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br> 漫長的沉默后，寧溪開了口。</br> 鐘棘發出個介于“哈”和“啊”之間的音節，側過臉來看她。紅箋在耳下隨風微動，少年下頜線單薄鋒利，只是側目投來點莫名的視線，可總讓人覺得他的瞳孔宛如寒冷的烈火。</br> 說真的，不怕是不可能的。</br> 鐘棘身上的殺欲過重，那種宛如荒野上蟄伏殘忍的兇獸氣息能一寸寸侵蝕人的骨頭，將它們熔成爛泥。</br> 寧溪低了低頭，即便如此，還是堅決地拒絕：“不行。”</br> 開玩笑。</br> 讓啾啾和鐘棘一起，怕不是明日就能準備葬禮。從以前到現在，與鐘棘一同執行任務的弟子，有幾個是活著回來的？</br> 寧溪就不幸旁觀過一次。</br> 那是剿殺紫革蛛時，滿洞窟密密麻麻的蜘蛛朝他們涌來，其中一位驚駭的師妹腿軟了幾分，下意識拉住鐘棘手腕，卻被他反射性地厭惡甩開。</br> 蜘蛛的毒牙瞬間刺穿了師妹的喉嚨。</br> 鐘棘能救，卻不救。他只是居高臨下看了一眼，甚至沒有為師妹的死憐惜一瞬。</br> 片刻后，他轉過身，看向燃起他征服欲的強大妖獸，綻放出興奮的笑。</br> 人類的感情豐富多彩，面對強敵時的恐懼，面對死亡時的同情，面對同伴時的援護，還有生死關頭的慈悲——這些，鐘棘都沒有。</br> 放啾啾和他單獨一組，太危險了。</br> 然而不待鐘棘回答，茍七就先“嗯”了一聲，溫暖可靠的嗓音聽起來極其堅定：“你倆一起也行，就這樣安排吧。”</br> “？？？”寧溪不可置信地看向犬耳少年。</br> 什么，你這個叛徒。</br> “茍七！”她低聲。</br> 犬耳少年神色未變：“既然安排好了，我們就出發吧。”</br> 張弛點頭：“也好。”</br> “不行——”寧溪還想再說什么，卻被茍七一把捂住嘴。</br> “走了。”茍七半拖著她離開。</br> 直到出了問世堂，才松開她。</br> 寧溪第一件事就是踢過去。</br> “你認真的？”她還是不敢相信他們中出了一個叛徒，“你把棠鳩留給鐘棘？”</br> “嗯。”茍七被踢一下，沒覺得疼，點點頭。</br> “為什么？”寧溪揚高聲音。</br> 茍七道：“因為我能聞到，他對啾啾師妹沒有惡意。”</br> 寧溪一愣，直勾勾看著他，慢慢收回手。</br> 茍七頓了頓：“相信我，我們當中，只有啾啾師妹和他在一起，是絕對安全的。相信我。”</br> 他甚至一連說了兩聲相信他。</br> 茍七本來就是個讓人放心的……狗。</br> 寧溪別過臉，算是妥協了。</br> 頓了頓，又不甘心：“要是出了意外，你這輩子都別想長高。”</br> 茍七點頭：“好。”</br> 他能保證。</br> 因為他能嗅到人類的感情。</br> 就好像能嗅到隕星對問世堂弟子們的喜愛，能嗅到啾啾對他們的信任，還能嗅到那日開陣時，棠鵲在啾啾面前翻攪澎湃的心緒。可是太過復雜，茍七生而為狗，根本不懂。</br> 狗耳朵抖了抖，茍七看向黑色的前方，疾馳的風旋轉著擦過臉頰，撲朔迷離。</br> 他突然問。</br> “你說，人為什么能又希望一個人好，又希望她不好？”</br> 寧溪側過臉看看冒出意義不明問題的少年。</br> 茍七的犬耳因為想不通而豎得更直，耳廓朝前，稍稍歪著頭，對人類的愛恨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表情。</br> 許久后，寧溪搖搖頭：“我也不知道。”</br> ……</br> 那比啾啾還矮的姑娘被差不多矮的少年拖走了，張弛打了聲招呼，也旋即帶著其他人離開問世堂。</br> 整個世界終于清凈下來，鐘棘松了眉頭，轉身走向弟子廂房。</br> 少女正盤腿坐在床上，閉著眼睛，睫毛偶爾顫抖一下，額頭上全是汗珠。</br> 突破筑基期沒有任何危險，但不代表沒有風險。</br> 最大的風險就是——前功盡棄，修為倒退。</br> 第三次修訂版教材《這個修仙者真厲害》里面說了，世界上每位修士突破瓶頸時面對的考驗都不一樣。</br> 有些筑基期的師兄姐也曾分享過他們的經歷。金靈根的師兄是劈碎鐵石，土靈根師兄是爬上云霄高峰，茍七是在水中找到桂冠，變異雷靈根的寧溪則是穿過風暴。</br> 而啾啾的突破場景并沒有那么氣勢恢宏。</br> 她現在非常圓潤，沒有胳膊沒有腿，只有一顆小芽，在腥臭的黑暗中摸索向上。</br> 她變成了凍土下的一顆種子。</br> 冰冷的土壤之下，連水分都是刺骨的。雖然啾啾現在只是一顆種子，但她能清清楚楚感受到其中那難以忍受的寒意，讓她牙根發顫，骨頭疼痛。</br> 凍土極其堅硬，巖石污泥與冰塊連成一片，連工匠的鑿子也要費好大勁才能擊穿。</br> 現在這堆東西沉沉壓在她身上，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覺得自己會爆掉。她知道自己必須盡快突破這里，然而她的芽葉卻過于柔軟無力。</br> 這種脆弱感讓她很煩悶，她明明一向都是強硬派來著。</br> 幸好靈力還能使用，所以啾啾將靈力全部附著在了小芽上，讓那片原本軟綿綿的葉子變得鋒利鋼硬。</br> 即便如此，在厚厚的凍土巖層下，這小小的利刃還是猶如以卵擊石。</br> 鐘棘站了一會兒，啾啾似乎在調整自己狀態，以便自己再一次與困境較勁。</br>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br> 本來就是先天殘體，留不住靈力，只能靠陣法和養靈玨苦撐，現在四周微薄的靈氣幾乎全部被她汲取干凈，只剩下養靈玨瘋狂運轉。</br> 鐘棘收回視線，唇齒間意義不明地“嘖”了一聲，似乎很心煩。</br> 片刻后，那心煩漸漸變成了其它東西，他手背上青筋凸起，指節泛出沒有血色的蒼白。</br> 他壓抑著，低低喘息一聲。</br> 少年身上有股蠻橫的野性，連喘息都是桀驁不服的。</br> 他看起來很痛苦。</br> 仿佛被無數柄長劍刺穿，釘在地面，想要掙扎著脫離束縛，可那長劍實在是釘得太深，每一次動作，都是一次血淋淋的、撕心裂肺的痛楚。</br> 最后只能徒勞地燒紅眼。</br> 饒是小怪物鐘棘也不得不難以忍受地弓起身子，一只手捂住自己臉，另一只手費力地貼上她額頭。</br> 教科書里說不能輕易對人打開，也不會輕易對人打開的紫府，輕易被他打開。</br> 啾啾還在和冰巖勾心斗角。</br> 過了許久，她收回靈力，用嫩芽感受了一下頭頂的巖塊，然后陷入沉默。</br> 刀葉銳利，小小一片，能迅速割斷人的喉嚨，可割這玩意……給自己搞得遍體鱗傷不說，費了這么多功夫，也才割出了淺淺一條口子。</br> 古話確實有水滴石穿這個典故，但也得好多好多年才能實現。</br> 她在紫府中才度過了一月有余。</br> 她在想屁吃。</br> 啾啾現在渾身上下都在痛，葉子也痛，種子也痛，冰凍的水不能及時給她提供養料，她又干又渴。</br> 她閉上眼睛，想要休息。</br> 然而，黑暗中卻突然傳出個聲音，讓她不得不打起精神。</br> “瓶頸，是指扼制你成長的阻礙。突破瓶頸，不是磨練你本來就有的心性，而是讓你沖破你的阻礙。你那么聰明，怎么連這個也想不明白？”</br> 很年輕的聲音，并不厚重，清朗得像風，卻是狂妄肆意的風。</br> 啾啾一愣，再睜開眼時，四周已經通明，有個少年踩在皚皚白雪之上，一襲紅衣翻飛。</br> 乍然一看很像小鐘師兄，同樣的十七八歲年紀，修長高挑，狂躁嗜血。可認真看看，又不是。他比鐘棘還要艷麗幾分，是滿身鋒芒戾氣也蓋不住的絕色。</br> 少年沒有紅箋，耳垂單薄白皙，眉眼中擰著難以馴服的反叛。</br> 啾啾是個很正常的女中學生。</br> 雖然有著一張面癱臉，但也會在搶走哥哥游戲機后，指著立體屏面無表情地告訴哥哥她覺得《塞爾達傳說》里的林克很性感。</br> 這少年，在她眼里絕對稱得上貌美。</br> 所以她多看了他兩眼，才問：“你是誰——”</br> 啾啾的聲音突然扼進喉嚨。</br> 雪白薄刃已經穿過她頭發，啾啾空洞的瞳孔收縮了一下——不知何時，她已經變回了人形。發絲被削斷幾根，悠悠飄落在雪上，一根一根，分外顯眼。</br> 寒氣在風中擴散。</br> 少年離她極近，鼻尖幾乎快碰到她。</br> 同是突然發難，青鸞的攻擊她姑且還能閃躲，可他的動作，她根本看不見。</br> 啾啾握住劍柄，心跳稍快。</br> “現在，來殺我。”少年咧開嘴角，盯著她，張狂地笑了，“你有七天時間，碰到我，就算你贏。”</br> “碰不到呢？”啾啾聲音冷硬，死氣沉沉。</br> “……”</br> 少年突然沉默。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