。
然后他將雙手覆在那小小的金盆上,圍觀的人都好奇地伸長了脖子想看看這如同變戲法一般的手法后在盤子里變出了什么,但她們只看到這五月的第一場雨水和一只金燦燦的盤子,以及盤子里自己的倒影,算命先生只是算命的,他變不出戲法。
但張至深又看見了,看見了別人的姻緣,就在一面平如鏡子的小小水面,比用月鏡的時候看得更加長遠,他有些心驚,又有些不安,莫名的恐懼在這五月的雨水中壓了過來,但他是不會退縮的,他迷戀這股神奇的力量,看穿所有人的命數,知道一切秘密。
他卻依然銘記一句話,天機不可泄露,他只是個普通的凡人。
所以即便他知道面前這個含著羞帶著點怯的妙齡女子會在十七的年華遇上那城里而來的窮秀才。她為他舍棄了頗為富足的家庭和一樁本來定好的姻緣;她為他穿上了粗布做的衣裳;烏發上的翠雀銀花變成了毫不起眼的木頭簪子,她卻視為珍寶;她的纖纖玉手為了生計變得粗糙;為了省下蠟燭給丈夫讀書,她在松油燈下一針一針地繡花,薰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卻會滿足地笑,只盼著繡品能在明日賣個好價錢,為他續上快要沒了的墨。那時她那文弱的的丈夫心疼地握著她的手道:“慧娘,你等著,等我金榜題名,再也不用你受這些苦。”
她由一個妙齡如花的少女變成了普通的村婦,為了生計而勞作,拋頭露面,時光在她臉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痕跡,奪走她如花的美貌,只因為在那個不該來的三月春雨中看了一眼一同躲雨的秀才。但她無怨無悔,依然帶著滿腔的愛意,盼著丈夫承若那天的到來。
一年一年過去了,她丈夫的名字一直未曾寫上那承載了無數希望的金榜,他開始失望,自怨自艾,那時她總會用自己溫暖的手抱住他,告訴他還有希望,可漸漸的,他絕望了,就連她也開始絕望了,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命運何時才是個頭。
她的丈夫開始酗酒,醉了后會打她,怪她不該出現,為他帶來無休止的厄運,一切都是她的錯,她是禍星,是魔鬼。剛開始她還能默默承受,到后來便開始掙扎,任誰在這樣的苦難下都會反抗,她滿腔的愛意被磨沒了,開始感到恨。
可是丈夫又會在清醒時抱著她的腿祈求她的原諒,他道:“慧娘,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毀了你啊!”
那個時候,她的恨沒有了,愛也沒有了,只剩下滿腔的悲傷,他們沒有孩子,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他們只有彼此,她那么容易就原諒了他,即便這樣的苦難和悲傷總是周而復始,那個時候她已經二十八歲了,時光和生活奪走了她的美貌。
她以為這樣無休無止的悲痛或許會繼續,她和她的丈夫就這么走過孤獨的一生,起碼他們曾經那么熱烈地愛過,生命那般的鮮活,她為自己做了一次最幸福的選擇,但一切竟然會結束得那么快,她不曾想到。
同樣是在一場錯誤的雨中,下在三月里的雨總是錯的。
后來,他的丈夫想要入贅一個姓何的員外家,那家的獨女二八的年華,生得美若天仙,能吟詩能撫琴,她只是雙目失明罷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再也不用過現在那種陰暗晦澀又永遠看不到頭的日子了。
他在那三月的雨夜中親手殺了結發的妻子,她在黑暗中聽到的最后一句是他有些瘋狂的聲音:“慧娘,一切都結束了。”
張至深看見了一切,看見了她的姻緣和最終的命運,但他只道:“姑娘的姻緣在一場雨中。”
那姑娘一驚,更將臉羞得勝若桃花,雙手絞著帕子,聲音也嬌勝了幾分黃鶯:“是幾月的雨?”
“三月。”
姑娘羞怯矜持的笑瞬時消散在五月的風雨中:“是三月,不是在五月么?”
“不是,就是在三月,姑娘會在那時遇到他。”
“多謝先生。”
失望的姑娘福了福身,留下幾個銅錢,撐起粉荷碧葉的竹傘裊裊聘婷地融入人流,消失在這五月的細雨中。
張至深望著那葉竹傘慢慢消失,又被面前的聲音打斷,年少好玩的姑娘們都搶著道:“下一個算我的算我的,快些算算我的姻緣如何!”
張至深忽然發現,他為人算得最多的便是姻緣,但他卻不知自己的姻緣,他不能算,也不敢算。
一個上午很快便過去,張至深撐著竹傘回到客棧時,不小心看到娃娃臉小二正跟中年掌柜的眉來眼去,暗送秋波,他不由多看了幾眼,又覺得二人之間有些不尋常,也說不上哪里的不尋常,他點了些飯菜便吩咐小二送到他房里去。
推開門時,小白維持著他出門時的姿勢瞇眼睡覺,他走上去摸了摸它的背,小白連眼都沒有睜開,只道:“回來了。”
張至深道:“是,我回來了。”
小白便不再說話,兀自閉著眼睛又睡了過去,沒有人說話,外面下著雨的屋里顯得格外寂靜。
張至深忽然有一個沖動,那沖動就在這樣寂靜的屋里說了出來:“南箓,我愛你。”
小白睜開了眼,細長漆黑的眼平靜地望著他,里面似乎有什么在洶涌澎湃,可又是那么深邃,張至深想再看清楚些時,它又重新閉上了眼,并不曾說話。
上午被一群年輕女子圍著的副作用便是,張至深下午被一群年輕男子圍著,圍著她的女子是含羞帶怯眼含春水的,圍著他的男子卻是個個如臨強敵,如狼似虎的,恨不得將他按在地里大打一頓,抽筋剝皮。
帶頭的男子故意露出一臉兇殘模樣,可那臉上都還有幾分稚氣未脫,烏黑發髻上插了一支騷包的孔雀翎,脖子上還掛著打從小時候便戴著的長命鎖,那一身綾羅衣物也不算便宜,卻在肩上搭了根拳頭粗的木棍,那神情那氣勢便是一代大俠要懲治十惡不赦的大壞人模樣。
粗木棍往張至深嶄新的桌子上一敲,還略帶生澀的少年嗓音很是囂張道:“喂,男狐貍,少爺我聽說你今天招惹上了許多姑娘,膽子不小啊!我玲瓏鎮的姑娘也是你這騷包狐貍能打主意的!現在,趕快給少爺我滾,否則看我們不打得你再也不敢出來見人!”
瞧瞧這陣勢這氣場還有這身騷包的打扮,張至深仿佛看見少年時的自己,于是朝他露出一個非常慈祥的笑,對,他自認為非常慈祥溫和的笑,就像芙蓉客棧的老掌柜,只是他有一雙好看的鳳眼微微著上挑,人家都說他長得像狐貍精,這一笑,更多了幾分魅惑色。
于是,他慈祥溫和的笑同樣嚇得少年猛退后一步,驚恐地看著他:“你……你笑什么!”
張至深道:“小弟弟長得俊俏可人,叔叔看著心里喜歡。”
那少年道:“哪里……你哪里像大叔了!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啊,不對!你分明就是在……在調戲我!”說著竟然臉紅了。
張至深道:“哥哥沒有調戲你。”
少年又道:“還說沒有!你這個男狐貍精,還敢對我施妖法!還……還……大家給我打!他就是一個狐貍精!”
他身后那群少年竟還真準備上來打,掄拳頭的掄拳頭,耍棒子的耍棒子,張至深這下可真有點為難,又深切地同情以前被自己欺負的那些人。
他忙朝為首的少年道:“咱們都是斯文人,有話好好說。”
少年道:“沒什么好說的,你這個男狐貍精!”
張至深覺得自己很委屈,長一張這樣的臉是他的錯么!怎么從來都沒人說生他的母親長得像狐貍精,到了他臉上,所有人都說他狐貍精了!真正的狐貍精明明在客棧蜷成一團毛毛球睡覺!
他對著大家道:“其實我今日為那些姑娘們算的姻緣中有幾人就在你們中間,我可以免費為大家算姻緣。”
少年們停了下來,問道:“真的?”
張至深點頭:“哥哥我說話算話!”
“那好,你給我算!”一個少年躍躍欲試。
“先給我算!給我算!”
剛剛還敵對的少年爭先恐后地搶了上來,為首的華服少年很是不悅,大聲喝道:“都別急,少爺我先來!”
少年們都安靜了下來,顯然這華服少年還挺有威信,他將木棒往張至深桌上一放,屁股往凳子上一坐:“哼,算啊。”
“好,我這就算。”張至深看了這囂張的少年一眼,多像他小時候啊,真討人喜歡。
他取出東西來放好,接了雨水,才在桌面上擺弄起來。
他用月術時很是專心,看著水中淡淡的倒影,那孔雀翎格外顯眼,水中的少年也目不轉睛地看他,那清澈的眼里有什么都是一清二楚的。張至深忽然覺得不對勁,猛然抬頭,看見少年正癡癡地看著他,他們離得很近,少年眼中的癡迷瞬間入了他的眼,他迅速躲過那樣的目光,少年卻依然癡迷地,不知怎的就對著那雙好看的鳳眼親了下去。
張至深忙揮開他,道:“你做什么?”
少年愣了,其他少年看見這一幕也愣了,俄爾,醒悟過來自己做了什么的華服少年漸漸紅了臉,那臉越來越紅,都燒到了脖子上,看著張至深,支支吾吾道:“你……都是你這狐貍精!又對我施妖法!”
張至深喊冤:“沒有,我是人,哪里有什么妖法!”
華服少年又對著其他少年道:“看什么看!不就是親了一個男人!怎樣,本少爺有種吧!有本事你們也親他!”
張至深連忙往后退:“不要!千萬不要!”
華服少年倔強又尷尬又憤怒地看著他,這么多表情再加上紅紅的一張臉實在是有趣極了,看得張至深更是害怕。
其他少年都沒有動,華服少年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張至深,一張紅臉都快漲成了紫色,咬牙罵了一聲:“狐貍精!”轉身沖入雨中。
“喂喂……”這孩子真是的。
張至深對其它少年道:“你們誰先算。”
“我。”一個相對高瘦的少年坐到他面前,張至深正準備開張,那剛剛沖入雨中的少年又匆匆跑了回來。
“你還有何事?”張至深問道。
“我……我……”那少年“我”了幾句又臉紅,隨即下定決心般,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少爺我叫高復帥!”轉身又惡狠狠地沖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