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br> 許久后，少女僵硬地低下頭，臉色蒼白，唇瓣囁嚅。</br> 棠鵲連自己怎么回到枯樹邊的都忘記了。</br> 她還是不敢相信，她一心想要幫忙，想要救下的孩子，將那把銹跡斑斑的砍骨刀對向了她，如臨大敵。</br> 她恍恍惚惚的，聽見交鋒聲再次響起，才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br> 陣法重新結成，戰斗還在繼續。靈氣轉了個方向，從巨蟒身邊散開，正在貪婪吸收靈力凝結金丹的巨蟒痛苦地翻滾不停，啾啾則操著她那把再次變大的長劍重擊橫斬。</br> 想到小虎那聲“你不是蠢，便是壞”，棠鵲的眼眶就一點點紅起來。</br> 那一聲格外高昂銳利，阿鳩肯定聽見了，溫素雪應該也聽見了，因為他那一刻看過來的目光，讓她如芒在背。</br> 棠鵲面紅耳赤，恍恍惚惚的，努力想要挺起胸膛打直脊背，就像平日里的她，磊落大方，繃也要繃出滿不在乎刀槍不入。可這一次卻尤為艱難。</br> 她低著頭，眼眶又熱又脹，鼻尖一陣陣發酸。</br> 過了不知道多久，一只微涼的手遲疑著落在她后腦勺，頓了一會兒，揉了揉她腦袋。</br> 就好像努力憋住眼淚裝無事發生的人，突然被問“你還好嗎”，眼淚瞬間滾燙地落下臉頰。</br> 抬起頭，少年鴉羽般的睫毛下，眼睛幽深瀲滟。</br> 她拉住溫素雪衣角，深深吸氣，試圖扼制住哭腔，小聲：“我真的沒有想傷害阿鳩，我只是想救下小虎。”</br> “……我知道。”溫素雪放下手，“你沒有壞心。”</br> 小溫溫……</br> 剎那間回到了許多年前，皚皚白雪，羞澀遷就的少年，靈動飄逸的少女。多年未見的令人懷念的溫柔，比世界上所有寬慰都要動人。都要讓人想哭泣發泄。</br> 棠鵲悄無聲息地悶頭哭了一陣，直到溫素雪輕輕掙開她的手，她才意識到什么似的，猛然驚醒，兜頭一瓢冷水澆下。</br> “是我不對。”</br> 她怔怔說著，松開溫素雪潔白的袖子，與他保持開一段距離——她不該那么草率推開小虎，也不該……剛才一時難過去拉他的手。</br> 溫素雪是阿鳩的。阿鳩喜歡，她應該離他遠一點才對。棠鵲渾渾噩噩地想。</br> “……”</br> 少女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剛剛還因失神而柔軟無備的表情，立刻又變得堅強抗拒，與溫素雪之間劃開一條不近不遠的界線，眼神中籠罩上一層推拒與復雜：“是我的錯。我會和阿鳩道歉。”</br> “嗯。”溫素雪淡淡的。</br> 默了好半天，棠鵲又低低道：“……還有，謝謝你，溫……素雪。”</br> “不必。”</br> 啾啾的戰斗已經進入了尾聲。</br> 小虎在的陣眼是“生”，生機勃勃，萬物生長的生。他的作用是加快一切恢復速度。包括屏障、靈力、和傷口。陣法集結靈氣，靈氣滋養傷口，只要回到她的天地規則以內，她就能如魚得水。而闇石蟒則越來越衰敗。</br> 金光在它身上轉了幾圈，灰暗下去。看來金丹期難破了。它驚怒、哀嚎、翻滾，全然無用，身體上全是啾啾割破的傷口。</br> 節節敗退之下，巨蟒愈發憤怒。蛇尾突然一掃，破空風聲獵獵，直直朝著啾啾拍去！</br> ——故技重施。</br> 啾啾壓下眉頭。之前那一下，她之所以會中招，是因為陣法被破。現在若還以為她會吃這一招，便是自尋死路！</br> 巖塊被蛇尾挑起，層層疊疊，噼噼啪啪。</br> 蛇尾帶來蠻狠的力道，在碰到啾啾的一瞬間，她突然借力凌空躍起！</br> 少女柔軟的白色身影被高高拋上半空。</br> 巨蟒嘶鳴一聲，也許是以為自己奸計得逞，身子一轉，便朝她即將墜落的位置風馳游去，長牙上垂涎糾纏。</br> 然而，少女并未墜下。只是在空中到達臨界點，然后突然睜開眼，喝響：“砍掉你的頭！”</br> 一道分外刺眼明亮的光，帶著所向披靡的氣勢，直直斬下！</br> “咚——！”</br> 白光從上而下，脈分線懸，仿佛在切豆腐，勢如破竹。巨蟒張著嘴在虛張聲勢，下一刻，冥燈似的雙眼突然失去了光澤，眼睛還沒閉上，巨大的腦袋便砸落在了地上。</br> 斃命。</br> 切口處砰地一聲巨響，猛然爆裂，血沫被炸得橫飛四濺，宛如雨下。</br> 啾啾理也不理，徑直走向小虎。</br> 真Alpha從不回頭看爆炸。</br> “啾啾姐姐！”小虎仿佛初見時那般掛著眼淚，滑稽地冒了個鼻涕泡泡，跌跌撞撞，小旋風一般沖過來，抱住她，哭腔濃厚。</br> “啾啾姐姐！”</br> “嗯。”啾啾還是淡淡的，猶豫了一會兒才抬手拍拍他，“你做得很好。”</br> “啾啾姐姐也超棒！還超美！”</br> “……”謝謝夸獎啊。</br> 啾啾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棠鵲，對方臉色還有些白，對上啾啾的視線后，目光閃爍了幾下，終究還是挺直腰脊，對她低下頭。</br> 少女明明柔軟，卻緊繃出堅強。明明驕傲，卻勇于低頭承認錯誤。</br> “對不起，阿鳩。剛剛是我不好。”</br> 也許是難得溫柔包容的溫素雪給了她勇氣，她低眉垂目，臉上有著釋然和無所謂——她已經從被小虎誤會的悲傷震驚中走出來了，這世界經常傷害她，她無所謂。無所謂別人怎么想，她問心無愧。</br> 啾啾不知道她在釋然什么，也不想虛與委蛇，只是問：“找我什么事？”</br> 棠鵲張了張嘴。</br> 啾啾眼睛一如既往的沒有情緒，沒說接不接受她的道歉。倒是一旁拽著啾啾衣角的小虎橫眉冷對，警惕地瞪向她。m.</br> “……”</br> 棠鵲呼吸免不了一滯，脊梁骨上糾纏起沁涼的寒意。過了一會兒，才垂著腦袋低聲說：“就是過來看看你。”</br> “那看完了嗎？”啾啾問。</br> “看完了嗎？”小虎也跟著問。</br> “看完了便請回吧。”</br> “請回吧——！”小虎拖長聲音。</br> 棠鵲抿緊了唇，清麗的臉龐上是與狂風暴雨搏斗的固執堅韌。</br> 她沉默了一陣，驀地抬起頭，目光直勾勾看向啾啾：“我還有話想和你說。”</br> “說罷。”</br> 啾啾沒有太上心。</br> 棠鵲盯著她，攥緊了手，也不知道從哪兒涌出來的沖動，一股腦地倒出來。</br> “阿鳩，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也知道，我對不起你。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努力補償你，我自認我對你是毫無保留無愧于心的。可你依然不喜歡我——這我也理解，我可以假裝察覺不到，畢竟我欠你太多。”</br> 少女倏然抬眼，目光冷硬嚴肅：“你不想理我，想欺負我，甚至想傷害我，都隨便你。但是，你不能傷害我的朋友，他們是無辜的！我想知道，距離小青鸞的死已經一個月了，你，可有后悔過？”</br> 棠鵲的話說得急促，還加重了死這個字眼。</br> 小虎一時怔忪。</br> 什么意思？死人了？啾啾姐姐造成的？</br> 男孩腦袋轉來轉去，看看啾啾，又看看棠鵲。</br> 棠鵲便定定盯著啾啾的臉，約莫是想從中看出幾分對死的敬畏，對濫殺無辜的慚愧，卻沒想到，只看到啾啾微不可察地提了提嘴角，嘲笑一閃而過。</br> “說完了？”</br> 棠鵲一愣。</br> 啾啾平靜：“我說過了，你的青鸞，先攻擊的我。”</br> “怎么可能？”棠鵲憤怒了，不能這樣污蔑死人，“小青鸞明明……”</br> “我很好奇。”啾啾突然打斷她的話，轉臉看向溫素雪，微微歪頭，“你未曾看見我與青鸞之間的爭執，卻贊同師尊罰我。剛才，你應該親眼看見棠鵲差點害死我，你是否又會贊同師尊罰她？”</br> 棠鵲一愣。</br> 溫素雪也一愣。</br> 事實上，他對棠家的事情并不了解。那年上元節后，棠鵲疏遠了他，自不會與他說這些。啾啾也從來不提她與棠鵲的過往。直到剛才，他才從棠鵲的“虧欠論”中窺到一絲很嚴重的端倪。</br> 似乎是啾啾受了什么委屈。</br> 溫素雪還在出神。</br> 驀地被點名，他收回思緒，正好撞見啾啾平靜眼底的一絲諷刺。一瞬間，有什么綿密地扎進胸膛，讓他心臟再次又細又尖地疼起來。</br> 少年桃色唇瓣微啟：“她是……”</br> “她是好心辦壞事，對嗎？即便你聽見了我對她說不要亂動，也親眼看見了她明知故犯，你依舊認為她無辜，是嗎？”</br> 啾啾這個人很像沒有生命的木偶，眼神是死的，語氣也毫無起伏的，甚至很多時候，周圍人都情緒激動時，她也只會機械地表示“我再想想辦法”“我會努力解決”。</br> 讓人感知不到她的情緒。</br> 現在她也這樣說話，每一個字都吐得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可溫素雪卻覺得，每一個字都蘊著對他——對他們的嗤之以鼻。</br> 少年已經如止水一般的情緒，這時候泛起不可控制的無措，細密疼痛的心在微微顫動，仿佛對方的視線是利刃，他不得不別開眼，斂起眉，沉默不語。</br> 啾啾繼續著對他的折磨：“人心隔肚皮，你并不知道棠鵲想法究竟如何，可你不會同意罰她。而我——你并未看見我與青鸞的經過緣由，卻在同樣不知情的情況下，同意罰我。溫素雪，溫師兄，這就是你自詡的公平無私？”</br> 溫素雪猛地一震，腦袋里有一根線，在啾啾輕飄飄的聲音里扯緊，扯得他難受。仿佛數年前那場大病，揪住他肺腑，氣都喘不過來。</br> 他驚慌中根本反駁不了。</br> 是的。</br> 啾啾一個字都沒說錯。</br> 他早就決定好要一直陪著她，肩負起責任，直到她不再需要他為止。他以為他是護著她的，卻沒想到，他才是那把刀。鈍鈍的，卻一直磨著她皮肉骨血。</br> “我不需要你了。”</br> 他想起啾啾對他說的話。</br> 他以為她無非是倦了厭了煩了。他以為青鸞一事是□□，卻沒想到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br> 他的一板一眼循規蹈矩，在巨大的不公下，都顯得那么可笑。</br> 溫素雪退了半步，臉色青白，慌亂無措。</br> 棠鵲卻驚呆了，隨之而來的，是面紅耳赤。她承認，剛才小虎不加掩飾的憎惡和阿鳩不留情面的拒絕，讓她心里燒了把火，激起了她的一點勝負欲，所以她那樣急促肅穆地在這里提及小青鸞的死。</br> 她也不是沒有感情，她畢竟是個人，是個有喜怒哀樂的人，她也會有……想任性一次的時候。</br> 不過她很快就后悔了，對妹妹更加愧疚。</br> 可萬萬沒想到，阿鳩會說出這樣的話。焦火山的傍晚烏紅，那把火一瞬間從心臟燒到了四肢百骸，燒到了臉皮與耳朵，也燒紅了眼眶。</br> 棠鵲不可置信：“阿鳩，你當真相信我會傷害你？”</br> 啾啾反問：“那你當真相信我會傷害你的青鸞？”</br> 棠鵲愕然不語。</br> 啾啾問：“你相信過我嗎？”</br> “不信——”</br> 棠鵲一怔。</br> 說話的人不是她，是小虎。男孩對他們剛才的話題一頭霧水，但說起這個，他還是懂的，指著棠鵲怒氣沖沖。</br> “啾啾姐姐，這個人就是不信你才破你陣法。她若是信你還破你陣法，便是想害你！”小虎拉拉啾啾衣角，“無論如何，她都沒有把你當朋友。啾啾姐姐，離她遠點。”</br> “……”</br> 啾啾將小虎擋在身后，就像溫素雪擋住棠鵲那樣，片刻后，抬起頭，“你不相信我，為何要來要求我相信你？”</br> 句句鉆心。</br> 棠鵲終于抵擋不住，哽咽著別過臉：“隨你信不信。我只知道，我問心無愧。”</br> 好一句問心無愧。</br> 啾啾默了一會兒：“你哭什么？”</br> 棠鵲固執不語地擦眼睛。</br> 啾啾看看溫素雪，又看看她：“你沒被懲罰。溫師兄愿意相信你包庇你。便真是他同師尊說了此事，師尊也會相信你包庇你。大家都偏袒你，你有什么好哭的？”</br> “該哭的，不應該是辯解了無數次，還被釘在恥辱柱上鞭刑二十次的我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